傳單  

黃清信 
 

去年底新聞報導,連體嬰之一的弟弟結婚,想起我也有忠仁、忠義連體嬰海漂傳單。

當年復國墩是個漁獲豐富的漁港,尤其龍蝦更是出名,龍蝦盛產期許多同袍都會存錢泡隻龍蝦酒寄回台灣。
心想寄一隻龍蝦回家,但是怕用寄海運那玻璃罐稍一不小心就會破了。
遲疑了好一陣子,問了幾位曾經寄過龍蝦酒回台灣的同袍,都有順利寄到家。⋯⋯
就交待漁港哨衛兵幫我留意,有那條船抓到大龍蝦,先通知一聲。
幾天後看中了李姓歐吉桑補穫一尾兩斤多重的活跳跳大龍蝦,議價後以一斤兩百五十元成交。

由歐巴桑先用幾瓶米酒幫龍蝦洗澡,裝入玻璃罐再加上數種中藥與十幾瓶高梁酒,加上運費一共花費數千元。
當歐巴桑準備封瓶裝箱要寄時...。且慢!看著外層只有薄薄的紙箱還是極不放心,就說了:不是該墊幾舊張報紙用來防震嗎?
說起要墊報紙,歐巴桑比我還緊張,金門報紙是嚴禁攜帶出境...。

那等我一下...,我就跑回海漂站坑道隨手拿了好多份的海漂傳單,塞滿整個紙箱內空隙用來防震。
這一塞,傳單就被我無心的當成了包裝材料寄回到台灣。龍蝦酒幾十年前早已喝光,只有傳單還在。 也可惜大部分傳單都因受潮而沾粘。


因為距離村莊太近,又有多家小店。

當年長官耳提面命要我們小心提防「仙人跳」,而謠指部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更新「仙人跳」目前的最新價碼。

有次要到阿英家取回一套送洗草綠服,但是我找不到號碼牌。阿英要我隨她進屋內去認衣服,當時我只是單獨一人就不敢隨她進屋去,怕可能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就只站在門口張望著。

我在門口喊著告訴她,軍服衣領後面都有車縫的白布條,有寫我的名字,要她儘快找出來。(當時上級規定衣領後與褲頭內側都要車上一公分寬的白布條,寫上姓名、兵籍號碼與血型。)
眼見中午部隊集合時間將到,我心一急就跨進了房內。只見她在那數十套已經燙好、折疊好的軍服中,一件一件的翻起衣領,快速翻動尋找著。
找到了、找到了...。

我一粗心掉了號碼牌,確讓她要再收拾一堆衣服,內心很是抱歉!之後慢慢的瞭解她的家庭,她父、兄都是漁民,姊妹兩人幫阿兵哥洗衣服,一位妹妹正在讀小學,一位小弟那一年即將上小學...。

71年7月,砲組金煌班長,為了一件超扯的理由,被下放到七哨來當副班長。金煌對阿英頗有好感,但是阿英雙親看得嚴,也始終得不到阿英的正面回應。

71年12月金煌退伍,又是寫信又是寄禮物,都是先寄給我,再由我代轉,還囑咐我一定要親自交到阿英手上。常到阿英家走動,又經手送了禮物,不知情的班兵都以為是我在追阿英。

阿英一直沒給金煌班長回信,金煌班長又寫信要我直接去她家當說客,邀阿英到台灣來。我真的不是當媒人的料,就這樣一拖再拖,直到三月部隊移防。

74年7、8月,接到常士排副來信,部隊又回到了老地方。裡面還附上一張阿英的照片,說是阿英要送給我當紀念。

經過十年後,第一次返金再見到阿英,早已嫁為人婦。當年那位即將上小學的小弟,那一年準備要結婚了,真是歲月不饒人!


在那封閉的年代,無電信通話,無眷探,返台休假遙不可期的時代,信件是對親友連繫的唯一方式。  

政戰士手中一大疊信件,晚點後一一唱名領信。衛兵或公差未歸同袍,信件就由同班哨人員代領。代領時間一久,都能瞭解那幾封是情書、那幾封是家書。  

初期看見同袍一次收到好幾封信,心裡不免羨慕,但是看著他們犧牲睡眠,點蠟燭回信的模樣。又慶幸,好在不是我。  

添仔的她,從幾天一封來信,漸漸少到不再來信。添仔還是很認真的有時間就寫信,從不間斷。還自我安慰的說,至少信都沒有被退回過。  

7月初來金熬了十六個月後,1302梯次的添仔返台休假電話記錄下來。他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再度回到睽違許久的台灣與好久不見的她。  


添仔的黃埔袋除了裝金門特產外,特別的是還有幾本書,國中教科書,之前添仔的她寄來的。行前同袍們大家就猜測,雖然只是一航次,添仔他不會直接回宜蘭家,他一定會先去問個清楚,為什麼?  

一週後添仔神情默然回到班哨,那夜他將整個內務箱所有東西都倒了出來。那屬於他私人,從不讓我們看見的,散落一地。  

添仔開始燒信、燒照片、燒掉有關於她的一切,燒掉十六個月前的誓言,燒掉十六個月以來,有人在台灣等待的回憶。  

添仔慢動作的將信一張張的投入火燄中,他內心真的不捨,眼睛專注的,連眨都不眨一下,但是:::又該如何!火光由大到逐漸熄滅、成灰::,一切都將成為過去。  

坑道內雖然煙霧迷漫,班哨內所有人都很識相的安靜,連上下衛兵都是比手勢。班長先開口說了:添仔,你晚上不要站衛兵。  

班長!最苦的日子我都熬過了,剩下六個月就要退伍了,我不會想不開的。添仔,一語就道破班長的憂慮。  

班長還是私下交代我們,這幾天晚上與添仔共站衛兵的,多注意看著他,以免:::。  

妳來信抱怨,我每次只寫短短幾行字。我不忍心告訴妳,我剛下衛兵,三個小時後又要接衛兵,直到天亮。  

妳來信說,寄來書本要我多看,退伍後可以考夜間部。我不忍告訴妳,晚上要背準則教案、這月又將是保防教育月,之後還有軍紀教育月、三民主義講習班。  

妳來信說,一週只來一封信,是否有意疏遠。我不忍告訴妳,現在正下基地,連教練、營綜合演練、師預測、正式營測驗...,這三個多月來,部隊一拉出去就是五天四夜。  

妳來信說,聽朋友提起,在外島守海防很「涼」。我不忍告訴妳,白天我搬石頭、挖壕溝,每週有一晚要搬岸勤、有一晚要走夜行軍。  

妳來信說,我不知上進,不會利用時間讀書,我無言以對。  

妳來信說,妳因工作手指受傷,縫了幾針,而我不在妳身旁。  

妳來信說::::。  

妳來信越來越少:::,而妳總是聽別人說,聽朋友說,妳就是不願意面對我、聽我說。  

7月中旬的那一夜,沉默寡言的添仔,肩槍站在崗哨旁說了好多話,向東面海,正對著遙遠的她說。


當年聽過太多軍友說過:「退伍後不會再來金門、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

會這麼說,無非是在金門這段時間內,遇到令人痛心、難忘的事,最常遇見的狀況就是「兵變」。
七十二年三月就在離開金門前,我特別將據點附近的地形地貌仔細記清楚,還畫了坑道內的草圖,因為下回再相見不知是何年何月。

八十一年戰地政務終止,金門開放觀光,就開始計劃著返金行程,在報章雜誌上留意著有關金門的一切。⋯⋯
當昔日那熟悉的影像出現在電視機畫面時,那是我們誓言要用生命保護的地方。看見當年那屬於遙不可及的地方已經可以自由前往,有著別離多年又即將重逢的喜悅。小朋友還小、工作正打拼...,許多因素就這麼耽擱下來。

直到民國八十四年七月,中共打了幾顆導彈就到了台灣外海,風聲謠傳或許真的就會打起來。激起一股返金與陣地共存亡的衝動,匆促安排行程八月就來到金門,租車一路直奔復國墩。

來到復國墩村內,站在昔日五哨上方漁獲拍賣場的空地前,視線就被海面數十艘大小漁船給牽制了,那是我們的船嗎?外型不像。
問了當地的村民之後才知道,海面上的全部都是匪船,還有幾艘匪船距離海岸線就在幾百公尺之內,遠處又是傳來一陣陣爆炸聲響。

哇靠!現在是什麼情況?金門已經被共匪包圍了嗎?守防部隊都到那裡去了?驅離射擊又到那裡去了?
村民又說:大陸人丫霸、人又多,討海補魚根本就搶不贏他們,何況他們是用炸的...,原來那爆炸聲是匪船在炸魚的聲音。

返金前幾天,才對著兩位小朋友做行前教育:金門有個靠海的崗哨,是我與你舅舅認識的地方。當年只要看見共匪的船靠近,不管那船是距離幾千公尺,你老爸那五零機槍一開,就會把他們全趕回家去。金門漁民在國軍的保護下,每艘出海的漁船都會豐收,那海鮮有大龍蝦、有黃魚、有海豬肉...,我帶你去吃。而當我聽見、看見眼前這一幕,所有的期待就在一瞬間全跌落到萬丈深淵。

走到欽月殿門前廣場引頸翹首,是衛兵全睡著了嗎?真的想衝進去罵那衛兵失職。看著昔日要我們用性命悍衛的海域,現在就任由匪船在陣地前為所欲為,更有幾艘匪鐵殼船就在復國墩與北碇之間的禁制海域內遊蕩。當年那海域內要是匪船出現沒有驅離槍聲響起,就會有衛兵要倒大楣了。

怎麼現在的衛兵連最基本敵情觀念都沒有,將海面掃蕩清乾淨。把保家衛國的責任交給你們,時間只不過十幾年,國軍現在就連自己漁民最基本的權益都保不了,這是那一位政策主導者在這裡敗國、敗家!

看了好一會,一位連長(腰際揹著手槍)帶著排長(穿草綠內衣),排長手裡還拿著一捲紅色塑膠繩,從七哨內走出來。我迎向前就問:「連長,匪船越界都快靠岸了,怎麼還不驅離!」
那位連長問我:你是誰?
我十幾年前在這裡服役。

他的眼神,就像是突然看見一位上個世紀的人物來搗亂,話也不回就帶著排長逕自往當年放海漂瓶的小路往海灘走去。我就看著他們走到海灘管制區去圍上紅色塑膠繩。如果綁那塑膠繩就能有效防止敵人上岸,當年我們拿步槍就能反攻大陸了。

隨後七哨走出一位全武裝的衛兵出來驅離我:老百姓快走開...。我反問衛兵:匪船都已經到了據點前面了,你不去驅離匪船,我人還站在管制區外,你確來趕我離開,你真的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是你的敵人!
衛兵反駁:匪船在那裡我拿它辦法,你站在這裡,我就可以管你...。

哇勒靠夭!真是天地顛倒翻了,就在這所謂導彈危機,金門守軍的處理態度。「戰」都還沒開打,我已經被自己人給徹底打敗了。
金門國軍的表現真是令人失望透頂,看著衛兵與匪船玩起吹哨音驅離,拿石頭打水漂的遊戲。中尉連長帶著排長下灘頭綁紅色塑膠防止敵人登陸的幼稚舉動...。

又什麼時候國軍變成這般敵我不分,家門都沒踏進一步,就被衛兵驅離了。當年都是我在驅離匪船,現在當老百姓是被衛兵驅離,真的風水輪流轉,就這麼憋了一肚子氣離開了金門。

回來後那幾天真是鬱卒,每天就唱著那首「夜空」:忘了吧!再想它又有什麼用...夜空之下只有我在回想著往事如雲煙...。那不再是我曾經守衛過的金門,只能將當年的種種藏留在心裡。

上文承蒙 黃清信 先生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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