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黃埔軍校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黃埔系將領的戰力究竟有多強？最佳的檢驗標準是中日戰爭》 @ 神仙、老虎、狗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黃埔軍校校長人選的爭端上，史達林全力支持的，不是名義上的國民黨黨魁孫文，而是名不見經傳的蔣介石。在史達林眼裡，當時的蔣介石是比孫文更容易控制的傀儡。

黃埔軍校是國民黨的，
還是共產黨的？

2020/02/11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至於廣州，計劃提出黃埔必須建立新軍，使其軍隊達到兩萬五千人，並擴充空軍和技術兵器。建議撥給黃埔一萬五千支步槍，一百挺機槍，兩千萬發子彈，二十四門火炮連同炮彈，五十門迫擊炮連同炮彈，以及十五架飛機。——斯莫連采夫就給予國民軍和廣州物資援助計劃的說明（一九二五年十月七日，莫斯科，絕密）

黃埔軍校是蘇聯出人、出錢、出槍建立起來的

就加拉罕同志據廣州形勢提出的要求一事，我建議：

第一，必須在廣州建立可靠的新軍。責成伏龍芝同志為此目的派遣一個兩百人以內的教官團赴廣州。

第二，責成伏龍芝同志和索科利尼科夫同志最後決定補充款項（約五十萬盧布），以撥出建軍所需資金。

第三，為此，撥發兩萬支步槍和一百挺配備子彈的機槍，一定數量的擲彈和手榴彈。這部分裝備中靠紅軍制式裝備中的動員儲備物資予以解決。再撥出相當款項給予軍事工業部補充訂貨，以期盡速補足。此款數額由伏龍芝同志與索科利尼科夫同志協商確定。

第四，所送物資和款項作為中國政府貸款。

第五，人員和裝備的運送，應極為保密。運送人員和裝備可使用「沃羅夫斯基號」交通船。責成中國委員會為此再尋其他辦法（國營、私營輪船、外輪等）。

第六，布勃諾夫同志補入中國委員會。

指定溫什利赫特同志為伏龍芝同志的副手。

這是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俄共（布）中央委員會政治局第六十二次會議的會議記錄。作出「建議」的人，是逐漸執掌大權的中央委員會書記約瑟夫・史達林，不會有人反對這個意見——因此，與其說是「建議」，不如說是「決議」。

蘇聯解體之後，原蘇共中央祕密檔案劃歸俄羅斯現代史文獻保管與研究中心，並於近年獲得解密。其中，最關鍵部分是政治局的指令性決議即所謂「特藏卷」，包括長期不為人所知的史達林的指令。歷史學者李玉貞指出，這些文件顯示，蘇俄在二十世紀二○年代向中國投入數千萬金盧布的援助，其目的是「牢牢控制住」中國，甚至為中國設計一套政府模式或政治軍事力量組合的模式。

蘇俄的援助主要流向對以孫文為首的廣東割據政權，少部分給了西北的馮玉祥部。而在給廣州方面的資源中，新建立的黃埔軍校所得最多。與其說黃埔軍校是孫文或國民黨自行建立的，不如說是蘇俄一手規劃的，是蘇俄顛覆北京的中華民國合法政府的重要工具。

對於孫文來說，黃埔軍校的建立是其一生事業的重大分水嶺。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孫文乘國民黨改組的機會，在臨時中央執行委員會提出並討論了組建國民黨志願師和創立軍事學校等問題。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四日，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正式通過創辦陸軍軍官學校的決議。軍校選址在沿珠江而下距廣州十英里的、面積為八平方英里的黃埔長洲島。

當時，孫文僅僅控制廣東不足三分之一的區域，還要與非嫡系的驕兵悍將周旋，他缺乏資金、武器和人力創建一所現代化的軍校，只能求助於新主子蘇俄。

針對黃埔軍校經費和武器極度短缺的狀況，蘇聯駐華大使加拉罕與蘇共派駐廣州政府代表鮑羅廷同時發電莫斯科，要求給予大力支持。比如，在駐華顧問方面，必須挑選紅軍中的精兵強將：「第一，選派五十名工作積極的軍事人員組成顧問團來廣州；第二，讓具有豐富的作戰經驗，能使孫文敬服的同志率領這個顧問團。」

一開始，蘇俄及共產國際對中國的政策並不明晰，充滿多元性，甚至有自相矛盾之處。加拉罕等人在北京遊說北京政府與蘇聯恢復外交關係——北京政府是中國唯一被西方列強承認的合法政府；卻又盡可能利用其他反對北京政府的政治勢力，甚至設法組織一個親蘇政府取而代之。出於自身國家利益考量，莫斯科不惜製造中國的動蕩來加劇和激化日美在中國的矛盾，以牽制日美在遠東的力量，進而保障蘇聯東部邊境的安全；而出於共產主義的烏托邦理想，也就是左派作家高爾基所說的「讓革命的暴風雨來得更加猛烈些」，又不惜以巨資扶持仿效蘇俄模式的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

創辦黃埔軍校，是孫文與史達林的最佳「合作項目」。五月，由巴甫洛夫將軍率領的蘇聯軍事顧問團來到廣州，立即投入黃埔軍校籌備工作。儘管蔣介石突然掛冠而去，軍校仍如期開張。孫文強調說：「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按照蘇聯式樣建立一支軍隊，準備好北伐的根據地。」蘇聯人「作為各種專業的顧問積極參加黃埔軍校的建校工作，向軍校的教官和學員，傳授在蘇俄革命年代和國內戰爭年代積累的軍事和政治工作經驗。」

開學後不久，蘇聯許諾的兩百萬金盧布開辦費相繼到位。十月，蘇聯艦船從海參崴運來第一批武器，包括步槍八千支、子彈兩百萬發。由此，黃埔軍校擺脫了「五百名學生三十支槍」的窘境。蔣介石的副手、軍校教授部主任王柏齡在《黃埔創始之回憶》中寫道：

一天下午，總理傳來電諭，說蘇俄派來一艘載滿槍械的船，就快到了，叫我們預備收。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全校自長官以至於全體學生，無不興高采烈，聽聞船上載有八千支有刺刀的俄式步槍，每槍有五百發子彈，無不歡天喜地。……我們不能不感謝我們革命的朋友蘇聯。也唯有革命的朋友，才有這樣無私的援助。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王柏齡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蘇聯借出的債，是高利息，以後要中國加倍償還。不過，此時的孫文和國民黨，得到蘇聯的援助，宛如久旱逢甘霖，即便是飲鴆止渴也在所不惜了。

黃埔軍校的教學內容學習蘇聯軍事院校的模式，除了通常的軍事課程之外，將政治教育提高到與軍事教育同等的地位，校內設有專門的政治科（系），這是歐美和日本的軍事學校沒有的特色。鮑羅廷親自向學員們講授「國際政治及中國革命根本問題」，學員們詳加記錄，其講義被油印成小冊子，廣泛傳播。此類課程將很多受五四影響的愛國青年洗腦成為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信奉者。共產黨人、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周恩來負責建立政治工作秩序，政工幹部在校內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周恩來和中共廣東區委得到授權，從第一批畢業生中挑選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組建負責孫文安全的「大元帥鐵甲車隊」。由此，蘇聯和中共將孫文置於其控制之下。

此後，國民黨以兩個黃埔軍校教導團為基礎建立了第一支名副其實的「黨軍」。莫斯科的中央政治局根據軍事委員會副主席伏龍芝的建議，將俄國教官團增加到兩百人，還追加了五十萬盧布經費。有人、有錢、有武器之後，黃埔軍校教導團很快就擴展成兩個師。

一九二四年，蘇俄國內戰爭的傳奇英雄布留赫爾（加倫將軍）來到廣州，接替此前意外溺水身亡的巴甫洛夫，出任駐廣州政府軍事總顧問。俄羅斯遠東研究所政治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伊凡諾娜在研究加倫將軍的檔案後指出，黃埔軍校的武器與軍費全部來自蘇俄，加侖將軍是當時作戰經驗最為豐富的職業軍人，他將廣州政權的軍事建設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

Photo Credit: Unknown@Wiki Public Domain

選擇蔣介石當黃埔軍校校長的，不是孫文，而是史達林

中央執行委員會，諸公鈞鑒：

中正駑駘庸材，難勝重任，前蒙總理委任中正為軍官學校校長一職，自惟愚陋，不克勝任，務請另選賢能以資進行。所有軍官學校籌備處，已交廖仲愷先生代為交卸，尚乞派人接辦，以免延誤，耑此敬辭，並請公安。

蔣中正敬上

二月二十一日

這是蔣介石給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的辭職信。兩天以後，孫文作出批示：「務請任勞任怨，百折不撓，在窮苦中奮鬥，故不准辭職。」但蔣仍不辭而別。

蔣介石莫名出走後，孫文發動了第一波勸其回歸的電報。二月二十五日，廖仲愷應孫文要求致電蔣促其返粵，鄧演達奉命前往勸說。二十六日，國民黨中央執委會致函蔣「切勸」。二十九日，孫文又致電蔣介石：「辭呈未准，何得拂然而行？希即返，勿延誤。」不悅之情，躍然紙上。

此後，頻繁的「勸蔣」電報突然中斷十天之久。一直到三月十日，廖仲愷又致電蔣促返，此後國民黨促蔣速返的電函連篇累牘。五月二日，孫文正式發佈命令：「特任蔣中正為陸軍軍官學校校長。」

至此，既沒參加國民黨一大，也沒被選為中央執行委員，而且並非中央部委負責人的蔣介石，被孫文任命為黃埔陸軍軍官學校校長。

蘇聯軍事顧問切列潘諾夫在回憶錄《中國國民革命軍的北伐：一個駐華軍事顧問的札記》中指出，蔣介石最初被孫文任命為軍校籌備委員長，但蔣並未明了軍校對其後來發跡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被任命不久後便聲明辭職，「擅自發給為黃埔軍校招來的教職員一筆離職津貼，聲稱學校不辦了，而他自己跑到了上海。」

對中國式政治缺乏了解的切列潘諾夫，並不知道蔣介石是在玩弄以退為進之計。在蔣的政治生涯中，這種舉動還將多次出現。蔣並非不知道黃埔軍校對自己、對國民黨、對廣東政府的重要性，他乃是要通過這場遊戲攫取對黃埔軍校的絕對控制權，他不滿足於臨時性的頭銜，更不願軍校的財權掌握在廖仲愷手上。

蔣介石的手段果然奏效了。孫文發佈正式任命，蔣欣然返回廣州，軍校的財權被從廖仲愷那裡轉移到蔣手中。而且，蘇俄顧問原本設置的十八個月課程，被壓縮到六個月——短短六個月的學習之後，學員必須畢業，再分赴前線作戰。

一位蔣介石的傳記作者指出：「儘管許多傳記渲染孫文和蔣介石的親密關係，但有一點很明顯，孫文從來就未認真考慮蔣介石的建議，也未將他當做自己的知心朋友。」那麼，蔣介石為何敢於跟他敬重的「總理」玩這種甩手不幹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招數呢？難道他不知道，孫文可以找其他人取而代之嗎？很顯然，蔣心中知道，支持他的不是孫文，而是莫斯科的大老闆史達林。

最早建議孫文讓蔣介石擔任黃埔軍校校長的是鮑羅廷，鮑羅廷直接向史達林負責。蔣、鮑關係惡化是以後的事情，其時，蔣介石正在蘇聯訪問，不僅對蘇聯讚不絕口，還認真研讀《馬克思學說概要》與《共產黨宣言》。蘇聯對蔣的評價是「同我們很親近」，「在中國，以最有教養的人之一著稱。」耐人尋味的是，蔣介石見到多名蘇聯黨政軍高官，偏偏沒有見到史達林。反倒是此後胡漢民訪問蘇聯時，與史達林有過多次長談。但是，史達林耳目眾多，蔣介石在蘇聯的公開和私下的言行，都被匯報到史達林的辦公桌上。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日，就在蔣介石返鄉研讀《出師表》之時，中共早期領導人之一的譚平山與鮑羅廷在一次談話透露了關於黃埔軍校校長人選問題，蘇聯與孫文出現的分歧：

決定由孫中山本人擔任這個學校校長，而副校長由蔣介石擔任。但這個問題也還沒有正式解決。起初想要蔣介石當校長，但後來又改變主意，決定要孫當校長。現在您來了，就必須研究一下這個問題，而我們必須加速進行這個工作。

譚平山的談話表明兩個事實：鮑羅廷對校長的人選非常關心，蘇聯人對此有最終決定權（畢竟誰給錢，誰就有話語權）；而孫文對蔣介石存有所顧慮——此前，孫文與各路軍閥有過不愉快的合作，他企圖利用軍閥的武力拓展個人的勢力，卻每次都被軍閥利用後拋棄。於是，孫文痛定思痛，對軍人頗有戒備之心，對蔣這個自詡為職業軍人的追隨者也不例外。一月二十四日，孫文僅任命蔣為「黃埔軍校籌備委員會委員長」。這就是說，即便鮑羅廷參與「研究」校長人選，仍未改變孫文自任校長的決定。正如鮑羅廷在給史達林的祕密報告中所言，「要使孫中山改變主意是困難的」。因此，雖然蔣介石得到鮑羅廷的支持，依在校長任命的博弈中「出師不利」。而當蔣確信自己得到史達林的賞識時，就壯膽跟孫文使出釜底抽薪之計。

在鮑羅廷及其背後的史達林的強大壓力之下，孫文不得不放低身段，懇求蔣介石回來就任黃埔軍校校長一職。在黃埔軍校校長人選的爭端上，史達林全力支持的，不是名義上的國民黨黨魁孫文，而是名不見經傳的蔣介石。在史達林眼裡，當時的蔣介石是比孫文更容易控制的傀儡。

蔣介石走馬上任後，為黃埔軍校設定的課程，並不比他在日本所受的初級軍事訓練高明。比如，蔣堅持要有相當好的飲食和衛生設施，並訓令學員們不許賭博、嫖娼——儘管他本人熱衷於此。以連坐法而著稱的「集體負責」原則也被實施，這是蘇聯顧問難以理解的處罰方式。蔣很看重技能訓練，例如「攻擊隊」訓練，在這項訓練中，以六人為單位的小組帶著雲梯奔跑一百五十碼，在烈火下攀援城墻。而管理、通訊、後勤等方面的課程相當缺乏。這意味著黃埔畢業生的軍事知識只能滿足於身先士卒的下級軍官，他們中很多人在北伐歷次戰役中戰死；若倖存者日後被提拔到高位，指揮大規模作戰，則缺乏指揮大批軍隊的專門知識。這是黃埔教育的致命弱點。

黃埔軍校創立之日，意味著那些朝三暮四的僱傭兵的末日降臨了。蔣介石自視為「黃埔之父」，是黃埔系的唯一代表，以黃埔系為骨幹的軍隊，則是他的私人軍隊。學員們剛剛離開各自的家庭，就被要求像對待父親一樣對蔣保持忠誠和服從，這是一種古典式的效忠。喬納森・芬比（Jonathan Fenby）在《蔣介石傳》中如此描述蔣在黃埔的工作和生活場景：

蔣介石和陳潔如住在黃埔主樓一樓的一套由一間客廳、餐廳和配有柚木家具的臥室組成的公寓裡。晚上他練書法，他的「親愛精誠」的黃埔校訓的手跡就裱糊在絲娟上，掛在他辦公室的墻上。他的閱讀書目包括歐洲戰爭、心理學與地理學。他的住所旁是一間有一張長長的桌子和二十四把高靠背椅的大會議室。民國國旗和國民黨黨旗就掛在一側墻壁上。另一面墻上是一幅巨大的點綴著綠色、紅色與藍色旗幟的中國地圖，這些旗幟標誌著計畫中的北伐路線。

蔣介石向學員灌輸的是曾國藩的湘軍式的忠誠，以及孫文的「三民主義」學說——其魅力當然趕不上更強有力的共產主義意識形態。這就決定了黃埔軍校很快赤化的趨勢。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那些參加共產黨軍隊的黃埔畢業生，公然與校長作戰，被國民黨稱為「赤黃埔系」。可見，意識形態的吸引力大於領袖的個人魅力。這是蔣介石一輩子都未能明白的道理。

黃埔系將領的戰力究竟有多強？

一九二四年，黃埔軍校建立時，僅僅提供半年的基礎軍事訓練，至北伐興兵時共有四期畢業生。戰爭期間，第五期隨軍作戰，第六期留在廣州繼續學業，第七期於一九二七年夏招募。一九二七年底，共產黨在廣州暴動，不少五、六、七期學生被開除或被殺，人員損失慘重。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後，軍校尚留在廣州，直至第二期北伐結束，蔣介石才將軍校遷到南京，以便就近控制。此後，黃埔軍校改稱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將課程延長至兩年，分設砲、工、騎、輜重等兵種。第六、七期在南京完成餘下學業。第七期人數最多，在一九二九年畢業時，共有步兵科四個中隊，砲、工、騎、輜重各一隊，約九百人。黃埔軍校另有武漢分校約培養出一千七百名畢業生。

黃埔系「知識軍人」的目標，是要把民國變成像英國歷史學家伊格頓（David Edgerton）所言的「軍國」（warfare state），即由中央政府主導軍事、工業、科技及官僚體系，以進行現代化科技戰爭的國家。但是，正如軍事史家鄺智文所論：雖然民國知識軍人引進了一次大戰和戰後各國在戰略、作戰、戰術、科技，以及國家動員方面的教訓和知識，但並非所有這些內容均適合當時民國的政治、社會、經濟等狀態，部分甚至浪費了國府有限的資源。

既然蔣介石崛起的基礎是黃埔系軍事力量，國民黨的宣傳機構自然將黃埔軍人吹得天花亂墜；而共產黨的高級將領更有一半以上出自黃埔，共產黨的宣傳機構當然也對黃埔讚不絕口。由此，黃埔同學會自然成為中共對台灣統戰的重要渠道。在此背景下，神話黃埔成為昔日在戰場上殺得你死我活的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少有的「歷史共識」。

然而，黃埔系將領的戰力究竟有多強？最佳的檢驗標準是中日戰爭。此前的北伐及新舊軍閥之混戰，是受過蘇俄軍事和政治訓練並擁有蘇俄先進武器的新式黨軍對陣軍閥的舊式軍隊，勝敗早已註定；國共內戰則是黃埔打黃埔，看不出黃埔軍人的真本領。唯有中日戰爭，才是刀尖對麥芒，戰場上見真功夫。

學者張瑞德通過分析戰前中國陸軍高級將領的背景得出結論：戰前陸軍的將官出身保定軍校者頗多，重要軍職人員出身黃埔者極少——各路軍總司令中無一人系黃埔畢業，軍長、師長中也只有約十分之一出身黃埔。

但是，隨著抗戰的推進，陸軍將領有「黃埔化」之趨勢，戰前保定所占的重要地位，戰時逐漸為黃埔所取代。在直接掌握兵權的軍長、師長階層，這種趨勢尤為明顯。抗戰時期出身黃埔的將領，大多畢業於前幾期，當時黃埔的訓練相當粗陋，時間也短，所學到的專業技能有限。他們離開黃埔以後，除了短期的訓練班外，很少有人能有機會繼續接受軍事院校的正規深造教育。在先進國家的軍隊中，軍校畢業後尚可由機關、學校、部隊的輪調中學習新技能，中國軍官卻無此機會。

戰前，德國軍事顧問佛采多次向蔣介石陳述，一個軍人如果不先任下級軍官，遍充排、連、營、團長各職多年，必定不能具有高級指揮官的經驗，即便個人如何勇敢，也無濟於事。但蔣只看重勇敢和忠誠，對此不置可否。蔣意識不到，在軍事學術快速進步的二十世紀，國軍的高級軍官被迫以二十年前所的知識和他們範圍有限的經歷，去應付現代戰爭的複雜問題，戰力無法提升是必然的。

跟世界四大軍校——美國西點軍校、法國聖西爾軍校、蘇俄伏龍芝軍校、英國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相比，黃埔的速成訓練缺陷明顯。當時，授課內容明顯落伍於時代。比如，步兵戰術教學中對重機槍的佈置都沒怎麼教，卻還在教學生組織聯排步槍齊射壓制；炮兵教學中間瞄射擊極為簡單，而學生只會放列觀察射；騎兵科還在教學員如何用冷兵器騎馬衝鋒。抗戰期間，從德國慕尼黑陸軍學校學習裝甲兵作戰歸來的蔣緯國，就對黃埔軍校的學制和教學內容極為不滿，他認為黃埔系軍官的指揮能力比日軍差了一大截，軍事理論素養還停留在二○年代。

中國戰區參謀長史迪威將軍曾毫不客氣地指出，國軍軍官的素質和其階級、職務成反比：

軍長師長問題頗大。這些人中很少有是有效率的，他們很少親臨前線，更極少監督命令是否執行。對於來自前線誇大甚至錯誤的報告，不經查證即予以接受。經常忽略搜索和警戒的重要性，常因而造成大亂。

接替史迪威的魏德邁對國府稍多同情，但對國軍高級將領的評價亦甚低：

在我所接觸的國軍高級軍官中，我發現很少能視為有效率或受過良好專業訓練的，我並不懷疑他們對於委員長的忠誠，但是作為蔣的參謀長，我必須評估他們的作戰能力和知識，他們的帶兵資格，以及他們配合全盤作戰計劃，執行命令的意願。

蔣介石本人也承認：「我們作總司令的，只比得上人家一個團長，我們的軍長、師長，只當得起人家一個營長和連長。」而李宗仁、羅家倫等人也都承認，國軍高級將領稱職者寥寥無幾。對比之下，日本高級將領之中，雖然缺乏出色的戰略家，但在基本技術、戰略原則上，均能一絲不亂，絕少發生重大錯誤；做事也多能腳踏實地，一絲不苟，令人敬而生畏。

稍加統計即可發現，在抗日戰場上，重大勝利大都是非黃埔系將領贏得的，令國人、敵手及盟軍刮目相看的中國將領大都非黃埔出身——李宗仁、白崇禧、孫立人、廖耀湘、張發奎、薛岳、張自忠、李家鈺……然而，正因為他們不是黃埔系，從來得不到蔣的信任和重用。反之，只要是黃埔畢業生，無論戰場上的表現有多麼糟糕，蔣也予以寬容並繼續重用。正因為蔣的私心和賞罰不明，使國軍的戰力難以提升，對日作戰八年間屢戰屢敗，三年多的國共內戰更一潰千里。

國民政府是被「赤黃埔系」顛覆的

如果誠實面對歷史事實，就必須承認：第一流的黃埔畢業生中，流向共產黨陣營的遠遠多於效忠校長蔣介石的。大量黃埔畢業生投向共產黨一邊，義無反顧地走向「弒父」之路。那些參加共產黨軍隊的黃埔畢業生，公然與校長作戰，被國民黨稱為「赤黃埔系」。可見，意識形態的吸引力大於領袖的個人魅力。這是蔣介石一輩子都未能明白的道理。

共產黨的「十大元帥」中，葉劍英、聶榮臻、陳毅當過黃埔的教官，徐向前和林彪是黃埔的畢業生，與黃埔有關係者占了一半。此外，解放軍高級將領中，還有三名大將和八名上將是黃埔畢業生。黃埔軍校創校時名為「中國國民黨陸軍軍官軍校」（為消滅中國共產黨在陸軍官校內的勢力，一九二五年二月國民黨將校名改為「中國國民黨黨立陸軍軍官學校」，加了「黨立」二字，似乎更為名副其實），但「赤黃埔系」居然打敗了「白黃埔系」，說明共產黨才是黃埔的真正主人。

在黃埔一期學生中，共產黨的名將數不勝數。

共軍元帥徐向前很早就是紅四方面軍總指揮，國民黨懸賞其人頭標價十萬，與朱德、毛澤東一個價，後來是西路軍主帥。徐就讀黃埔時，曾被蔣單獨召見。徐生性少言寡語，又是北方人，未能獲得蔣賞識。

中共大將及情報頭子陳賡，是自己闖進黃埔的，還帶了一幫講武堂同學轉校。陳賡被稱為「黃埔三傑」之一，黃埔有「蔣先雲的筆，賀衷寒的嘴，不及陳賡的腿」之傳言。陳賡在第二次東征中救過蔣介石的命，曾被委以副官重任。但陳賡還是背叛校長，追隨政治部主任周恩來，為共產黨在軍事和情報領域立下汗馬功勞。

陳明仁在中原大戰、剿共、抗戰及國共內戰中都有赫赫戰功，在東北作戰時一度擊敗林彪。一九四九年，陳明仁與程潛在長沙「起義」投共，後率軍清剿國民黨「殘匪」，被中共授予上將銜，為國軍叛將中在共軍獲得最高軍銜者。毛曾對陳說：「我看林彪打仗就不如你！」

左權是被陳賡帶進黃埔的。後來，左權被選派到莫斯科學習軍事，與蔣經國一起捲進「江浙同鄉會」事件，險些遭到克格勃清洗。一九四二年，左權在山西遼縣十字嶺戰死。中共建政後，將遼縣改名為「左權縣」。

王爾琢考黃埔時是最後一批報名，與同鄉鄭洞國一起被錄取。南昌起義時，他是僅次於朱德、陳毅的第三號人物。上了井岡山，又成為毛、朱、陳之後的第四號人物。王爾涿打仗以勇猛著稱，林彪是其手下的營長。一九二八年，王爾涿被叛徒槍殺，否則日後他定能成為元帥級的人物。

許繼慎在一期畢業生中是能打仗的將領，在鄂豫皖根據地初期曾是徐向前的上級。在鄂豫皖蘇區的白雀園大肅反中，身為師長的許繼慎遭到逮捕並處死。許的妻子是師政治部秘書，已懷有身孕，仍被祕密處死。

蔣先雲考進黃埔時是第一名，畢業時又是第一名，為「黃埔三傑」之首。蔣先雲的入黨介紹人是毛澤東。蔣介石對其極為賞識，許諾只要「浪子回頭」就能當師長。當時，黃埔學生當團長的都沒幾個。然而，蔣先雲鐵了心跟共產黨走。一九二七年，在河南臨潁與張學良部作戰時戰死。

李之龍是「中山艦事件」的關鍵人物。在考進黃埔之前，他是鮑羅廷的政治秘書。「中山艦事件」前，李之龍為海軍局局長，軍銜中將，與校長蔣介石平級。國共分裂後，李之龍從日本回國反蔣，在廣州被捕並被槍決。

周士第在黃埔時有猛將之譽，當過護衛孫文的鐵甲車隊隊長。南昌起義時，為葉挺部第二十五師師長。後來，周先後任紅二方面軍參謀長、八路軍第一二○師參謀長，一九五五年授上將銜。

劉疇西在一期生中也是左派積極分子，很早受傷獨臂，最高軍職為紅十軍團軍團長。中央蘇區反圍剿失利后，轉戰江西懷玉山地區，與方志敏等一起被俘。劉疇西凍餓多日，哆嗦成一團，審他的正是一期同學俞濟時。俞沒怎麼理他，讓人把他押下去。黃維譏諷說：「大家多少同學一場，應該讓人家吃頓飽飯嘛。你的心也太不善了！」隨即，劉疇西與方志敏一起被處決。

趙自選以僅次於蔣先雲的第二名成績考入黃埔，是第一任鐵甲車隊隊長。後來，跟隨「農民王」彭湃建立海陸豐蘇維埃，死在戰場上。

閻揆要與杜聿明、關麟征等人一起，從陝西千里跋涉來考黃埔。這十幾個陝西人中，出了六個中將，閻揆要是唯一的解放軍中將。

在黃埔二期生中，著名的共產黨人是周逸群和盧德銘。

周逸群是紅二軍團政委，和賀龍一樣是紅二方面軍的領袖，死於一次戰鬥中。

盧德銘曾任武漢政府警衛團團長，參加秋收起義，任總指揮。後在掩護部隊突圍時戰死。

黃埔三期生中，投靠共產黨的多名將領都未能活到中共勝利。

朱雲卿是井岡山黃洋界保衛戰的英雄，任紅一方面軍參謀長，為朱德所欣賞，後在蘇區醫院養病時被國民黨特務刺殺身亡。

吳光浩是黃麻暴動的副總指揮，鄂豫皖蘇區創始人之一。後在前往河南組織暴動時，遭民團突襲死去。

黃埔四期中的共產黨將領更多。

中共「戰神」林彪即為四期的佼佼者。

劉志丹，陝北紅軍創始人，在戰場上神秘死去，有人說是被毛澤東派人暗殺。

曾中生，紅四方面軍參謀長，徐向前的副手，以遊擊戰略名貫全軍。後死於肅反，連屍體也找不到。

段德昌，彭德懷的入黨介紹人，洪湖蘇區創始人，紅二方面軍代表人物，有「火龍將軍」之稱，死於肅反。

伍中豪，紅一方面軍中與林彪齊名的將領，毛澤東的「四驍將」之一。曾是北大文科系學生，行軍作戰餘暇，一好喝酒，二好吟詩唱和。在病癒追趕隊伍時，被江西安福縣民團襲擊身亡。

洪水，越南人，解放軍中唯一的外籍將軍。授銜時，其資歷夠中將，為平衡越軍體系而授少將。

郭化若，毛澤東最早的軍事秘書之一，後任三野九兵團政委。

黃埔五期中，也出了不少重量級人物。

許光達，紅二方面軍代表人物，授大將銜。

宋時輪，中共開國上將，三野九兵團司令員，韓戰中指揮過長津湖戰役。

張宗遜，中共開國上將，紅軍和國共內戰時都跟著彭德懷作戰，曾任國防部副部長。

陶鑄，中共建政後為中南區實權人物，文革前期調到中央任政治局常委，成為黨內第四號人物。但不久即失勢，被關押虐待致死。

趙尚志，北滿抗聯的靈魂人物，與楊靖宇有「南楊北趙」之稱。岡村寧次數次對趙加以圍捕而不果。

黃埔六期中，出過郭天民（上將）、王諍（中將）、張開荊（少將）等解放軍將領。

在黃埔高級班中，有兩個共產黨軍隊的著名人物。一個是黃公略，毛澤東最器重的紅軍將領之一。另一個是賀國中，彭德懷的鐵杆部下，紅五軍最早的黨員之一。

武漢分校畢業的羅瑞卿，為中共開國大將，曾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公安部長、解放軍總參謀長、國務院副總理等要職，長期負責毛澤東的安全保衛工作。

蔣介石當然知道這張將星閃爍的「赤黃埔系」名單，也知道自己是被學生們打敗的。但是，為了維持「黃埔神話」，蔣介石和國民黨對此一字不提。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抱殘守缺的「黃埔傳統」至今仍束縛著台灣軍隊的現代化改革。二○一九年十月，美國在台協會（AIT）理事主席莫健（James F. Moriarty）訪台，率領軍事組人員，密切訪查以及調研台灣軍隊的后備動員、訓練能量、戰略、管理等面向。莫健此動作，是為了執行美國〈二○一九會計年度國防授權法案〉中的指示：「美國國防部長應該與台灣有关部門協調，對台灣的軍事力量，特别是台灣的後備動員能力進行全面評估。」美方認為台灣後備部隊「虛有其表」，批評其為「無效戰力」。台灣國防部則給予憤怒反擊。

此次美台觀念衝突顯示，「黃埔軍人」已成為台灣軍事改革的絆腳石。有評論認為，世界各先進民主國家，大都為專業文人領軍，而非采用退伍將領主導國防，台灣是民主國家中的特例，一向為「黃埔軍人」把持軍隊，維護所謂「光榮傳統」不遺余力，所以訓練、戰術、准則和戰略，都包圍著由職業軍人掌控的情境，無法如歐美日等國家那樣，進入「第四波戰爭型態」。台灣政府如果不用科學與民主的方式改革軍隊，一昧聽任職業軍人吹噓和恐嚇，無法完成防衛的升級換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