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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Angela Huang

【雲起時】洪荒/退休

2020-04-24  聯合報 / 洪荒   

剛退休的人,常說自己很忙。不是謊話,真的很忙。他們忙到讓人找不到,他們忙著找自己,重新做人。

跟生老病死一樣,只要是職場人,最後都有退休那一天,只是不事到臨頭,不知滋味。我有一位朋友,年輕時是公司明日之星,升到某一職位後,可能是因彼得定律或不諳辦公室政治,就卡住了。這樣的故事一點不特別,但他生長在「莊敬自強,處變不驚」那個年代,滿腦子「風雨生信心」,並相信「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愈挫愈奮,始終認為那是老闆給他的考驗,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他在公司董事的告別式上看到剛退休的財務長,那位財務長任職四十年,對老闆之忠、對工作之勤,年年都得特殊貢獻獎,那樣的楷模也有退休的一天,而且突如其來,說退休就退休了。在董事告別式上,那位財務長小聲告訴我朋友,他其實被明示暗示退休已兩年了,而他也準備兩年了,他認為自己準備得很好,「所以啊,我退休後非常忙,比上班還忙」。他提醒我朋友,「每個人早晚都有這一天,你要早早準備」。他說的是退休,我朋友看著告別式高掛的董事照片,覺得他說的像是死亡。而且,以那位財務長跟老闆的關係之好,他覺得那人在替老闆預告他的末日。

明日之星,變成昨日黃花,那一天之後,我朋友像一個預知死亡紀事的人,果然也在兩年後退休了。退休時,其他同事假裝很驚訝,他也假裝很灑脫,他拿出自己的BOSS名片夾,告訴同事,從今而後,他要做自己的BOSS,要好好為自己活了,他就是自己的名片。

跟生老病死一樣,每個人在職場都有退休這一天,但是,不到這一天,你還真不知道退休是怎麼一回事。那位朋友後來告訴我,退休是人生里程碑,到此下馬,本在情理之中,但是,回首來時路,煙塵漫漫,怎麼忽有人鬼殊途之感?他到那時才體悟,前世今生原來不需要以死亡為標尺,退休能立刻讓你「死去活來」——退休之前,職場裡讓你夜夜失眠的標的,片刻變成黃粱一夢,那是「前世」;退休之後,萬緣放下,此後的每一天都是「今生」。

說來容易,很多人的「今生」就此宅在家裡,或者釘在電視機前,成為一種多肉植物,甚至像全身長刺的仙人掌。但是,我有一位朋友非同等閒,他把職場工作狂魔的性格拿來退休,到處旅行、上課、聽演講、參加座談,一年下來,因為嘴角上揚,連臉上的法令紋都變柔和了。

退休了,他才發現世界這麼有趣,不僅社區大學有各種草木鳥獸、琴棋書畫的課,還有太極、瑜伽、武術、舞蹈。佛寺道觀除了教禪修靜坐,也有名師教蘇東坡、李商隱、莊子、老子,他的藝文魂忽然被喚醒。當年的文藝青年,他以為早已在江湖死透,居然一息尚存,而那些專為所謂銀髮族開的課,凡你想得到的,幾乎都有,它們像積木或拼圖,灑落人間,任人取用,不管你當年蹉跎、放棄的夢想是什麼,此時都可以一塊一塊補回去。人生補課不是一兩門,佛門甚至還教人如何手沖咖啡、經絡按摩,讓你打開眼耳鼻舌身意、五蘊不皆空。

我朋友退休後,覺得世界令他耳目一新。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克魯曼是他的偶像,曾為文歌頌台灣健保之好,朋友說,克魯曼若看到我們滿地開花的各種中老年人修身養性、文武兼具、動靜皆宜、身心雙修的才藝課,可能也想拿我們一張中華民國身分證了台灣,幾乎是退休人士的天堂,我們黃金年華忙於工作而全部錯過的學問或情趣,只要你想要補修,不須走遠,半小時公車或捷運,甚至在你的社區,就有開課。

積極型的退休人士真的很忙,他們像上班一樣一大早起床,幾點幾分去公園或健身房,不分晴雨,準時開始一天的儀式,他們最愛相勉的話題就是「日行萬步」、「訓練核心肌群」,最愛討論的是去哪玩。打電話給任一位積極型的退休朋友,不是人在國外,就是正在往機場路上,要不上山下海,要不就在高速公路上。千萬別問退休友人「你去過xx地方」嗎?不管他是不是積極型的,幾乎無一例外的,他會告訴你另外十幾個他去過的地方,地老天荒,可以說三天三夜。無友不如己者,每一個退休朋友都比你去的地方多,google、apple雲端上的照片,應該有很大比例是台灣退休人士的行腳,我們得到一百多國免簽證待遇,不是沒有原因的。台灣退休人士絕對是現代馬可波羅、當代徐霞客,他們不在職場打卡後,在世界各地打卡。

退休人士怎麼能不忙?他的人生現在才開啟。告別唯唯諾諾的KPI人生,給自己另外一個KPI,我一個朋友替自己的六十歲訂定新的KPI,一個月做六十小時義工,一年交六個新朋友、看六本新書。還有一個念美術的朋友,退休後開始創作,畫的玫瑰像剛採下來的,她給自己的人生KPI是作品能被美術館收藏,另一個KPI是每年帶四個老友到國外當背包客,每次一個月,這真是壯志了,因為她的英文比我還破,而她做到了,這群歐巴桑已在瑞士、丹麥、俄羅斯各住過一個月了。

還有一些退休人士如閒雲野鶴,看似不忙,其實也很忙。這種人多數是在襌修,自己禪修,也忙著渡化眾生。我曾被再三說服,去一家精舍上課,去了才發現好幾個一、二十年未見的前同事在那兒,相見時眼眶發熱,不勝唏噓,種種對歲月的一言難盡,在那個禁語的場合,化為無聲的阿彌陀佛,合十相拜。我那時是剛退休的新鮮人,而他們是資深退休人士,殷勤接引,我像從此世進入彼世,只是還沒喝孟婆湯,所以,看著那些依稀彷彿似熟不熟的面容,前塵往事咻的回來了,很清楚,很遙遠。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是的,我跟他們一樣退休了,我屬於他們的世界了,回望那猶在昨日的職場生涯,就此關在精舍門外,這是我精神上的「出家」,那一刻,我才清楚知道,我退休了。

我退休快三年了。最近,在河濱公園騎車,聞到剛割過草的清香,啊,氣味若有顏色,此刻它必然是一種新綠。我彎入圓山新生公園,聞到各種玫瑰花香——我長大以後,一直以為現在的玫瑰品種不香了,原來它們還是香的。春末午後,我漫步在北宜公路千島湖小徑,看到一隻緊貼護欄慌慌疾走的眼鏡蛇,摩托車經過,牠以為是敵人來犯,急急鼓起脖子,我長了老繭的心居然幽幽疼起來,每個生命都這麼不容易。

以上都是十天之內的事。剛剛又看到一隻還沒退休的暗光鳥,正在獵食一尺長的大蚯蚓,雙方都在為生命纏鬥。我決定中午輕輕鬆鬆燙個青菜吃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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