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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zonble
2001-06-07 20:58:21 PChome新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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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們所期待的「防區狀況三生效—驗證精實案」,業已由商周出版社出版發行。本站是經作者 zonble 先生在出版合約生效前,就同意並授權全文轉貼;因而在不違反 zonble 先生與商周出版社合約內容的原則下,本站將持續全文轉貼以服務網友,並特此向 zonble 先生與商周出版社致謝。
[防區狀況三生效—驗證精實案]
△03—協調
協調。當兵是的確可以讓人或多或少成長的,當兵可以讓人學會協調。我在入伍前,原本以為所謂的成功就只是意志的貫徹與實踐,但是入伍後,我更發現,這是一個屬於協調的世界,尤其是做業務不可能只靠自己的力量做好,而是必須不斷協調。比方說,年底那次防區射擊競賽,就協調得很糟糕。
連上新任連級參三的二兵預算財務士(我們連上居然讓後校校訓預財士接參三,這簡直是太神奇了!)正要按照防區射擊競賽規定,依照連隊當月份餉冊上的名字排定射擊波次靶位表,他突然氣急敗壞帶著餉冊,跑來找當時同時兼任營部及營部連參一的我:「學長!為什麼營部連的餉冊上面會多出二十五個人?」
「我看一下。」我把餉冊接過來:「喔,這些是上個月第三航次(就是一個月中的第三艘船載來的)、在二十六日到部的幾個新兵還有一堆校訓預士。因為二十五日前其他各連都已經結餉了,只有營部連行政最喜歡『撐』,每次都最後結餉,所以我們連上行政就把全營所有新兵全部先手動上營部連的線,還趕著找我發人令,這樣新兵才有辦法領到這個月份的餉—總不能讓新兵領不到餉吧!」我自己都覺得我這番答覆相當有一個已經當了八個月參一的專業風範,「你把新兵再加到波次靶位表上有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問題可大了!」「怎麼說?」
「因為我兩三天前就把彈藥的需求量呈出去了!」「就是說?」「就是說多了這麼多人,子彈根本就不夠打!」「啊!你波次靶位表給我看一下…咦!你怎麼把這些人也排上去了,不是說伙房兵不用打靶嗎?」
「這些人是誰啊?餉冊拿到我就排上去了,我根本就沒在連上看過這些人。」「這些是支援其他工連的伙房兵啦。」—基本上連上可能只有我知道連上有這些人。七月精實案重新編成後,總部核定我們一套莫名其妙的編裝,龍潭那些豬頭在設計編裝時根本沒考慮過防區各連、排駐地都是分散的,甚至分散各據點,工兵營四個連隊分散在四個駐地,只有營部連和營部在一起,不像本島許多部隊都是一個營、旅都在同一個營區,但是人事編制還是似乎比照本島,只有營部連有伙房兵的編制,我們怎麼可能像本島部隊全營一起在大餐廳打伙啊?工一連到營部連搭車就要半小時耶!所以各連伙房兵都是編制在營部連,再透過任務編組支援到各連,編制雖然在營部連,但是無論是集合、點名,從來都不會在營部連出現…。
我說明前後原委,「你把他們排去打靶,各工連誰煮飯?」
「可是防衛部有規定,打靶人數一定要在編制的一定比例。不把他們排上去,人數會不夠。」他說:「不過,連上的伙房兵我沒有排上去…。」
「不行啊!那其他各工連打靶那天中午會沒飯吃啊!」
「管他們去死!管那麼多我業務都不用做了!」
其實,只有面對到業務做不下去的情境與心態,才是在軍中實踐總司令一再強調的「終身學習」的開始,因為,一個人在軍中最應該學的,就是協調。
而我跟約翰在防區射擊競賽的八、九個月前,可以說就是在一個屬於協調的、徹底忙碌的混亂的春天當中認識的。
喔,這個約翰不是防區某聯兵旅副旅長的那個約翰。約翰是二月份剛升一兵的約翰,比我資深十梯的約翰。約翰就是約翰。
三月,呃…三月,那是個讓人頭皮發麻的三月。防衛部司令在三月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幹訓班舊校閱場不敷使用,需要一個新的校閱場。」防衛部有份叫做症氣中華報的報紙也清楚記載了這句話,這句話還好,糟糕的是症氣中華報沒寫這個工程是由工兵營負責,還有「操場必須在精實案新編成部隊校閱前完成」,幹訓班校閱場這幾個字下一次出現在症氣中華報上,就是六月底標題是「司令進行精實案新編成部隊預校」的那則新聞,還有七月初的「總司令進行精實案新編成聯兵旅校閱」了…也就是說,從書面資料來看,一個操場的工程,在短短兩三個月不到的時間就完成到可以用來校閱部隊…而事實上,大概在五月防區狀況三生效以前就大致完工了…。
所以,司令在三月的時候說了一句症氣中華報沒記錄的話︰「工程必須『儘速』完成!」哇哇!營長於是把全營所有可用人力通通投入工程,管你什麼營連文書什麼一二級裝備補保管制業務,管你是什麼東西,通通上工去。衛哨呢?照站。業務呢?大概沒什麼人在做了,問題是,我到部時居然相信很多人灌輸給我的連篇鬼話,說什麼文書很爽,勤務少,狗屁!我居然那時候頭殼壞去,我,我居然接了每天都必須作業的營參一!
三月人事異動還特別的頻繁,換句話說,管人事的參一業務也頂多。三月一日,連上來了一位從防區某之前為野戰師、因精實案於四月一日編成裝甲機動打擊聯兵旅工兵連來的排長,以及一位原本擔任某防區東邊一線守備部隊工兵連排長、掛「工兵」兵科的「人事官」。嘖!原來簽三年半的人事官即將退伍,營長覺得平常參一就只有送送假單而已(好個送送假單而已),所以找來一位工兵排長接人事官,這樣,以後人事官除了「單純」的人事業務之外,還可以下工地監工—營長這個決定簡直是太神奇了!所以我們這位新人事官,在三月的時候,根本就不懂參一業務。
小江帶著我忙完人員改編相關業務後,快到月底,新排長要報假,咦?新排長的假卡沒帶過來,人事官也搞不清楚狀況,好吧,自己去原單位找,自己去協調。敲軍線過去,假卡應該在新排長原單位師部、他們總機稱之為「差假中心」的那個單位吧,啊!沒有?那…打去連上︰「喂!工兵連嗎?我是工兵營參一,請找貴連參一文書。」「安官室報告!安官室報告!…。」可以聽見軍線另一頭吵雜的廣播聲。
等了半晌,安全士官把人找到了。聲音很清秀。
「長官好,我工兵連參一。」
「您好,我是工兵營參一。請問那時候有位從你們連上調職過來的排長,對,對,請問他的假卡還在你們連上嗎?排長現在要報返台假。」
「有啊。」話筒那端聲音傳來:「我下個禮拜就會把假卡帶過去。」
「不用那麼麻煩吧!」我說:「你用掛單收發過來就可以了。」
「不會麻煩啊!反正我下個禮拜本來就要過去工兵營。」
你沒事過來工兵營營區做什麼?那時候也沒有細想。「記得要帶過來喔!排長要報假了。」
過了一個禮拜,他果然把假卡送來了,而且,他不是一個人來。
四月一日,多霧,天氣晴,連上熱鬧得莫名其妙。人事官首先從碼頭接回三員新兵,兩棲營的一點七五噸車接著突然開來連上,丟下兩員兩棲集訓隊測驗不合格的新兵和一張改分配令,車子就跑掉了,呵,人事異動,我眼前看到的不只是五張陌生的臉孔,還看到五筆業務。原本要去出公差搬石頭,人事官硬是把我從隊伍裡拖出來,要我去帶新兵還有海龍退訓的人去寫個人資料,咦,怎麼遠遠的又看到一路人,背著黃埔背包往連上過來,數一數,快二三十人。我衝到大門去,「你們是?」
「我們跟人事官協調過今天要過來的。」帶頭的個子小小的,聲音很…清秀。人事官怎麼好像有跟我說過這回事?我看了一下他們肩膀上的部隊識別符號,三角形裡頭兩豎,嗯,防區某機動打擊部隊,胸口名條上的名字,則好像在小江叫我打的各師改分配工兵營人員名冊中看過。「你們人事官在哪邊?」小個子問,「人事官在戰情,我是人事官的文書。那…你們有帶兵資跟假卡過來嗎?」
「兵資要從師部,喔,從旅部統一移轉過來。這邊是你們上次說過,排長的假卡,還有…」我接過假卡就直奔營辦室,也忘記清點,跳上辦公桌開始作業,那時候我才想到,原來,他就是他們連上參一?—咳!參一居然把自己改編到我們連上?
很快就發現假卡的數目與過來的人數不符。我衝回中山室,連上一次多了這麼多人還真是熱鬧,中山室根本塞不下,一堆人擠在連集合場,還有旁邊一座廢棄的、我們當作涼亭的反機槍堡周圍。我穿過人群,找到了他,他穿上了毛領外套,毛領外套蓋住了名條,「你…對了,你怎麼稱呼?」
「叫我約翰就好了。」約翰眨了眨眼。
「呃,約翰。怎麼假卡有少?」
「喔。我們之前有兩個人返台,所以假卡不在這邊。」約翰說,「所以必須要等師部、不、旅部銷假之後,假卡才會過來。」「什麼意思?」完全聽不懂。
「就是說,我們之前有兩個人返台,所以假卡已經送到師…旅部了,假卡沒有在我們這邊,他們現在人回來,可是旅部還沒有銷假,要等銷完假之後假卡才會過來。」約翰非常仔細、非常有耐心的解釋,可是,我就是聽不懂。
我花了很久時間才知道防衛部直屬部隊與防區其他各指揮部與各師,喔,各聯兵旅的差假作業方式有相當大的差異的。以我身處的這個直屬營來說,每員官兵要建兩張假卡、正卡放在防衛部差假室,由差假室的差假官、差假士管制,副卡則放在各連,營部軍士官假卡則是我營參一保管,各連呈到營部的返台假單(全名叫做︰赴台請休假申請單,另外還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假面」)在營長核准後,由我將休假記錄於副卡上,作為營內部的作業依據。之後,再統一於每週五彙整至差假室「報假」,「報假」時須在差假室裡把正卡抽出,與假面一同併呈。完成報假手續,才能開出真正可以到尚義機場搭飛機的返台二聯單,再開假單的時候,差假室一位僱員會將這次休假記錄於正卡上,這個記錄的動作就叫「銷假」。
如果說,人員因故取消休假,或是被緊急召回等等實際休假狀況與假單上的天數不符時,必須再攜帶相關佐證資料,請差假室僱員修改正卡。比方說,取消休假者,就必須繳回原封不動的二聯單(如果已經休假的人員,一定會在機場撕下其中一聯交至機場櫃台的憲兵),提早返防者,若是自行搭機就必須提出機票證明,若是搭乘「軍包機」,則提出負責「軍包機」業務的防衛部空運室的返防班機乘客名錄,或是防衛部台辦處的報到名單等證明。這個更改假卡上休假記錄的動作,同樣也叫做銷假。
而如果說,防衛部暨防衛部直屬部隊人員改編、調職至防區其他部隊,新任單位對該員之前的休假記錄,以防衛部的正卡為準,差假室認為營裡的那張副卡是沒有效力的。所以我才會一直覺得,假卡應該會在各師,呃,各聯兵旅的差假中心,因為如果是我們單位改編人員出去,轉移的,一定是防衛部差假室的那張假卡。
為什麼是週五統一彙整?因為防衛部暨直屬部隊的假面還得給參謀長簽核,參謀長是沒有時間一份一份慢慢批假單的,差假室必須在週末前統一彙整所有假面,訂成厚厚一疊、打份名冊,上一份簽呈給參謀長,參謀長呢,對這些假單少部份有意見,就寫個幾行字,結尾批一個「其餘准」,三個字就准了百來份省親假慰勞假婚喪事公假特別榮譽假。除非是特別的公喪事假,才可以在大彙整之外上呈。
防區各指揮部、聯兵旅則不是這個樣子。以約翰原單位為例,約翰告訴我,正卡、副卡都在連上,報假時,把假面與兩張假卡一起帶到差假中心,正副卡的登記、「銷假」工作都是等到人員確實休完假之後進行,再發還下級,而且約翰原單位的差假作業中似乎沒有「大彙整」,每張假單只要在休假前七天送至差假中心,連上差假士每天都可以出去送假面,因此差假士可以每天帶著假卡去洽公。假卡在人員休假期間,會有好一陣子「消失」在差假中心茫茫不可掌握的文書收發作業流程之洋。至於轉移假卡,只要從連上帶過來就可以了。
在流程差異外,防區所有單位假面的格式也不一樣,轉移過來的差假資料中,一大堆看不懂。比方說,中尉及中士以上志願役軍士官慰勞假每一個半月可以放八天,也就是每一個半月會「到假」一次,所以假如某個志願役軍士官在四月一日至七日到假,在假面的擬辦欄上我們就這樣寫︰「○員擬請休四月一日至七日之慰勞假,呈請於○月○日至○日實施,計八日,含路假…擬請准予實施!」可是我就看到某單位假面寫法是︰「○員擬請休第六次慰勞假…」誰知道你第六次到假是什麼時候啊?而遇到軍官晉升、或返台受訓,都會改變到假時間,假卡若是又登得亂七八糟,那真是怎麼看都看不懂。
這,如果約翰沒跟我講,我怎麼會知道?
「所以要協調啊。」約翰說,「這本來就要經過好幾次協調的。師…旅部那時候跟我們說,我們連上的兵資事先送到旅部那邊,轉移到防衛部之後會再送過來,我們連上的兵資到了工兵營沒有?」
「還沒有。那,對了!好像還有一位三月過來我們工兵營工三連的排長的假卡還有人事資料也沒過來,不是你們連上,他的兵科原本是步兵,在分科教育之後轉換成工兵,他原來是你們師○○營的。」我問,「你知道他的資料可能會在哪裡?」
「那個營已經不見了耶!」
「不見了?」
「不見了。」
「不見了?」
「對啊!二月的時候整個營都移編回台灣去了。」
「那他的人事資料我該問誰?」
「不知道。」
不知道?那麼…協調。沒錯,一定要協調,丟給人事官協調的結果是,讓這個排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改編到其他單位,若是誰再問起人事資料的事情,一律宣稱不知道,讓他們協調去。要處理這些阿里不達的問題,需要學會一堆冷門到像磚頭般大小的紅皮書—國軍人事作業彙編裡都沒列出來的各式外島休假作業,學會怎麼去在一團混亂中找到該找的東西,學會怎麼裝死。雖然學會的是一堆退伍出社會絕對不能應用的國軍人事作業知識,可是,絕對可以學到最重要的—協調。
「對了,還有幾件事情要協調,工兵營是你負責士官晉升嗎?」約翰開口。
「不是,是另外一位學長。」士官晉升是小江負責的,我帶約翰到營辦室,小江正在作業。「請問是小江學長嗎?」「你是…我好像有次在防衛部的精實案協調會裡頭看過你?什麼事?」「學長,我是○○師工兵連之前的參一,我們連上今天有二三十人今天改編過來,裡頭有人剛好今天晉升下士,所以要麻煩學長發一下士官晉升人令。」「啊?可是工兵營不可以發士官晉升耶!工兵營的士官晉升人令都必須由防衛部發啊!」「啊?」
約翰的原單位與工兵營的士官晉升作業方式也不同。約翰原單位的做法是,下級呈報的晉升士官人員經核定後,師部…旅部便發給下級部隊士官晉升人員名冊,各下級單位再依據名冊自行發佈晉升人令,可是防衛部直屬部隊—像是工兵營的做法是,防衛部核定工兵營呈報的人員名冊後,由防衛部發佈晉升人令,工兵營發佈的士官晉升人令是不被承認的。「那怎麼辦?」約翰問,「他們今天就應該晉升,難道他們過來不能升,還要重新呈給防衛部一次嗎,要再過兩個月才能升嗎?開什麼玩笑?」
「你接參一也半年了吧!你也知道,晉升當天同時調職本來就很麻煩,而且你現在還沒有人令,這樣更麻煩啊!」「那怎麼辦?」「我去幫你協調看看。」協調的結果是,小江硬是空前絕後發了一份用工兵營字號的士官晉升人令,至於這份人令防衛部為什麼沒有說話,行政那邊也可以用這份人令發餉,讓工兵營不可以發士官晉升人令這回事就地合法,除了說在精實案期間部隊無奇不有之外,我只能說,小江和我們的行政的協調功力都實在高。
「對了,我們之前不是過來一個排長嗎?就是你剛才跟我要假卡的那個排長。他也剛好在三月一日調職的同一天晉升中尉,他的晉升與晉支人令工兵營有收到嗎?」
「沒有。」小江回答,「我這邊沒有,行政那邊好像也沒有。」
「那現在四月了,排長領的還是少尉的餉?」
「好像是。」
又要協調了。
所有人都在協調。連上值星官在協調床位,小江忙著協調人員調進來的相關業務,我忙著協調假卡的下落,約翰忙著和他原單位調過來工兵營的排長瞭解狀況,也為了兩邊的人事資料協調。約翰是個相當懂得協調的人,從他怎麼來到連上,為什麼來到連上,最後到了連上、到防區直屬工兵營營部連,一連串曲折的過程,都是協調。
約翰的原單位比我們提早一步開始變動,比工兵營早一步、在四月一日重新編成,成為聯兵旅。在約翰接任參一之後,高層(基層永遠不知道高層會高到哪個層級,總之,只要是從基層往上看,所的高層,都很高。)指示,工兵連在精實案之後,會重新編成為結合裝甲防護力與工兵編制任務的「裝甲工兵連」(開著甲車去上工?),工兵連須先行研擬編裝設計,研究目前連上的人員專長,安排送訓計畫,製作假編成名冊與各種文件等等。天昏地暗日夜無光的加班與協調開始了,連上參一要和參三協調、連部要和師部協調、師部要和防衛部協調,不斷的協調,裝甲工兵連的雛形逐漸成形,約翰呢,約翰已經完成了所有準備工作,甚至快要做好第三本裝甲工兵連的年籍冊了。然後…。
然後,高層說,工兵連的未來不是裝甲工兵連,是裁編,在重新編成為聯兵旅時裁編成工兵排。編餘人員,有些分到編成後裝甲旅的其他單位,有些是防區直屬工兵營。哪些人該留在工兵連…呃…工兵排?哪些人該改編?為什麼是這些人?這樣分配公平嗎?怎麼做?協調。
協調的結果是按梯數抽籤,每一梯固定留下一定比例的官士,一個個輪流抽籤,約翰當然是抽中了改編到工兵營的籤。拿到最後確定的編裝,一切大致抵定之後,約翰丟掉了一整箱裝甲工兵連的資料,重新製作編成名冊、年籍冊、精實案線上傳輸、發人令、登兵資、寫迴文單做兵資移轉,焚膏繼晷完成所有編成人事作業,還要找人交接。「奉(○○)○○字第○○○號令、人令職第○○號調職,生效日,四月一日。」約翰在他的兵資上登了這麼一筆,蓋上他的兵資登記員章—「工兵連文書約翰」。
約翰當然是他原單位部隊重新編成的第一號功臣,約翰之前的連長也在約翰來到工兵營之前,用連上的C點為約翰記了一支小功,事由是:「擔任部隊重新編成任務承辦人員,順利完成部隊精實案重新編成,認真負責,表現良好。」可是師部…旅部馬上下了一道命令說,工兵連從四月一日變成工兵排後,獎勵C點的使用也應當隨即調整,人員編制縮編,獎勵C點當然也應當縮減。
在這邊必須解說一下國軍獎勵積點的使用,獎勵積點就是一個單位每個年度所能夠發放記功、嘉獎的總數,包括A點、V點、C點、B點等。A點V點我們這種基層連隊絕對用不到,在這邊不用管他。C點是單位每年度固定可以使用的積點,以單位編制數計算,士兵一點、士官三點、軍官也是三點,軍官、士官、士兵的積點必須分開使用,不能混用。舉例來說,一個連隊有一百個兵,就是這個年度有一百個可以用在士兵的C點,也就是這個年度在這個連上可以記士兵一百支嘉獎,一個連隊有三十個士官,也就是這個年度有九十個可以用於士官的獎勵C點。B點,則是在年度中發給基層,總數不一定,軍官、士官、士兵都可以使用,C點用完之後,才可以用B點。關於積點使用可參閱國軍勳賞獎懲作業規定第三節的部份。
一般來說,各部隊通常在年度第三季就把C點用完,在第四季使用B點進行獎勵,所以約翰在原單位四月一日編成前,就把C點用完了,旅部說,這樣不行,一定要繳回之前發放的C點,最後面的幾次獎勵案,都是無效的。約翰抱著一疊獎勵人勤令去師部協調,協調的結果是:約翰在調職前,在四月一日部隊重新編成的前一天,一定得做的最後一項用以完成部隊重新編成的工作就是,把他的小功,把他那支因為「擔任部隊重新編成任務承辦人員,順利完成部隊精實案重新編成,認真負責,表現良好。」得到的小功,註銷。
約翰完成了部隊精實案重新編成,在一個外島基層部隊完成了國軍近年來最重大、最具意義的精實案工作,約翰讓他的原單位成為量小、質精、戰力強的精實案後新一代國軍,成為新編成聯兵旅。但是約翰與累積九支嘉獎報特別榮譽假的距離,繼續原地踏步。
約翰來到工兵營,聽到工兵營還沒有完成重新編成,而是在七月一日編成的消息後差點昏倒。「天啊!不要開這種玩笑!」—約翰也知道,就像他和我相處這麼久的過程中常說的︰「要訓練一個參一是多麼花社會成本的事情啊!」,他已經意識到工兵營會交付他怎樣的任務,他已經意識到他會在工兵營,繼續在他的兵資上蓋著他的登記員章—「工兵營文書約翰」。是的,約翰在經歷一次暗無天日的精實案重新編成後,經歷無數次的協調後,來到新單位,還要經歷一次暗無天日的精實案重新編成。
我和約翰一起做了很久的參一搭檔。過幾個月退伍的小江打算交接了,在我、小江與約翰三個人第一次同時出現在營辦室的時候,他就看中有著半年參一經驗的約翰。小江打算交接了,他跟連長還有人事官都報告他打算找徒弟交接,他也在營辦室,在我的辦公桌對面清出了另一張桌子給約翰使用同時丟給他十幾個兵籍資料袋叫他作兵資移轉,約翰即將成為工兵營新任的營參一。
△04—塊石
八十九年一月二十三日,華視午間新聞報導說,有四員阿兵哥因盜採砂石,盜採當地居民好不容易攔住的白沙而糟取締法辦,其中兩員更是即將屆退。這四員阿兵哥大喊冤枉,說砂石的用途是用以興建連上中山室,是副連長指示他們這麼做的。後來我只有在民視新聞網站上找到這則新聞,去翻各大報,想找找看報紙上有沒有刊登這一則新聞,結果都沒有—或許是因為我所能夠看到的各大報,不是青年就是中央吧?
我捧著碗公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我馬上想到我還很菜、很菜的那個三、四月,由工兵營負責的防區幹訓班校閱場工程。
是的。我們那時候,就是在盜採砂石。防區直屬工兵營盜採砂石這件事情,後來也被當地居民拍照取締,還好是沒有人被判刑—總不可能把全營三四百人統統關起來吧!雖然說後來在八月二日任職的這一任的營長,成天想的就是把全營官兵統統關起來。
三月中,星期天,本來是個休假日的,但是早上八點集合時,連長的手中,沒有假單。—不會吧!上個星期才為了響應什麼植樹節,全連帶著圓鍬方鍬,出了三兩洞B,去防區核心區種了一百多棵樹,這個星期又要做什麼?連長叫衛勤待命班出列,其餘的人呢,牽著輪孤車、帶著很多從糧秣庫房拿出的空米袋(原本裝在米袋裡的東西,已經成為很好的雜草有機肥料了),聽從士官口令,兩路前進,走大概十分鐘路程,帶到營區旁一側某第一線海岸戰鬥據點前。抵達時,連長和一台五噸傾卸車已經在等著我們,然後繼續走到海邊。
據點比海岸線高了大約二三十公尺,走到海岸線還需大概三分鐘的路程,這一段路全是五噸車沒有辦法走的石階,每一階約一公尺。一路前進,走過這一段周圍全是鐵絲網、芎麻與佈雷區的石階小路,展開在眼前的,是佈滿軌條呰灘岸阻絕的海灣。我們的位置剛好是在海灣的中線,左邊看過去,漁港、東南碼頭,清晰可見,還有一條已經廢棄、從我們營區直接開通海中,以前用以停泊兩棲營海龍快艇的坑道口,稱之為海龍坑道。右邊呢,海岸往西方延伸,寬闊的弧形。
到了路的盡頭,我們站在一塊高約三公尺的岩石上。現在正是退潮的時候,腳下是一片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塊石構成的礫灘,整個海灣其他地方應該都是細軟的白沙才是,可是這一段海灣就是鋪滿了塊石—可能是不知道多久以前打那條海龍坑道留下來的吧。在陽光照射下,塊石上結晶的鹽粒,閃爍發光。
連長開口,「大家過來,麻布袋上手,我們要撿塊石、搬上來。」變天。說變天就變天。從岩石上滑下礫灘時,每個人都突然感覺到一股寒意,空中佈滿烏雲,三月是該冷的,防區的天氣也是比較冷的,不過,還是不應該這麼冷。
脫下迷彩服,「弟兄們,開工囉!」連長在上頭看,誰敢不做?從連長的位置到水平面大概有三十五到五十公尺距離,寬將近一公里,我們就在這幾十公尺的距離間撿拾塊石。弟兄在下頭做,連長則在上頭說,塊石的用途是鋪設最近開工的幹訓班校閱場地水泥地坪下的地基,塊石的大小要適中,太大的,搬不動,太小的,施工時無法發揮用途。
每個人手中拿著的麻布袋,大概只能裝個三分之一袋,如果麻布袋裝到半滿,大概就沒有人搬得動了—即使連上那位可以一次搬兩包水泥共一百公斤的學長,要他拿半滿的麻布袋,也只能拿個兩三次。
「都已經是黑軍了,居然還叫我出這種公差?」一邊搬,一邊聽著前頭快退伍的二級工材補給士學長嘀咕念著。不到兩個小時,塊石銳利的邊緣就割破了所有人手中的麻布袋,每個袋子底下都是一個大洞,很快就失去了用處,同時,要每個人都在礫灘上來回跑、一顆一顆一袋一袋的搬,實在是太沒有效率了。(也太累了,但是累沒有什麼好拿出來說嘴的,因為每天都很累。)因此,在短暫的午休過後,無異議通過把麻布袋丟了,拿出工兵部隊用來搬東西的看家本領出來—所有人排成一路,就像前一陣子搬蟑螂米一般—傳!
後來因為大地震的關係,部隊傳東西的畫面常在電子媒體一再出現,最常看見的就是在地震災區一堆人戴鋼盔從海鷗部隊直升機把什麼礦泉水等民生物資一路「遞」下來,然後拿這個畫面說什麼國軍積極投入救災,愛民助民值得感佩啦,對,就是在後來軍校招生廣告「不凡人生從這裡開始」中,那個與「他不只是一個愛民的年輕人」很像的畫面。我覺得那個畫面好好笑,每個人都站那麼近、慢慢用「遞」的,人那麼多,但是能夠傳的距離只有那麼近,這樣有什麼效率啊?站那麼近唯一的好處只有攝影機可以拍到的人比較多,比較好看,慢慢傳也比較好拍。—真正的工兵部隊怎麼會用「遞」的呢?當然是用「拋」的!從一個人的手中拋到另外一個人的手中,而如果只是像電視畫面裡搬搬軟趴趴的紙箱、寶特瓶就值得感佩,那工兵營官兵就應該死後全部蓋國旗進忠烈祠了。我們拋在手中的是硬梆梆、有菱有角有重量的塊石吶!
或許是因為東西用拋的很容易打到人,所以電子媒體才叫他們的模特兒用「遞」的吧!若是砸壞了攝影機可是阿兵哥賠不起的。我就被石頭砸到好幾次。被砸到倒是小事,但是你一個人被砸到,就代表說,所有人都必須等你一個人,高速的塊石傳運作業因為你一個人而被延誤,你浪費所有人的時間,每個人手中抱著一粒沈甸甸的塊石,用兇惡的眼光看著你,沒有人能夠忍受被那麼多兇惡的眼光包圍的。
尤其是,你愈是菜,圍繞著你的兇惡眼光就會愈兇惡。菜,一聽到「公差十員」就要馬上舉手出列的菜。菜還分成很多種,有青菜、有白菜,那時的我根本就是「酸菜」,這個菜的味道實在是太重了一點,所以,圍繞在我身邊的兇惡眼光,也實在是太兇惡了一點。
更糟糕的是,前頭要把塊石傳給你的那個人,因為已經習慣規律的接過來、丟過去的動作,當你被第一塊石頭砸到的時候,你伸出手按住傷口的時候,前頭那個人又已經把另外一塊塊石丟過來,又砸到你的血肉之軀上。痛…。
站在上頭看的連長,神情又是焦慮又是感慨,不過我總覺得他感慨的是他自己怎麼會到這個鬼地方帶著個鬼連隊,焦慮的也不是弟兄的傷勢,而是工地施工的效率。「弟兄們,忍著點。」連長說,「國家會記得、會感謝我們工兵營營部連弟兄的貢獻的。弟兄這麼做,這麼辛苦,都是在幫國家省錢。」
沒多久,吃蘿蔔乾、指甲折斷、負傷掛彩都大有人在。我看著我的雙掌,上面又是紅的又是黃的又是黑的,紅的是被塊石壓成紅腫、以及被塊石菱角劃過留下的斑斑血痕,黃的是沙土,還有各種黑色的髒污,感覺是酸、是麻、還有沙土石屑滲進傷口裡的刺痛。這是第一天搬,也不知道工地究竟需要多少塊石,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七點,總共裝滿兩車五噸車。夜色降臨,回到連上已經七點了,飯菜都已經涼了。—涼了也沒關係,反正連上的蟑螂飯,本來就根本不能吃。
為了兩台五噸車的塊石,一天就搞成了這樣。而當五噸車開到幹訓班工地,把塊石卸到工地裡頭的時候,我對於一句成語有了全新的體悟,這句成語是:「滄海一粟」。幹訓班校閱場到底有多大?我手中沒有實際丈量的數據,我只能說,幹訓班校閱場工地實在,實在,非常,非常大,我想容納兩個聯兵旅的所有兵力絕對不是問題。工程的第一步,就是要用塊石鋪滿整個工地,整個實在,實在,非常,非常大的工地。
工地不只是大而已,往常什麼停車場工程灌地坪,用來鋪在底下的塊石厚約十幾二十公分就可以交差了,但是高層指示,以後會有裝甲車輛在幹訓班校閱場上行駛,塊石必須鋪得更厚,必須鋪個四、五十公分高。所以,可想而知,工地需要使用的塊石,實在,實在,非常,非常,非常多。
連上生活作息很快的改變了。連上停止了早點名,早點名太浪費時間了,六點不到,當東南碼頭方向的天空與海面才剛開始亮,連上所有人便都被帶到海邊開始搬,搬到七點半把部隊帶回連上,吃個十幾分鐘的早餐。
八點鐘,是集合分配連隊任務的時間。衛勤待命班留下來站哨,製磚場人員留在連上製磚,輪車二級廠人員去二級廠,在這個大工程的當口,磚塊需求量很多,而為了運送工程料件、為了送便當、為了接送人員上工,出車也頻繁到亂七八糟,所有的駕駛都必須出車,所有的駕駛都必須保養車輛,至於其他人呢?兵工化學通信經理糧秣油料各材一級裝備保管人、二級裝備補給管制士、連級參一二三四政戰文書、營級參一二三四政戰文書,還有其他沒有業務的人,通通去搬塊石去。要緊時刻,所有可用人力都必須投入工程任務,工一工二連的人都在工地,工三連政忙著因精實案遷移駐地,而營部連所有的文書業務與裝備補保業務都做得再好,都不能夠讓工程有更好的表現,如果不是這些人搬塊石,要誰來搬塊石?
從前不知道是誰跟我說當文書很爽的,我要把他揪出來扁一頓。
無論陰晴,集合完畢之後,帶到據點,開始搬,每工作兩個小時可以休息十五分鐘。十二點回到連上吃午餐,嘖!連上的飯菜。連長這時候在中山室宣佈了一句比蟑螂米更讓人倒胃口的話,連長宣佈下一次的集合時間,集合時間是,十二點三十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夠體會在部隊五六點起床,勞動一個上午後,中午還不能夠午休的感覺。而連長在十二點半集合部隊的原因很簡單,連長又把全連帶到據點去了,而且這次呢,衛勤、技工、駕駛也必須一起跟去,中午是不會有人督導衛勤、敲待命班的,營部也不會叫你在中午出車、修車,所有人通通帶走,先搬到兩點再說。
衛勤、技工、駕駛在兩點的時候準時離開,其他人呢?繼續搬。下午也是一樣,兩個小時可以休息十五分鐘,五點以後還會有人來支援,是的,五點之後待命班送槍,也不會有人這時候督導衛勤待命班的。每天不到天黑不回連上,不到七點以後不回連上。這樣下來,可以裝滿五輛五噸車,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天黑之後不能搬石頭,海邊沒有燈,什麼都看不到,可是沒關係,製磚廠有燈,校閱場工地的司令台也需要磚塊,吃完晚飯,再帶到製磚廠,做磚塊做到晚點名。晚點名之後,還是可以舉行一些有趣的活動,比方說士官集合新進官兵啦,未破冬、破防冬入列啦,士官集合完上兵集合啦,製磚廠繼續拉公差啦,想要怎樣都可以啦…。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我會有喜歡站哨的一天。所有人都說,站哨是福利,在每班兩個小時的衛勤當中,你只要站著就可以了,就只是站著,接聽軍線、吹集合哨、背誦口令、別的什麼都不用做,所以我一個星期五天有哨,算是福利優渥的吧?而應該沒有人會在星期天假日督導衛勤,所以,假日留守的時候,待命班全部帶到據點去,輪到衛哨的時候再換人過來。三月,我連續假日留守五個禮拜,過年是我最後一次休假,下一次休假,已經是清明節了。四月,約翰來到工兵營的四月,情況也沒有絲毫改善,和約翰一起來到工兵營的,還有一堆龐大混亂的人事異動作業啊!
工地持續趕工中,每天對於塊石的需求量愈來愈大,負責整個工地工程的營部少校工兵參謀官指示我們連長,說,從今天開始每天最少需要十輛車的塊石,天啊!十輛車!甫遷移駐地、整修自己兵舍、才剛蓋完自己中山室的工三連派員支援,三連每個人都在喊苦,可是在你們搬塊石喊苦之前,我們就已經在據點搬了三個星期的塊石。營部還不斷指責連長說,為什麼最近送來的塊石都愈來愈小塊?那是因為整個東西一公里寬的海岸線都已經沒有大小適中的塊石了啊!不能夠撿拾小粒的,我們就只能夠向那些搬不動的挑戰。
逐漸進入防區的霧季,白色昏濛籠罩整個海濱,礫灘溼滑,寸步難行。新訓中心配發給我三條迷彩褲,每一條都被包圍在佈雷區外的鐵絲網勾破了,褲子在大腿上的部分更是裂開十幾公分,但是沒有時間可以拿給外頭的商家縫補,甚至連自己縫補的時間都沒有。我請學長出去的時候幫我買一雙新的大頭皮鞋,中心發給我的那雙皮鞋,從我來到這個工兵部隊之後皮就再也沒有亮過,現在更整個翻成開口笑,每天,我雙腳的大拇指都在泡水吹風。
在這樣的日子裡還是可以不去搬塊石,還有別的選擇,你可以去搬水泥。一包水泥五十公斤,在庫房裡上肩之後飛快跑出庫房,丟上十噸半卡車,搬水泥不能用走的,要用跑的,要狂奔,因為學長每一個都是跑的,你敢用走的?工程做到一半,庫房中已經沒有鬆軟的水泥袋了,全部都是被壓在最底層不知道多久的硬梆梆水泥塊。如果遇到破包的,一上肩,嘩啦啦水泥灑下來,哪裡還看得到迷彩服,當場就只看到一尊白色的泥人兒。水泥和身上的汗水髒污和在一起,還會「吃皮膚」,搔癢難耐。
搬水泥最讓人受不了的不是重、不是累,而是水泥庫房中渾濁充滿粉塵的空氣,連長曾經要求所有搬水泥的人戴上從醫務所拿來的、用紙糊成的口罩,沒用的,這種口罩用不了半個小時,馬上就被汗水浸蝕,白色的口罩這邊一塊黃的那邊一塊黑的,成了軟趴趴的紙糊,最後中間破了好一個大洞。我搬過比較多的一次是六個人搬四百包,兩個人幫忙上肩,一個人在十頓半卡車上排,三個人在跑,比較慶幸的是有次八個人搬一千包還好沒去…但即管如此,搬塊石與搬水泥兩者之間,所有人都寧可去搬水泥,因為「水泥也有涯、塊石也無涯」,搬水泥還搬得完,搬塊石是搬不完的啊!
或許,翻過那一層鐵絲網,走進佈雷區,轟一聲,或許,就可以不用繼續搬了吧…
工程中還是有一兩天不用搬水泥、不用搬塊石。新的幹訓班校閱場是由舊幹訓班操場與明德班操場兩塊操場所組成,中間由一條大水溝隔開,在此之前,工程僅侷限在右半側、明德班操場那塊,現在要開始進行左半側的施工。水溝是到了後來才填起來,現在,先放下手中的水泥、手中的塊石,營部連所有弟兄現在首要傾全力解決的,是各式傾卸車與工兵機械無法跨過那條水溝的問題。
有所謂,工兵部隊,逢山開路,遇水…架橋。
架橋,我恨架橋。全防區最重的裝備不會是戰車、不會是火炮,是工兵營平時放在工兵基地旁邊空地的M2框桁橋。「抬起預備!—抬起!」「呃啊————!」六人一組,彎著雙手,用肱臂夾著橫木頂起一段構樑橋材、頂起構桁,雙膝伸直、打直腰稈,撐起。「撐住!撐住!不要放手!…旁邊!『打椿手』上!『雞腿』上!」另一組人馬聽到口令迅速拿著長得像雞腿的卡楯固定橋材,快!快一點!撐不住了!想放手,但是不能放,腦中只有「重」一個字。沒一會,小臂上,全是紅腫。
「一、二、三。推!」那天空中還瓢著細雨,一絲絲的雨水弄溼了頭髮,從額頭、眉心、鼻樑滑落而下,全身迷彩服整個溼透,風又一直將寒意往身上吹,手臂又是汗又是雨,害怕扛著的橋材滑下,破鞋踩著菱角尖銳的塊石,害怕不小心還走個蹌踉,褲管以下,全浸在泥濘中。架完橋隔天又要拆橋,我想,在我收到入伍令的時候,我以為的軍旅生涯將是兩年的不自由。後來,在中心,我抽中了那支籤,我以為我的軍旅生涯是兩年的流放。而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的軍旅生涯,根本就是兩年的,根本就是兩年的—勞改。
其他各連狀況都好不到哪裡去,尤其是最主要負責幹訓班工地灌漿任務的工一連,這幾個月來的新兵,從營部再分發到各工連的時候,都不是將新兵送到連上,而是直接送到幹訓班工地去。壓力很大,但也沒有聽說什麼因為壓力大而肇生的事件,你所有醒著的時候都是在上工,你還能做什麼別的嗎?
日子都在搬塊石、搬水泥、製磚、架橋中度過了,喔,不,業務,還有業務。幾乎所有的業務士都沒法子作業了,但是連上還是有一種人,在搬完石頭後,必須作業,因為有一種業務不能不做,有一種業務,每天都必須做,這個人必須天天白天上工晚上站哨站完哨做業務。這個業務就是—
參一。
工兵營參一是小江、約翰還有—
我。
每天都有人安排返台,每天都有人要搭乘軍包機,參一必須每天晚上和防衛部運輸組空運室聯繫,確定次日返台休假人員的機位。每天都有可能哪個人臨時出了什麼狀況,臨時要請個喪假事假。每天都必須收發公文,下午收到公文,吃個飯,晚上七點開始登記公文,將來文登記在收文登記簿上,晚點名以前必須完成,營長每天晚點名後要看收發文登記簿,營長要知道今天有哪些來文。
搬塊石,七點回連上,七點鐘了嗎?趕快衝到營辦室裡,今天小江去洽公,有沒有收文?今天有多少文?不會吧!有五十幾份文要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裡登記完?趕快…再不趕快的話,今天做不完了!
收發文登記簿剛打開,營辦室的大門被推開,一員比我資深二十五梯的下士衝了進來,把我和約翰叫去伙房。到了伙房之後,他站在一堆飯鍋餐筒當中,狠狠瞪著我和約翰。「蹲下!」聲音大到嚇死人,我和約翰蹲在伙房外面那塊用來洗餐筒的滿是油污的地面上,聽著他講話。
「你們知不知道今天輪到誰當打飯班?今天該誰洗餐鍋?」「是…我們兩個。」「那你們剛才在營辦室幹嘛?看到所有人吃完飯了也不知道把餐鍋收一收洗一洗?」「我…我們回來就直接去營辦了,我…我們也沒有吃飯,有…業務要做,不知道…連上已經吃完飯了。」「藉口勒!你們兩個藉口很多是不是?」「不是啊…真的有業務要做…」「你有業務要做很累很了不起是不是?我不累是不是?我不用搬塊石是不是?說話啊!很老了是不是?你們兩個參一在搞什麼東西?你們藉口這麼多我要怎麼管你們這些兵?」
我和約翰不能夠起來,只能蹲在地上洗餐鍋。七點半,從伙房後方的一小塊峭壁上可以俯瞰漁港,黑色的灣面漁火零星,船,早就一一靠港,更遠處是黑暗中的東南碼頭,東南碼頭上空三十度角是獵戶座,從獵戶座的腰帶,三顆成一直線的明星向下看,是天狼星,是星空中最耀眼的天狼星。天狼星昇起,在遙遠的海平面彼端,天狼星孤懸。
伙房靠近戰情,所有營部軍官都在戰情室看電視,八點了,晚間新聞播完了,新聞播完,總會有協尋走失兒童老人的電視廣告,電視畫面上出現了走失兒童的照片、姓名、特徵描述、走失時間,電視畫面上還有廣告的標題,五個大大的字,我想要回家。
一天的公文沒登完,那倒算了,可怕的是後來變成了惡性循環,本來當天該登完的文拖到第二天,第二天又有公文,工作量愈積愈多,最後做也做不完,本來防衛部很多文就發得很慢,收發又拖延,拖延了整個工兵營營部的幕僚運作,做不完就是被所有的幕僚輪流砍劈,被砍劈之後還是做不完。
有一次白天登昨天收到的文,登到一半被叫上去出公差,回來赫然發現營辦室被政四督導,營輔導長叫我下個星期六去政戰部做保密再教育…然後又是被作訓官幹,左一句「○你媽的○」右一句「○你媽的○」(這是一句髒話,這句髒話實在非常髒,特此消音,這句髒話用比較文雅的方式就是:我要和令堂發生強制性行為。)罵完之後叫我么八洞洞時去他房間罰站,作訓官幹完又是人事官幹。
被人事官幹完,他塞給我新台幣一百五十塊。
「你幫我去訂一個便當,你們連上伙房煮那什麼飯…還要買一塊雞排,我知道最近養了一隻狗,你雞排買回來記得不可以加辣、不可以加醬、不可以加胡椒,記得要切,不然我的狗不吃。」你的狗要吃雞排,你的文書兵也想吃雞排啊!
隔天同樣是七點回連上,很多人還沒吃飯,排長就集合了部隊。連長要排長找二十員公差,晚上去領料,去拖鋼筋,每條至少十五公尺的鋼筋要拖個一百條到工地,排長說,他點到的人就出列,吃完飯後、十五分鐘以後自動上十噸半車。我這個酸菜當然被點到了,我去找排長說,我不能去,今天有很重要的業務要做,「你很煩耶!想拿業務逃避公差?不准!」,可是我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業務要做,「被我點到的人就是要去,怎麼你們每個人都一直來吐?又是吐衛勤又是吐公差的!你們都說你們的業務很重要,你們的業務到底有多重要?」可是,這個業務真的很重要,而且什麼時候不好選,偏偏要晚上去拖鋼筋?不過,我還是去出公差、拖鋼筋,拖得手掌裡頭都是鐵鏽,拖得筋疲力盡,拖到凌晨兩點才回到連上。上工到兩點隔天也不能補休,因為明天有日哨衛勤,衛勤需擔任當天待命班,待命班必須在六點三十分以前在安官室取槍完畢。
這個業務真的很重要,早上,副連長跟我說,他過幾天要押著一批工兵機械船運後送,後送的公文參四已經都辦好了,要我幫他辦後送公假,不然,就算東西可以回去,沒有假單,人還是不能回去。那天兩點回來之後我已經沒有力氣作業了,隔天難得可以補休,起來,昨天發給工兵營的公文還沒登記給營長看,免不了又被批,先把公文弄完,再弄副連長的假單…今天又有衛勤,不能洽公…副連長的公假假單,大概拖延了兩三天才呈報防衛部。
船到達碼頭的前一天,「假單勒?」副連長問我。假單還沒下來,而我根本每天搬石頭搬到不知道今天是幾號,也沒有意識到原來今天就是副連長後送裝備的前一天。「還沒下來?」副連長氣急敗壞,「那我的假單到底在哪裡?」「防衛部應該…應該批出來了…吧!」「我只問你,我的假單到底在哪裡?去把假單生出來!否則你就完蛋了你!」
搖起軍線,假面現在到底會在哪裡?差假室?「差假官嗎?…」「你的假單還沒出來啦!參謀長批了沒都還不知道!喂!什麼時候的假該什麼時候送你是不會照規定來是不是?…」沒有在差假室。在參謀長辦公室收發那邊嗎?「參辦室嗎?我這裡是工兵營…」收發晚上才會回來。會不會在參謀長傳令那邊?也沒有。「你跟我說你要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人事官又返台,你說我這個返台公假我應該找誰?你說啊!」副連長快氣炸了,「你如果把我的事情給搞砸了,你就準備給我進禁閉室去,你這個參一在當什麼?你先幫自己把禁閉單開好吧!醫務兵!過來!明天你帶他去玄武岩醫院體檢!」
我問小江,我該怎麼辦?「那是你的業務啊?怎麼問我?」小江回答,「你看我搞麼一大堆人令還不夠啊?調過來又調過去的,我還要開始做考績作業…假的東西當然是你來弄啊!怎麼問我?—對了!各師過來的人缺的假卡你全部移轉過來了沒有?上次差假官差點發飆你知不知道!」
管他還有多少張假卡沒有移轉,副連長批了我的洽公假單我拔腿就衝出營門,「去防衛部!」「去哪裡?」「去防衛部!去核心山公墓!」,用電話叫了輛計程車直奔防衛部差假室,營區外的空氣並沒有比較自由—要關我給你關啊!進禁閉室就不用作業、不用搬塊石了,最好是關一關之後還可以下業務。—禁閉室坎坷嗎?連上更坎坷!工兵營更坎坷!禁閉室不能休假、在連上也不能休假,禁閉室體能操、在連上上工更操,禁閉室至少作息正常啊!我也沒有什麼損失,被關過禁閉頂多不能報大功假,就算你不關我我看我搞支大功假也頂難,關進去了但是沒有發人令登記在兵資上,以後也不會有人知道…關禁閉就關禁閉嘛只要不要拿糧秣庫房當禁閉室就可以了…,只要寫個禁閉執行單兩張、禁閉領回單一張、士官評議委員會記錄、體檢證明還有些無關緊要的文件我就可以進去了…
叫我明天去玄武岩醫院體檢?去就去嘛!上次感冒去看內科,印象中玄武岩醫院一樓還有一個國軍人才招募處的桌子,桌子上鋪著一張黃布、擺著兩本夾滿志願留營、招生簡章的夾子,原本我還搞不清楚為什麼不設在別的地方,要設在玄武岩醫院裡頭,難道要從傷兵病患中尋找優秀的國軍人才?現在我懂了,如果要從傷兵中發掘人才,他會把桌子放在二樓,候診看診都在二樓,一樓除了掛號拿藥外就是體檢室,在把我送去關以前,在我明天體檢的時候,我說不定就會情不自禁的想要簽下去當個軍官…軍官不可以處禁閉處分,而且,簽下去要先回學校受訓,簽下去就可以回台灣了吧…。
業務士、大專兵好像還特別容易被關,當文書的一不小心弄丟一份公文,關。業務做得昏天暗地,只能在哨上小睡一下,衛哨失職,也是關(而根據陸海空軍刑法第四十九條,在敵前衛哨失職,是可以判處死刑的)。心情鬱卒喝點小酒,還是關,工一連參一不就是喝了酒就被送進去了…返台假單弄不出來,也是關…。
計程車在公墓前停了下來,從公墓的左邊可以走到禁閉室,從右邊走個五六分鐘可以到防衛部所在的坑道。春天,公墓前種植的兩排櫻花樹怒放,是一片粉紅色的花海,現在是春天啊…這個時候,陽明山上也一定開滿了櫻花,往竹子湖的路上開滿了白色的海芋…台北一定開滿了杜鵑…防區路上看不到多少杜鵑,應該有,但是我就是沒看到…現在我一株杜鵑都看不到,一株都沒有…。
陽明山。在去往防衛部的路上,有一個地方叫做陽明園,而在約翰的前單位附近,在防區從海內去往三二八槍戰紀念碑的路上,左手邊有一個公車站牌叫做陽明山,有一個人工蓄水池叫做陽明湖,呈報副連長後送假單那天,順便和約翰一起回他原單位拿排長晉升中尉人令的時,車子不小心坐過頭,經過那兒過。春天的時候,路旁是一排闊葉行道樹、樹梢上吐著新芽,掩映著後方層層叢叢的松樹,深色的樹叢中是陽明湖,湖上霧氣朦朧,遠處的核心山在山嵐的烘托下,是一抹詩意的淡紫,山林氤氳、遠遠近近、重重疊疊,倒也煞是好看…但那又如何?這個陽明山怎麼比得過台北的陽明山?即使防區的陽明山來往人車不多,多了一股靜謐,但,我還是喜歡塞車的陽明山!
最後一次去陽明山,是在新訓中心結訓抽籤分發前的三天結訓假,我一個人騎著機車衝上陽明山,背包裡放著一本書。呵,唸書,在高雄前運站上船的前夕,前運站的排長還說什麼到了外島服役有空的時候多讀點書,多充實自己,誰有讀書的時間啊?我也絕對不會忘記我在結訓假唸的那本書是什麼,那本書叫做昨日之島,講的是什麼永不登岸的方法,我下部隊之後所離開的台灣島真的變成昨日之島了,而防區,我的今日之島,所能告訴我的恐怕是什麼叫做永不超生…。
往陽明山賞櫻的路上會經過故宮,故宮裡頭有蘇東坡的寒食帖…寒食帖,眼前櫻花樹的每一根枝椏都變成了縱橫波嵥墨氣淋漓的線條,我腦中全是寒食帖…入伍前最後一次去故宮是去看畢卡索與張大千展,晃一晃晃到二樓的書畫精華展,有萬壑松風圖、有秋林群鹿圖、有鵲華秋色圖、還有寒食帖,我現在眼中只有寒食帖。怎知是寒食?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自我來浯州,天天蟑螂食…自我來浯州…天天搬塊石…入伍前走馬看花,也沒有仔細端詳寒食帖,而原來,而或許,只有被流放過的人才能夠瞭解蘇東坡寫寒食的心境…我的眼前是寒食帖「…破灶燒濕葦…」五個字,每一筆都是從原先的蒼勁轉為扭曲,每一筆都是辛酸、都是悲憤,我…現在是春天啊…櫻花…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足惜…。
我的眼眶不知道怎麼的開始溼潤了起來。
我能跟誰說這些呢?跟誰說我為什麼一個星期內五天有哨,搬塊石搬到天天事情做不完,過年後的下一次休假居然就是清明節,清明節早上還搬板模搬到十一點…打電話回家?哪有時間?而且本來就很想死了,家裡只會說什麼當兵就是要磨練、要讓男孩子變成男人這種火上澆油雪上加霜,聽了讓人更想死的話。連長?學長?別傻了。同梯嗎?我在連上沒有同梯。甚至,前幾梯、晚幾梯的,現在,全都在受訓,留我一個人在連上白天上工晚上站哨站完哨做業務。他們說,參一每天要做業務,所以要留在連上不能受訓,可是在連上也沒時間做業務,反而在搬塊石…。
申訴嗎?我能申訴誰?
申訴營長嗎?營長在高層眼前是那麼的紅,人家說他是全防區前三名以內的紅人,而營長紅的原因就是因為營長會做工程。營長到底有多紅?一個可以一口擔下兩個多月蓋出一個新操場的營長,怎麼會不紅?什麼督導到了大門就被營長擋下來,什麼民國七十七年的米都沒被督導過,怎麼會不紅?讓一個本來要裁撤的單位留下來,反而去裁撤另外四個師的工兵,只是為了要顧全我們營長的顏面,只是因為他紅。我們不可能停止工程、停止趕工,為什麼?因為營長要拼紅,紅還要更紅…。上次有人六個星期沒放假去申訴,可是防衛部政三也沒幫我們解決不能休假的問題…。
到底是誰指示我們必須在斷糧之際日以繼夜趕工的?是高層,是全防區最高的軍階,是防區最高部隊指揮官,是防衛部司令。我去申訴司令嗎?司令為什麼說工程要儘速完成?後來還說一定要在五月完成?一個操場為什麼要這樣趕工?讓所有人天天痛不欲生…究竟要做什麼?究竟為什麼?為什麼幹訓班校閱場必須在五月以前竣工,為什麼這個可以容納兩個聯兵旅所有兵力以上的操場必須在五月以前竣工?
因為,為了驗證精實案新編成聯兵旅成效,五月我們必須停止所有任務投入那場全防區實兵演練,因為五月防區狀況三生效…也因為工兵營要在七月一日重新編成,我們必須儘速完成這個工程,才可以讓我們這群剛從幹訓班工程地獄中爬出來的人再進去另外一個地獄—精實案新編成部隊鑑測訓練,以應付之後精實案新編成部隊專長鑑測…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五月,司令要在這邊,在幹訓班校閱場,司令要開始預校精實案後重新編成的各個聯兵旅…然後,總司令也要在這裡,在幹訓班校閱場,進行防區新編成聯兵旅校閱…。
原來,這一切都是,都是因為,因為…
因為…
精—實—案!
參謀長晚上批准了假面,人事官出車把假單送到碼頭,那時候,我人還在製磚廠。
大霧,防區機場關閉三四天(有個專有術語叫做「搭機示範」),終於撐到四月底,終於撐到第一次返台休假。回到久違的家,果不其然,家裡只會說什麼當兵就是要磨練、要讓男孩子變成男人這種火上澆油雪上加霜,聽了讓人更想死的話。敲了通電話給三百公里外海峽另一端的連上:「安全士官嗎?班長好!安全回報…連上最近有沒有怎麼樣?還在搬塊石嗎?」
「沒有了。從你返台的那一天開始就沒在搬了。」
「真的假的?」難以置信。
「你返台回去的那一天,漁港里里長就去我們搬塊石的地方拍照,一狀告到警察局那邊,縣政府就說,我們不可以盜採砂石。」電話那一端繼續講,「現在沒在搬了。」
不可能。工地不可能停止對塊石的無限量需求,縣政府的警告不可能阻礙防區精實案,政三申訴管道不可能阻礙防區精實案,就像我的淚水不可能阻礙防區精實案,防區精實案勢在必行。果然,就算被居民舉發了,也不能讓採集砂石的工作暫停,在我返台的那幾天,三兩洞B「咖辣」還有五噸車在防區各個廢棄營區繼續打塊石,繼續送到幹訓班校閱場工地。
工地對塊石的需求無限大。我還記得有一次,藝工隊到我們營部表演勞軍,營部下電話記錄到各連,說,所有人除衛勤留守之外,通通到營部,看表演,紓解平日官兵的壓力。「這一定有問題,」約翰跟我說,「工兵營不可能有這麼爽的事情。」果然,全營集中在營部之後,看完一個鐘頭的表演,再全部帶到海邊據點去,搬了三個小時的塊石。營部這個伎倆實在是太邪惡了。有道是︰
「走不完浯島坎坷路 補休難 補假猶難
道不盡海峽繾綣情 當兵苦 工兵更苦」
二級工材補給士退伍了,聽說他在退伍當天,換上便服的同時,把他庫房抽屜裡的一整疊帳卡拋進海裡,印象中,那個月,營部後勤官看起來好憔悴,到後來甚至幾乎都要抓狂了,現在正是各聯兵旅逐一完成重新編成,各單位有各式各樣的裝備要移交給工兵營,但兩個月來,所有的一二級裝備業務都沒有人做,當然,他最憤怒的對象還是糧粖士,有次就看到後勤官在戰情室雙手抓著糧粖士的領子,問一個字搖一下:「我.們.到.底.還.要.吃.多.久.的.蟑.螂.飯?」
就在另外一頭的營長室裡,營長與工一連連長說話的聲音也好大聲。「你怎麼可以拿水洗砂、拿工程用料跟空軍單位換煤油?」營長說,工一連連長答腔:「我不去換煤油,我們連上伙房要拿什麼生火煮飯?營部已經多久沒有撥油料到我們連上了?」
記不得那麼多了,意識早已模糊,已經不知道我是是怎麼活下來,怎麼活到五月的。只知道五月的時候工程就這樣不可思議的大致完工,在防區狀況三生效的兩個星期過後,在各聯兵旅預演精實案編成校閱的同時,連上派公差再把整個幹訓班校閱場粉刷過後,便終告完成,工一連連長曾經估算,工程中使用的塊石,價值達新台幣兩千多萬…而五月,外面那家縫補衣褲的店向我索收的費用,似乎超過那三條迷彩褲原本的價值,新鞋也很快的也破了,而有一次陰雨天我抱著石頭在石階上滑倒,我弄破了嘴唇,順道失去了半顆門牙。我失去了這些,換到了我在軍旅生涯中的第一支嘉獎,連長使用連上的獎勵C點,為我記了一支嘉獎。
人勤令上面的獎勵原因是,「擔任塊石搬運人員,認真負責,表現良好。」我想,雖然幹訓班校閱場完工後,我只是無數記功嘉獎人員的其中之一,營裡還有好多人是記了兩支嘉獎或大功以上,更有人直接得到了一航次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特別榮譽假,我在當中顯得微不足道,但是我相信,就像營長在幹訓班校閱場獎勵人評會上說的,國家會記得所有人的貢獻,國家會記得我的,國家會記得防區新編成聯兵旅校閱,國家會記得我們以兩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一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大的操場的工程,國家會記得幹訓班校閱場寬敞平滑的水泥地面,曾經有多少人在這邊構工,在這邊灌漿、灌地坪、蓋司令台,還有在地面下,有著多少塊石。
雖然我在防區不曾挖過可以掩蔽敵人砲火攻擊的坑道,不曾蓋過用以發揚火力的據點碉堡,我所貢獻的不過是一個操場、一個校閱場的地基,用來校閱精實案新編成聯兵旅的校閱場的地基。之後,幹訓班裡還會有無數比我資淺的弟兄,在這兒受著我所夢寐以求卻始終不曾受過的士官訓。雖然在戰事真正發生時,這校閱場不能夠掩蔽任何武器、保護任何人,會在瞬間被幾枚砲彈炸得面目全非,當年有位叫做洛夫的詩人因為坑道擋住了砲火,而寫下了「石室之死亡」,而他絕對沒有辦法寫出「校閱場之面目全非」,因為在戰事真正發生時他如果在幹訓班校閱場上,他也會被炸得面目全非。但是,國家還是會記得我的,國家會記得精實案期間的幹訓班校閱場工程,國家會記得我們工兵營弟兄為國家省下新台幣兩千萬元,國家會記得所有的工兵營弟兄,國家會記得塊石,國家一定會記得我奮不顧身盜採砂石的汗馬功勞。
所以,當我看到那四員奉副連長命令盜採砂石蓋中山室的阿兵哥,非但不能像我一樣獲得嘉獎獎勵,還遭法辦甚至面臨判刑,我真的是不禁想要為他們叫屈啊!
△05—業務
五月初,工程雖未完成,但也告一段落,連上暫時鬆了一口氣。根據軍教片的傳統,通常兵員經歷過剛入伍那一段歲月,能夠適應部隊生活的時候,一定要拍一段他寫信回家、寫信給女朋友的畫面,一邊告訴家裡他在部隊裡過得很好,一邊告訴家中部隊生活的種種、在連隊與其他人的相處狀況,順便把部隊中的其他人物介紹給觀眾。我不來這一套,因為實在太菜了,寫信只會被學長釘,而且,我沒時間寫信。
我不會寫信回家告訴我爸媽,說我在部隊裡過得很好,因為我過得一點都不好。我也不會像軍教片一樣,告訴我爸媽連上有什麼面惡心善的班長、鄰兵是個迷糊的天兵、還有一群要在部隊中經過焠鍊洗禮要從男孩變成男人的人,因為部隊中根本就沒有這些人。真正構成部隊的人是軍教片中絕對不曾露臉的人,他們是決定片中主角入營日期的人,他們是發衣服鋼盔棉被給主角們的人,他們是主角們第一次尷尬嘗試在大澡堂一起淋浴時躲在暗處燒鍋爐的人,他們是主角們埋怨為什麼用餐規定那麼多的時候在伙房煮菜開菜單的人,他們是決定主角們操課演練項目與時間排定的人,他們是開假單讓主角們有辦法走出營門第一次休假然後碰上仇家打起來的人,他們是真正讓部隊運作的人,他們是讓國軍龐大的參謀幕僚文書作業金字塔運作的人,他們是真正構成部隊的大多數人,他們卻是被所有軍教片忽略的人。
部隊不是刺槍打靶基本教練折棉被的家家酒,部隊是用關防蓋出來的、是用公文疊出來的,是被你難以想像的龐大幕僚參謀文書金字塔支撐起來的,而這些軍教片中從來不會出現的人,這些基層部隊的中堅,正位於龐大幕僚參謀文書系統的最底層,他們不會面惡心善、也不會是迷糊天兵,他們沒有個性,或是說,他們的個性會被完全抹煞,他們的存在就是被化約成一顆渺小的齒輪,在他們肩頭的不是捍衛兩千一百萬人民的重責,不是光我民族復興中華的使命,他們甚至不需要知道為誰而戰為何而戰,在他們肩頭的,是業務,他們的生活、與外在世界所有人之間的關照,都是業務。
部隊中,無處不是業務。
部隊,是一個業務的世界。
所有的科處組,所有所謂的師部連、旅部連、庫部連、勤務連、勤務隊、本部連以及營部連,更絕絕對對是一個業務的世界。在我身處的這個工兵營營部連,就是如此,所有人員打破年籍冊的建制,所有人只習慣於業務執掌的分類。從來就沒有聽說什麼第一排第一班集合,只會聽說什麼「製磚廠人員集合」、「伙房人員集合」、「工程組人員集合」、「二級廠技工駕駛集合」、「一級裝備保管人集合」、「連辦室人員集合」、「二級裝備業務士集合」、「營辦室人員集合」,在這些集合名目之外的,就是「全連集合」。連上還是少部分人是沒有業務的,這些人可以普遍泛稱為「連上弟兄」,當然,這是少數中的少數。
製磚廠與水泥庫房在一起,任務主要是製作空心磚,實心磚、路緣石,一些奇怪的工程用磚也有,比較少。由最資深、最老的上兵擔任廠長,負責欺壓剝削菜鳥的勞動力。伙房負責煮菜,除了掌廚的弟兄外,還有決定菜單的伙委以及買菜的採買,而菜單必須前一天便交給連長批准,而買菜也還要找連級行政一起去,動用大米、軍罐來做菜也還要經過糧秣士。而平時負責伙房衛生的,是營部連的輔仔。
工程組人員包括工程士,負責工程設計、畫工程圖、工地監工,材料士,負責工程材料的申請與分配使用,此外還包括一組技術比較高明的泥工、木工與水電人員,可以隨時出動修補牆壁、做木櫃做箱子、修電燈,沒事幫自己釘一個鞋櫃放在內務櫃旁邊的就是這種人。他們的老闆是營部的工兵參謀官,簡稱工參官,工參官在七月一日重新編成後變成參謀主任,地位僅次營部的三長。而在極度重視工地、工程的營長副營長帶領下,工程組極受重視。
二級廠全名應該是輪車二級廠,武器化學兵工都有二級廠,但最大的是輪車二級廠,所以只講二級廠三個字就一定是輪車二級廠。二級廠帶頭的是輪保士,人員包括各種車輛的駕駛與維修技工,負責開車與車輛維修,在星期六裝備保養日的時候也要負責一級的裝備預防保養,他們也可以說是一級輪車裝備保管人。他們的老闆是營部連副連長。
解釋一下什麼是一級與二級。簡單來說,一級就是連級,二級就是營級,所以全營只有營部連會有二級廠,因為營部連負責的是營部的支援任務。三級四級則是聯兵旅級、指揮部級甚至軍團級、防衛部級了。
一級裝備保管人還包括負責兵器的軍械士彈藥士、化學裝備保管人、工材保管人、通信保管人、經理裝備保管人以及糧秣士,還有很多像咖辣啦、二十五噸傾卸車等無數工兵機械的一級工兵機械裝備保管人,其實很多「連上弟兄」以為自己沒有業務,錯了,星期六早上拿抹布掃把在那些大東西擦來擦去,這不是公差,這是業務,這就是在做一級裝備保管人該做的裝備保管業務。無處不是業務,部隊中無處不是業務。
二級裝備保管人有負責車輛進入二級廠做二級保養的二級輪車管制士,負責車輛零件申請的二級輪車補給士,調度車輛、寫派車單的輪車調度士,負責車輛維修機工具保管與申請的工具士,負責電瓶的電瓶士,負責汽油、機油申請撥發的油料士,以上人員也可以說是廣義的二級廠人員。此外就是負責武器的二級兵工管制、補給士,二級化學管制、補給士,二級通信管制、補給士,二級工材管制、補給士,二級工兵機械管制、補給士,二級糧秣士,二級經理士,二級彈藥士,負責各式各樣裝備的帳料與補保,老闆是營部後勤官。他們各自有各自的裝備執掌,但有時候權責劃分很混亂,比方說有一次他們就在爭執有一種在車輛上使用的通信器材到底是輪車裝備還是通信裝備,最神奇的是,放在伙房的RO逆滲透淨水機居然不屬於經理裝備,帳卡居然在工兵機械管制士那邊,我從來就不知道淨水機與挖土機是屬於同一類的東西。
連辦人員就是在連辦室辦公的人,多半是連級文書,包括了連級的參一文書、參二三文書、參四文書與政戰文書,參一負責人事、寫假單、做線傳,參二三負責情報與作戰訓練,參四負責後勤整備的文書作業,政戰負責畫海報、剪貼忠誠報、幫輔導長準備莒光日還有榮團會需要用的東西。除了政戰的老闆是輔導長外,其他人的老闆都是連長。
營辦室裡頭是營級文書,兩員參一(約翰來了之後目前是三員)、一員參兩、兩員參三(一員被防衛部三處拉去當文書,後來在軍史館命案那一陣子歸建幾個月,風頭過了以後,又被三處拉去了。)、兩員參四、兩員政戰。參一負責全營的人事異動、公文收發、差假作業,老闆是營部人事官。參兩負責情報,負責兵要卡、地圖閱讀測驗啦什麼的,老闆是營部情報官。參三負責作戰訓練,核定全營課表、送訓事宜、新兵銜接教育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各級會議主席指裁示事項的東西,老闆原本是作訓官,七月一日以後變成參謀主任。參四負責裝備後勤整備的全盤文書作業,老闆是後勤官。營政戰的老闆是營輔導長或政戰官,通常來說,各單位會找具有美工專長的人擔任營政戰,但他其實並不怎麼需要會畫圖,他只要下電話記錄叫各連政戰來畫就可以了。
各種業務士人員各據山頭,工程組人員在工程組辦公室,營級文書在營辦室,連級文書與調度士、油料士、糧秣士在連辦室,二級廠技工駕駛在二級廠,輪車管制補給士在輪車管制室,工兵機械管制補給士、彈藥士在工兵機械管制室,通信管制補給士在通信二級廠,兵工管制補給士與化學管制補給士在武化二級廠,一二級工材都在工材庫房,一二級經理在經理庫房,一級化學在化學庫房,至於糧秣庫房,不會有人在那邊辦公的。
營部與營部連行政各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因為行政負責經費的緣故,錢的事情又很麻煩,平時大家也不方便去那邊走動。連級行政的老闆是連長,負責連上的行政費用、吃飯用的副食費、各式連上所需物資的購買、還有就是辦餉,而營部連行政除了連上弟兄的薪餉外,也要負責營部軍官的薪餉,因為營部與營部連屬於同一個支薪代號,營級行政不管薪餉的,營級行政只要負責營部的行政經費使用,老闆是營長。
至於有些人因為業務,永遠不用出來集合場集合,比方說永遠在傳令室裡頭的傳令、永遠在總機房裡頭的總機。
部隊裡的人際關係,也絕對不是軍教片中告訴你的什麼袍澤情深,一起全副武裝完成什麼任務一起揮灑青春的汗水,或是兩個兵同時為了營站櫃台那個叫做阿珠還是阿花的醜女人打起來那種鬼玩意。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是業務串起來的,軍教片中不會告訴你同樣是兵,營級參四對連級參四、對車兵化工通所有的二級裝備業務士就具有上下關係,而營級參四也是營部連的兵,所以連參四也可以把營參四排去保養所有人都不想去保養的那種裝備。材料士也是營部連的兵,可是他可以自己下電話記錄給營部連跟營部連要公差領料,叫自己的同梯搬水泥自己在旁邊看。連長可以不讓營參一休假,營參一也可以因為管制全營在營人數等諸多理由讓連長休不了假。排長可以叫調度士天天包哨,調度士也可以叫排長天天押車,中午休息的時候押車,晚上就寢以後也去押車。排長可以叫營參三天天揹待命班,營參三也可以天天讓排長半夜三點爬起來查哨,管你是不是揹值星,反正營部連現在只有一個排長,一定是你天天揹值星。
人際關係就是一張各式業務橫織的網,所有人用執掌權責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在營部連,橫在領導統御前的,就是業務所堆疊而成的巨大的牆。領導幹部總覺得帶不動營部連的兵,成天說壓力大,那是因為他如果看不清基層這張網所撐起的全國軍龐大的文書業務體系,而不小心牽動了其中一根絲、一條線,那麼網偏了一邊,壓力自然就會往他身上壓。連級參一做得好,營級參一才做得好,防衛部一處、人事行政處的業務才能順利運作。連級參二三做得好,才有營級參兩、參三,二處情報處、三處作訓處訓練科作戰科化學兵組防區射擊訓練核生化輪訓專精管道訓練甚至基地訓練才搞得起來。在政戰上頭的,有政一二三四五。在工程組上頭的,是防衛部工兵組。在一二級裝備業務士與參四上頭的,是四處是後計組是保修組補給組乃至後勤指揮部的其他三四級補保單位。文書業務士什麼做不好,尤其是二級業務,第一個不高興的往往是營部的老闆甚至是防衛部的對口上級校級幕僚軍官,壓力下來了,沒有人會去表揚一個積極於部隊管教的幹部,但是所有人都會指責妨礙業務、妨礙部隊真正運作方式的元兇。
軍教片不會告訴你,工兵營營部連就是這樣一個君不君臣不臣的部隊。軍教片也不會告訴你,基層文書業務士是部隊中多麼悲慘的一群!他們被壓在國軍金字塔的最底層,是萬劫不復的普羅米休斯。公差勤務一樣不少,白天上工晚上站哨站完哨做業務,而且一切業務看起來又是多麼的愚不可及,你看!像我被放逐到外島回不了家,平常做的事情,居然是管假,管制別人有沒有辦法回家,多蠢啊。
愚蠢。弄一份公文、跑一份假單、申請一個料件,就要帶著一份破紙到灑在防區四處的單位蓋章,明明傳真可以做到的事情,偏偏要人一關關親手送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還保留著史前時代的做法,又不是每個人像我都狠得下心,在八月的時候終於決定花半個月的餉買台腳踏車,防區公車不發達,要跑份例行性的業務想要單位出車接送?別傻了,營長要開會、副營長看示範、工地要送人送便當,你以為誰會出車接送你?掏出自己的餉坐計程車吧!回來計程車錢還是不能報公帳的,我已經無從計算我到底花了多少餉在計程車上。所以防區千萬不能撤軍,也千萬不能精簡業務,這樣會斷了防區所有計程車業者的生路啊!
業務不能不做,但是又能夠有多少時間作業?我們來一起算算看每天光是部隊集合上就花了多少時間:上午五點半、早點名,七點、集合用餐,八點、集合分配任務,十一點、集合用午餐,下午兩點、集合分配任務,下午五點、集合打掃營區環境,五點半、集合用餐,七點、集合分配任務,八點四十五、晚點名,一天集合九次,每次集合點名至少十五分鐘,也就是每天有兩小時十五分鐘花在點名上,因為上頭說,這樣才可以確實掌握部隊狀況,兵員絕對不可以脫離部隊掌握,這叫做「四清二點五查三找」,連上突然要公差又要集合…。更不要說你還要把時間花在吃飯、出公差、洗餐筒、服衛勤、洗衣服上面…
所以,就算所有的業務士分散在各個辦公處所,分散在各個部隊,他們甚至不認識彼此,但是當你看到一員基層文書業務士,你就會知道他是文書業務士,倒不是因為他胸前口袋插著的原子筆、倒不是因為他隨身攜帶的迷彩洽公包,而是因為他們都是與國軍業務金字塔奮戰的邦迪亞,他們的眼神同樣流露著孤寂的神色,整個單位、整個連隊只有你一個人了解你自己業務負擔的那種孤寂,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業務有多重要的那種孤寂,所有的業務士眼神中,都流露著屬於業務士的百年孤寂。
所有業務士在接任時,每每碰到對國軍早就心灰意冷的「師父」草率的交接、甚至沒有交接,在對防區一切陌生中業務還要四處碰壁一路在責難裡學,然後繼續意冷心灰,時候到了繼續草率交接,無止盡循環。每一次交接就是每一次讓國軍無法進步的無意義重新摸索,國軍要進步就必須改變做事的方法,改變業務的本質。而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說,國軍正在進步,國軍正在改變,國軍積極投入二代兵力整建,國軍正在搞精實案。
精實案。防區四個師經過精實案成為新編成聯兵旅,更已經在工兵營拼死命完成的幹訓班校閱場完成新編成聯兵旅預校,等待總司令七月初的校閱。精實案到底是什麼?精實案不是軍教片中少了幾個演員,精實案是軍教片永遠拍不出的題材,精實案不只是提前退伍兩個月,精實案是在這世紀交接之時迫害基層文書業務士最嚴重的驚人龐大業務量,精實案是讓人永遠不想回憶的混亂。
狀況三,戰備任務狀況三,精實案還帶來了狀況三。根據國軍戰備狀況區分,防區平時戰備任務為狀況四,如發現敵人部隊異常集結(比方說福建軍區的三十一集團軍等),觀察得知敵人隨時有進犯我之企圖時,便會提升戰備任務等級,提升至狀況三,換句話說,就是對面快要打過來的時候,才會進入狀況三。
可是,這次,精實案帶來了狀況三。
各守備區完成精實案的流程首先是部隊重新編成,然後是各單位編成後專長戰力鑑測,然後是全面戰備演訓、來一次狀況三驗證精實案成效,演訓完之後則是保養裝備、所以要有裝備檢查—不過九月份那次總部高裝檢查應該是例行性檢查。工兵營預計在七月一日編成,但是四個師已經編成成為聯兵旅,並完成專長鑑測,因此,五月,防區狀況三生效。還沒有重新編成、還沒有經歷精實案後專長鑑測的工兵營,要和整個防區一起迎接狀況三。
我沒有時間寫信,我要作業。記得有次有個大學學妹要找我,打自動電話在安官室,當然我人在營辦室。「他不在這邊,他沒有在安官室這邊。」接電話的安全士官回答說。「他不在啊?請問他是下班了嗎?」「下班?小姐!我們這裡是部隊耶!」「啊?你們部隊是不用工作,不用上班的啊?」安全士官聽到這話當場笑倒在地。同學,我從來就沒有上下班,我作業不分上下班,我二十四小時都在上班。
我要作業。業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業務,所有的爽與操、喜與悲、愛與憎、信任與猜疑,都是因為業務。不過,後來有一次我去一處幫人事官問一份命令有沒有下來的時候,從防衛部一位中校參謀口中聽到一句震撼人心的話:「你們人事官怎麼會叫個兵來問呢?你們人事官在哪裡呢?業務怎麼會是兵來做呢?業務當然是由軍官來做啊!」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業務是應該是軍官在做的,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那位中校參謀的業務,也是他的文書兵在做。
我沒有時間寫信,二兵沒有寫信給任何人,也沒有人寫信給二兵,我要作業。雖然說在這個工程剛結束的空檔,連上寫信的人是很多,甚至拿什麼「愛情青紅燈」這種十六開本讀物寫信交筆友,但是我沒有時間寫信,每天都有例行作業,而且,營級文書比連上其他所有人都早一步感受到最近業務量如千軍萬馬浪濤湧來,甚至在工程還未告一段落就開始了,每天收文都收到各式戰備演練計畫,各式應變緊急措施。營辦室的參一二三四政戰的桌上都多了好多東西,其中參三那邊最多,以因應即將到來的全面戰備。而人事官也交代我,要開始管制軍官休假了,是的,狀況三,軍官全面管制休假。
進入五月,悶熱的五月天,全面戰備。
我討厭悶熱的五月天,五月要戰備,五月戰備任務提升,五月天要狀況三。
戰備任務提升。
防區狀況三即將生效。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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