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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zonble
2001-06-07 21:05:52 PChome新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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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們所期待的「防區狀況三生效—驗證精實案」,業已由商周出版社出版發行。本站是經作者 zonble 先生在出版合約生效前,就同意並授權全文轉貼;因而在不違反 zonble 先生與商周出版社合約內容的原則下,本站將持續全文轉貼以服務網友,並特此向 zonble 先生與商周出版社致謝。
[防區狀況三生效—驗證精實案]
△11—休假
▲1—真實
什麼都是假的,當兵什麼都是假的。
所有的戰備訓練都是假的,所有的衛哨勤務都是假的,所有的課表都是假的,所有的補保記錄都是假的,所有的憑單工令都是假的,所有的軍紀要求都是假的,所有的準則教案都是假的,所有的課表都是假的,所有的情資蒐集都是假的,所有的督導都是假的,所有的檢討報告也全都是假的,裝檢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當兵什麼都是假的。
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領錢、放假、退伍令是真的。唯有這三者,才是所有義務役官兵軍旅生涯當中唯一的真實。甚至,似乎志願役官兵,也是。
而其中,放假,是最貼近真實的真實。
領錢,每個月五日入庫,外島加給十八日發放,富不過兩三天,窮不過三禮拜。至於其他行政經手的所有經費使用,核銷,也是假的。退伍令,時候到了就有,或許有些人比較早,或許有些人比較晚,該是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總是會拿到的。而休假,什麼人、什麼時候、什麼狀況、什麼際遇,都會需要休假。可能你要將一份重要的施工計畫送到總部核定,可能你姊姊結婚你要回去吃喜宴,可能你爺爺重病你必須敢回去看他最後一面,可能你爸爸掛了你要回去守喪,可能你要去參加可以改變你一生的一次考試,可能你們這一對姦夫淫婦在上次眷探的時候不知道做了什麼好事你必須回去幫她墮胎,或是她的爸媽一定要你回去娶一個你過兩個月就不愛的女人,你可能會遇到花花塵世中無數的狀況,你需要休假。
你無時不刻需要休假,但是你的假就是這麼少。義務役官兵在防區服役超過二十個月總共有四十天返台省親假,不足二十個月以每個月兩天計算,已婚官兵可以多十天、爸爸死了喪假二十二天、爺爺死了喪假七天、結婚婚假十六天、結了婚再把她殺死喪假也可以多個幾天,你的假就是這麼少,你能夠回家就是這麼幾天,你可以從虛幻的行伍當中通往真實的時間就是這麼幾天。平時在防區休假洞八放人(通常休假前整理內務環境還可以耗掉不少時間,八九點放人是常有的事)么拐收假,返台假還要扣掉搭飛機搭車回家的時間,怎麼算,休假的時間就是這麼少,遠比任何一支本島部隊少。
想要多搞幾天假還是有辦法的。累積九支嘉獎可以換八天的特別榮譽假,不過,我在連上陷身無底的、惡夢般的塊石地獄賠了褲子賠了門牙才換到第一支,而如果你碰到一個居然有十八個月份的年度,上頭只給你十二個月份的獎勵積點的時候,希望貴單位的積點還是能夠讓你一個人記到九支嘉獎之多。
而防區還有一個奇怪的規定,說文書、伙房以及駕駛不可以報特別榮譽假,這是什麼規定啊?文書、伙房及駕駛就不是人,對國軍、對防區沒有貢獻是不是?搞清楚,在大地震的時候,全國軍唯一上台被總統表揚的不是別的,就是伙房兵啊!是一個在一堆殘磚敗瓦中義勇救人的伙房兵啊!
這個規矩後來稍被修正,防衛部說,文書、伙房及駕駛也可以報特別榮譽假,不過不可以用累積九支嘉獎的方式,必須用「積分」一百分的方式,防衛部並列出積分標準。如果,你抓到走私、或是抓到共匪,一百分,可以直接報特別榮譽假,你叫工兵去抓走私?你叫文書、伙房還有駕駛去抓共匪?後來防區抓走私的任務更是交給了岸巡總隊,駐軍不能抓走私、只能去抓共匪了…說到岸巡總隊,同樣在防區,海巡單位的休假方式與陸軍的休假方式也不同,海巡每個月休假六至七天,可以選擇在防區休或是返台,換句話說,服役二十個月,海巡可以返台的天數超過一百二十天,陸軍則是四十天或四十天不到,足足差了三倍。平平是服役,安怎差這多?還是我這麼問好了︰為什麼我在中心選兵的時候,海巡沒有來?
好,不抓走私不抓共匪,再不然,高裝檢零缺失可以計五十分—零缺失?除非你的菊花廟被督導官用過了才有可能零缺失,而如果你是文書,不是裝備保管人,有什麼裝備可以受檢?好,再不然,如果受訓成績前三名,都還可以記個幾十分,可是被基層部隊操翻的凹死的文書哪有可能放著業務不做去受訓啊?
文書真正有辦法去爭取的積分大概是防區射擊競賽成績優異,積分二十分,可是防區射擊競賽大概一年才一次,然後是製作看板有功,三分,內務整潔,一分。—這算什麼啊?這個特別榮譽假積分方式對文書而言根本就是懲罰性的設計嘛!所以不管怎樣,如果你要爭取特別榮譽假,還是得用九支嘉獎的方式,然後人勤令的獎勵事由中絕對不能讓人看出你是文書、伙房或是駕駛,就算連長是因為你業務認真要記你嘉獎,可是獎勵事由一定要說你是什麼擔任某某工程泥工,就算是「擔任部隊重新編成任務承辦人員,順利完成部隊精實案重新編成,認真負責,表現良好。」這種影響防區戰備甚至全軍甚巨的艱鉅文書功勳,也絕對不可以記—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當兵什麼都是假的,而且在工兵營不會叫泥工去做參一業務,可是會叫參一沒事去上工啊!
除了嘉獎九支,積分一百分之外,同時有六支嘉獎與五十分也可以報特別榮譽假。你認為,這會有比較容易嗎?積分制度是我剛到部左右的時候頒訂的,小江那時候曾經仔細的研究過,他的結論非常扼要,就是—「算了」。
而每季由政戰部承辦的優秀義務役官兵表揚活動中,每位優秀官兵可以多放五天榮譽假,希望你能夠早日成為輔導長的親信。但是,優秀義務役官兵名冊會在表揚活動舉行之後移轉到各團管區,各團管區都會知道你得過優秀義務役官兵這個獎,移轉到各團管區的用意是:你在服役期間這麼優秀,未來戰時這些人便是適當的幹部人選。這是不是代表優秀義務役得獎官兵特別容易被什麼同心幾號演習動員到?不知道。對於放五天假還有這一層風險,你最好是想清楚。
本來能休的假就少了,而防區無數單位官兵還經常沒辦法休。可以在防區休的假,在我破冬以前,就已經積了二十四天。連上積假三四十天的還大有人在。
而根據防區規定,為了不影響防區戰備任務,全防區只能有百分之八的人員同時離防(受訓住院不居於此規定),因此,當真實向你綻露曙光的時候,你還必須擔心會不會有個人臨時要請喪假公假一定得回去,單位休假人數立刻超過百分之八,使得你準備好大包小包回家時,只能眼巴巴看著他代替你的位置。而休假假單與軍包機機位又是分開來作業的,有的時候你有假單沒機位,有的時候有機位沒假單,有的時候起大霧機場關閉,什麼人都不能休假。
戰備,軍以戰為主,戰以勝為先,一切都是為了戰備,因此,當青年日報人事服務專欄寫著,官兵參加國家公職考試單位可依權責核予公假時,防區所有人回去考試還是只能請事假,必須要從四十天省親假中扣除天數的事假。為什麼?因為規定是說︰「…在不影響戰備任務的前提下,單位可核予公假…」,進入本島部隊平時不過就是狀況五,到了外島你的戰備任務就是狀況四,任何一個人離開防區都會影響戰備任務,而防衛部的權責就是,不給。
返台假必須在退伍前一個月休畢,所以你是大學畢業,希望在快退伍的時候考個研究所來念念的人,絕對不可以像約翰一樣,趕著在一畢業七月份就入伍,那麼你抽籤抽到外島服役,到了後年四月退伍的時候,你會一家研究所都沒辦法報考。雖然總司令一再強調終身學習、什麼生涯規劃,但是你就是不能休假考試。你需要休假,才能決定你的生涯規劃,你需要休假,你需要這最貼近真實的真實,才能確切擁有你未來的真實人生。
你需要真實,而真實卻如此罕有,於是這樣的真實成為了救贖。假單是天國的入場卷,登機門則是天國之門,儘管看得見、摸得著,但其實對防區官兵來說是何等遙遠?辦理這最真實的業務的人軍階通常不會太高,防衛部由一少校軍官擔任(後來編階調整至中校),各聯兵旅、指揮部通常是少尉軍官,更基層則是由文書士或文書兵擔任,他們的階級並不高,但是他們的手中握有真實,他們的手中握有救贖之鑰。軍官,稱之為差假官,士官或是士兵,我們則統稱他們是差假士—即使他們有些並不是士官。
在我十月開始兼任營部連連級參一之後,我的全銜是「防區直屬工兵營營部暨營部連參一文書、差假士、總收發、人事官通信官業務指定代理人、專職衛勤待命班、製磚廠製磚公差不二人選之綜合業務參謀兵」,但是,通常我向所有人介紹我的職務時,我最常用的是「工兵營營部人事官的文書」、「營部參一」,或是「差假士」。
有的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接的業務不是差假,我會永遠不了解和我的權益最為攸關的差假作業是怎麼進行的,我會和連隊上所有其他人一樣被蒙蔽在無知的悲哀。可是,有時又想想,我接了差假,似乎更悲哀。而接什麼業務也不是我所能夠選擇的,我的業務就是差假士。
我是差假士。
我掌理全營三四百人的所有返台省親慰勞婚喪事公假特別榮譽假審核呈報、返台專業訓練裝備後送差假呈報、軍士官輪調手續、機位排定、累功換特別榮譽假呈報、眷探作業、各連積假狀況掌握、營部幕僚休假預排、各連主官管休假協調。我掌理所有的假。
我的手中是全營三四百人的救贖。
我,一個兵,一個凡人的手中,握著全營三四百人的真實,握著三四百人的救贖。
▲2—假單
九月,不知道誰七月講了什麼「特殊國與國關係」的鬼話,然後對岸就透過一些外國媒體放話,說什麼將要拿下中華民國主權所轄的某個小島,搞得所有媒體都以為防區局勢相當緊張,說什麼防區已經進入二級戰備(基本上,中華民國國軍根本沒有二級戰備這種字眼,九月也沒有進入狀況三),說什麼所有官兵晚上都要抱著步槍上床睡覺,但是就算五月防區狀況三生效的時候全天全副武裝也沒有誰抱著槍睡覺。
九月根本沒有人抱著槍上床,而我呢?我九月的時候根本沒有上過床,連上很多人九月的時候也沒有上過床。對大部分人來說,九月屬於高裝檢查,九月屬於裝備,而對我來說,九月呢,屬於休假,九月是一個完全屬於休假的月份。
九月的一開始,防區高裝檢的那一天,就是跑假單。
兩點下哨(還被下班衛勤拖哨半個多小時),六點到八點又是一班,下哨之後被瘋狂的廣播聲叫到戰情。是人事官。「你今天有工作要做,」人事官說,「你今天要去跑假單。有兩份假單非常重要,你今天一定要跑出來。」
我撇了一下稱為「假面」的休假申請單,都是事假,要參謀長批准才能生效的事假。一份是三連呈報上來的,假單副呈住院證明及戶口名簿,是三連一位弟兄的兄長出了車禍,必須馬上回家。另外一份則是一連呈報上來的,是因為一連參三小鼎的徒弟昨天傍晚的時候工作受了傷,牙齦出血不止,在營部醫務所急診無效之後轉診玄武岩醫院,已經七八點了,仍然無法止血,玄武岩馬上讓他住院,而家屬打電話到營部要求馬上請事假後送,轉到三軍總醫院。休假日期,啊?都是今天?難不成今天早上假單跑出來,下午就要搭飛機回去?
「這太扯了吧!怎麼這麼急!而且這個病假為什麼要幫他請事假?請事假要扣假的啊!他在玄武岩醫院住院,就讓玄武岩後送室辦後送就好了啊!這樣也不用扣假。」
「他們家裡頭就是要他馬上回去,扣假也沒關係。你今天早上就要跑出來。」「這麼急的假單我怎麼跑?就算跑完前面,參謀長那邊那一關也只有軍官可以跑,還是要你來跑啊!」「我今天要陪檢經理裝備,我不能出去,我一定要待在營部。」「那…」「不管了,你先出去再說。」「我怎麼出去啊!我今天中午十二點還有一班哨!我還要揹待命班啊!」「找人幫你代揹啊。」「連上都去受檢了,哪裡還有人啊。」「不管了,我去跟你們連長說,今天不管怎麼樣你就是要出去,高裝檢不會敲待命班的啦!有問題打我手機。」這樣啊!如果敵人要拿下我某一個外島、要攻打防區,實在應該選裝檢的這一天,因為所有單位都不會有待命部隊,而且所有的裝備都陳列在集用場,一點掩蔽都沒有,一點防險警覺都沒有,隨你砲擊、隨你轟炸,而如果是遇到什麼暴民襲擾還是敵人小部隊攻擊的狀況時,全連所有人的鋼盔和裝備,都還擺在床上等著清點呢!
找到連長批了假單就牽著單車出去了,從營區騎了二十分鐘車程到達防衛部坑道,開始「跑假單」、「過三關」。第一關,到差假室,找防區最高差假業務承辦人—差假官,差假官必須在承辦人處蓋下他的級職章,過了這一關才能往下一關邁進。我推開差假室的大門,「差假官—啊?」差假室裡空蕩蕩的,只剩一個僱員在裡頭叩叩叩敲鍵盤,「陳姐,差假官呢?」
「差假官沒來?」不會吧!現在已經九點多了耶!怎麼還沒來上班?
「沒來。」
「差假官怎麼可能這個時候還沒來?去哪裡了?機場嗎?」
「今天只有防衛部差假士一個人去機場。」
「那差假官呢?」
「不知道。你打軍線到他寢室裡頭看看。」沒人接。
不會吧!這麼重要的假單連第一關就過不了。人事官說,如果有任何狀況就打他的手機,立刻回報,「…對方手機目前關機或收不到訊號,嗶聲後,將自動轉接語音信箱,在轉接前將不收費…」我管你要不要收費!怎麼辦!差假官不知人在何處,而人事官的手機也收不到訊號,怎麼辦!怎麼辦!
「我現在有一個很重要的假單要跑耶!陳姐你看!怎麼辦?」
「你這個假單—啊!怎麼會這麼急?」僱員看到假面,也嚇了一跳。
「怎麼辦?」
「你等等看差假官等下會不會進辦公室。只能等啊!怎麼辦?」
等了一個小時,這個小時真是心急如焚。差假官還是沒進辦公室,不過打了一個電話進來,僱員接的,「差假室長官好。啊!是差假官嗎?那個工兵營有急事要找你耶!他們有人有急事要回去,差假官你在哪裡?喔…好…」僱員回頭︰「工兵營!差假官現在在本部連陪檢!他要你馬上過去!」陪檢…為什麼今天全世界的人都在陪檢?
「本部連在哪裡?」「本部連在哪裡你不知道嗎?」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根據僱員的口述地圖,我動身前往不知所蹤的本部連。在走出坑道前,順道去第二關—人事行政處處長的辦公室看看,處長也不在。「處長去了哪邊呢?
」我問處長傳令,「不知道」,他說。全世界的軍官都不見了。
我花了四十分鐘後在坑道外三百公尺處某條小路某堆草叢中的某條小徑穿過某堆樹林找到本部連的晒衣場與後門,真不曉得為什麼全防區都是在莫名其妙的一條小路裡藏著一個單位。穿過晒衣場,穿過安官室,穿過二十幾輛引擎蓋大開的一點二五噸小車還有保養車輛的技工,在穿過兩路蹲在地上做槍枝保養的人員,看到差假官坐在椅子上跟人事行政處處長聊天,很好,都找到了,我拿出假面給兩位長官簽名-印章都放在辦公室。
「來來來!你來的剛好。」差假官說,「你現在過來剛好,參謀長也在本部連,你等下就拿過去給參謀長批准。」這麼順利?一到本部連一次跑完三關?「我一個兵怎麼可以拿文給參謀長批?」「你不拿過去難道是要我拿過去嗎?」「呃…那參謀長在哪裡?」「參謀長在前面小車那邊看車子啊!你剛才過來沒看到嗎?」
參謀長在看一點二五噸小車?我剛剛就是從那邊過來,參謀長不在那兒啊!
「參謀長剛才就是在那邊看小車啊!你再過去看看。」再過去看看,還是不在。
「參謀長有在這邊嗎?」我問本部連輪車技工,「有啊,參謀長剛剛跟總部的督導官一起過來檢查。」「那參謀長還在這邊嗎?」「走了。」「走去哪?」「參謀長車子走掉了,去哪裡喔?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問什麼都是不知道。
再回報給人事官吧。本部連的公共電話就在安官室旁邊,「…對方手機目前關機或收不到訊號,嗶聲後,將自動轉接語音信箱,在轉接前將不收費…」挖哩勒。
打軍線去參謀長傳令室問問看。「參謀長回到辦公室了嗎?」「還沒。他現在應該在本部連。」「參謀長現在不在本部連,那麼他現在可能會在哪裡?」「等一下,我看一下參謀長的行程表…現在…參謀長現在還是在陪檢…喔!參謀長的下個行程是工兵營。」
工兵營!
我從工兵營過來找參謀長,參謀長現在居然在工兵營?
如果我現在帶著假面趕回去工兵營,到時候參謀長也可能離開了,不知道會在哪裡,「參謀長等下會回去嗎?參謀長等下會會去吃午飯嗎?」「不知道。」又是不知道,而且參謀長好像吃飯還有午休的時候不批文,至少我知道當參謀長在看八點檔的時候,一定要廣告時間才可以把假單拿給他批。對表,現在時刻,已經十一點了耶!再拖延下去人就走不了了,而且,再跑不出來,就要拖哨了啦!
打回連上,「安全士官嗎?有沒有看到人事官?參謀長跟總部督導官在看裝檢,人事官在陪檢,不能接電話?啊—那麼連上現在有沒有其他沒有受檢,沒有事情的軍官?」想必是沒有,沒有軍官可以押車把我和我手中的寶貴假面載回去找參謀長,而且可以想見的,連上現在根本就沒有車,所有車輛都在受檢啊。
「怎麼辦?」我問差假官。
「這樣也不是辦法。這樣好了,你先回去差假室,找僱員直接開休假二聯單,下午就讓他們先走。」「這樣合乎規定嗎?」「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這些。對了,人走了,你下午還是要把假面給參謀長批。你如果後來沒拿去給參謀長,你就死定了。聽清楚沒?」程序碰到狀況,就算差假官是多按照規定來的人,還是沒用的。回到差假室,拿了假單,狂奔回營區。高裝檢那天太陽超大,秋老虎肆虐,我又快要攤了,飛機飛了,人送走了。
回到連上還沒來得及吃飯就上哨,我的腰圍又縮小了。
▲3—混亂
「不行不行不行!一處二科說這些退伍令都不行!所有的退伍令都要重作!」那份文下來的時候,就算是清秀的約翰也快要瘋掉了。「原本退伍令上面的退伍原因欄上,一般兵寫服役期滿,大專兵寫折服役期多少天,現在全部都要改掉。提前退伍的,士兵寫提前退伍,士官寫依額退伍,通通拿回去改,明天中午以前拿過來。」約翰向各連參一公佈說。
「那提前退伍兩個月的還有成功嶺折服的呢?」
「就寫提前退伍暨折服役期幾天啊。」
「士官呢?」
「就寫依額退伍暨折服役期幾天啦。明天中午以前拿過來!還有…」約翰頓了一下,「你們這些兵力現況報表也不行,防衛部說要重作,我們現在寫兵力現況報表的士官部分,是填寫已經晉升下士的士官總數,現在要改成,新兵一下部隊,只要佔到了士官缺,就把他當成士官計算,而不是當成兵來計算,這樣懂意思嗎?」
「就是說,只要是校訓預士,受過訓,有晉升下士資格的人,統統當作士官計算?」「不對,是只要佔缺就可以,比方說這個人還沒有受訓,或是正在受訓中,你已經先把他調到士官職缺的,就當成士官計算。」「那麼,士官素質分析表也是照這種方式計算嗎?」「不對,士官素質分析表是調查實際的士官退損需求的,所以還是照現在的做法,只算已經晉升的士官。」「那不就是說,兵力現況報表與士官素質分析表上面的士官數不就不一樣了?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單位,有好幾個版本的士官數字?」「對。」
「為什麼這麼做?」「防衛部說,那是因為這樣做可以讓很多兵當成士官計算,這樣兵員的數量就會在報表上減少,而總部是依據兵力現況報表撥補新兵,所以,這樣的報表呈上去,總部會撥比較多新兵到防區,在提前退伍實施後比較能夠維持一定的兵力數量…」知道為什麼有好一陣子外島籤這麼多了吧?不過外島籤多也不見得是件壞事,至少同梯多,有個照應,總比沒幾支外島籤還抽中來的好。
但是,提前退伍案實施後一次退那麼多,就算補了一堆二兵,還是要等他們到部一個月以後才能站哨,做到死站哨站到死的還不是現在在當兵的這些人。「…一樣,明天中午以前拿過來!啊!還有人差…」
「怎麼每次都那麼急啊!」死痞子的話真多,「還不是因為你們送上來的時候那麼晚!」我幫約翰答腔。「營部通知我們做的時候也很急啊!我還不是盡量快!」「防衛部通知營部也很急啊!你看,十月份退伍人員名冊防衛部也沒有核定給我們,現在就急著要退伍令,但是根本就沒告訴我們退伍令字號。過兩天差假官又要督導差假業務,督導營部還有營部連…算了,你們不必知道。還有…」我頓了一下。我知道,我所要宣佈的,是可以讓很多人震驚的消息。
「你們送上來的這些假單,全部都被退回來了。就是這些,這些最後一次休假的人。你們現在把提前退伍之後每個人應該還有假算一下,改完之後交給我。」
「你是說—扣假?」「不會吧!」唉聲此起彼落。
「不是扣假。他們本來就是那麼多的假,他們本來有四十天的假,但是在提前退伍之後,他們在防區服役的天數就不到二十個月,所以他們的假就是那麼多,沒有多也沒有哨,不是扣假。」「可是假的天數就是變少啦!」「規定就是這樣啊!除非叫他們不要提前退伍。」「那你看,這個人本來要請最後的五天假,扣掉四天之後,變成只有一天的假,你叫他怎麼放?早上七點二十尚義機場報到,下午兩點二十松山機場報到?」「那上個禮拜都沒扣假,這個禮拜要放的就扣假?」「差假官說今天開始的啊。」「怎麼都不早講?」「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啊,而且…」
「而且,你們各連還不是一天到晚要我跑那種今天跑明天就要回去,高裝檢那天,還有上午跑下午就要回去的假單,你們才在搞什麼鬼啊?你給我的時間,其實叫我連先給營長簽的時間都來不及,每次都是先蓋營長章,人走了,營長才批假單。」
「那個真的很緊急啊,他那時候血就一直流,流不停,家裡又一直打電話來,說他做完幹訓班工程之後身體就不好,現在像這個樣子,一定要他回台灣住院。」工一連參一說。
「你說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之前怎麼樣,我四月來防區的時候每天都看他壓力很大,那時候他剛要跟小鼎交接,但是小鼎根本就每天都在營部,其實根本就沒有交接到,但是我們連長有什麼參三的事情還是找他,—你知道嗎?小鼎連怎麼弄課表都沒教他我們連長就一直在找他,那時候又要戰備,壓力怎麼會不大?而且那時候還有幹訓班工程,最長一次我和他大概都是在工地四十八個小時沒有睡覺…怎麼受得了?而且他有什麼問題都只是往自己肚子裡吞,有時候上工回來他還會幫我按摩一下,但是他自己都是默默承擔壓力。」「是喔。」
「啊,對了,我這邊有一份假單要給你。」工一連參一從洽公袋拿出一張假面。
「這又是什麼?公假?看護?」
「對啊!我們連長說,三總那邊打電話要我們派看護,對了…還有禁閉單要給你辦…」
煩死了。看護什麼時候要回台灣,看一下。
明天。
「明天軍包機還有機位嗎?」
「你—」
我說不出話來了。
▲4—忙碌
一連串的忙碌。例行性的作業外,先是幫三連那位弟兄續辦了好幾天的喪假。
扣假的消息傳到各連後,我被所有返台假天數變少的學長追著打,我還打開電腦找舊檔案,找到一種叫做「返台假改防區休假志願切結書」的不世出表格,要求那種只剩一天兩天假的人簽了以後不許反悔,解決被扣假的問題,不過還是真的有人寧可放「早上七點二十尚義機場報到,下午兩點二十松山機場報到」的那種假。
然後是差假業務督導。差假官督導各項文件鉅細靡遺,每季休假預排表、每月休假預排表、假卡、假單存根、禁足佐證資料、休假規定卷宗、離營宣教卡、家屬聯繫卡…「成功演習緊急召回規定呢?」「在這裡。」「八月份營部對各連的督導記錄呢?」「有啊!就在這邊!(○○)○○字第○○○號令發給各連啦!」「那麼各連有沒有收到這份文?」「有啊!連級的休假規定裡頭有這份文,連級有收到,而且簽給連長了。」「可是連級沒有再發文將改進缺失回覆給營部,你看!在哪裡?」「啊?」不是說要精簡營連業務,連級都不需要有公文文書作業的嗎?差假官馬上在督導記錄上記了一條。
「九月三日的假單存根拿出來給我看!」「呃…存根,沒留下來。」「那部隊工作日誌拿出來看!你看,說三日是放假日,但是哪些人休假根本沒有登在部隊工作日誌上,積假統計表呢?又沒有積假統計表,又沒有假單存根,我怎麼知道你們三日到底有沒有正常休假,你們早就有人申訴說工兵營為了高裝檢管制休假!要管制休假你要先呈文給我啊!你們有呈文嗎?」「…沒有。」又是一條。
洋洋灑灑寫了十四條缺失,改吧,慢慢改吧。連上怎麼又有人逃兵啊!煩死了,事情做不完還要先發離營通報給軍法組,抓到送進去關之後還是大大小小事情不斷。中秋節前又要舉辦擴大眷探,怎麼各連呈報休假人員的時間這麼慢,而許多實際要辦理眷探的人不在名冊上,沒跟營部報假,家屬就跑來了,中秋節前一個星期的眷探,所有人都可以休假,都可以擁有那份並不完美的真實與救贖,什麼人都行,只有我不行,因為我的救贖與所有人的救贖相抵觸。在中秋節左右,想要回家過節放假的人數激增,事情多,沒有管制好,超過百分之八上限,被差假官瘋狂砍劈…這個時候又值九月份第二航次,碼頭又來了一批新兵…。
新兵來了也就罷了,偏偏裡頭還有一個新兵星期四到部,星期六早上八點祖母就要出殯,要請喪假,又要跑假單。營部連連級參一又擺爛,要他做什麼都絕對不會準時交,我成天都要過去催,有一次受不了,把他所有的應辦未辦事項寫出來交給連長,總共三十條。三連有個兵又要結婚,情報官又說,他過兩個月,想要出國。
工一連又總是在最忙碌的時候送上一張看護的公假假單,而且都是那種今天送明天就要走的假單。「搞什麼鬼啊!怎麼連看護都要送得這麼急?這種長期看護你們連上不能夠排個看護預排表,按照時間送嗎?」「沒辦法,我們輔仔已經找不出人來看護了。連上所有沒有重要業務的人,都已經去看護過了,看護預排表根本排不出來。」七月份發生軍史館命案之後,總司令要求外島部隊不得派遣長期看護,每七天就必須換一個人,不得重複,而如果病患在北部住院,則一定要派遣居住南部者擔任看護,反之亦然。上頭都這麼規定了,怎麼辦?跑吧!
每天晚上都是登完文、站完哨、搞著桌上這些有的沒有的假單糊裡糊塗睡著的。有時候還會人踹起來。是那個全防區官威最大的少尉通信官。「怎麼你睡在這邊?有床不去睡?營長每次都覺得你們這些文書的生活作息太差,叫我好好管管你們這些兵!你管假很了不起是不是?我想營長一定很想知道你平常都睡在辦公室,知道你平常生活作息內部管理有多差吧!」
睡眼惺忪。「我想…」,我實在是不想說話,「我想,營長也一定很想知道我平常幫你代簽了多少文吧!」我說話的時候頭抬都不抬,「營長也一定很想知道你有多少次在我把文登記完要發給你前,你都要我把文先簽好,你只不過就是蓋了個章吧!」
我想你這時候也該知道,我最後的全銜「防區直屬工兵營營部暨營部連參一文書、差假士、總收發、人事官通信官業務指定代理人、專職衛勤待命班、製磚廠製磚公差不二人選之綜合業務參謀兵」裡頭的「通信官業務指定代理人」是怎麼來的吧?
有人說,一句話可以改變一個人,真是不錯,尤其是那些欺善怕惡的擺爛志願役三年半。「你—我…我是說,你做的這麼累了,也應該上床去休息嘛,這麼累還在辦公室睡會著涼的啊!」當參一的第一個要件—屌,我很屌的指了指我的桌上,「如果說這些東西有辦法做完的話,那麼,我才有可能上床。」
我那個時候其實根本就沒有床可以睡,好長一段日子我根本沒有辦法回床上睡,每天作業到沒有力氣再做的時候,也已經沒有力氣走回寢室了,有次我還睡在營辦室的屋頂上。甚至當連上的人以為那是空床,把我的床下內務丟掉讓新兵睡,我也是好久以後才察覺到。
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了,中秋節應該可以放假吧,可以好好睡一覺。約翰剛剛是不是跟我說,中秋節還要去海內店裡頭幫小江挑個退伍禮物…
「搞什麼東西…小小少尉點我?…不想休假了是不是?…」
好累。握著黑色原子筆的手逐漸鬆軟。
好忙。忙得沒有注意到工一連參三小鼎的徒弟住進了三總加護病房。
▲5—噩耗
凌晨三點,又被人踹醒。「有你的電話記錄。防衛部下到營部戰情的電話記錄。」誰會在凌晨三點發電話記錄給我?
我倒是很驚訝約翰還是醒著的,「這是一個跟返台假有關的電話記錄,應該是你的。」「你看我睡著了你可以代理我啊!」「不要開這種無聊玩笑,你看一下電話記錄。」
「奉副司令指示,防區所有地震受災官兵於洞拐洞洞前至尚義機場集合,請各單位人員先行辦理差假手續。發話人—防衛部戰情中心戰情官」
「什麼地震?」「剛才有地震你沒有感覺到嗎?」「沒有。我睡死了。」我是真的睡死了,就在昏睡當中,隔著海峽的我錯過了和大多數中華民國居民一起經歷這場空前浩劫的義務。「這太離譜了吧!我現在怎麼知道全工兵營有多少人是震災受災官兵,就算是參一也不可能現在就知道啊!而且,到底要請多少天假?不知道。請的是什麼假?不知道。要不要從返台假裡頭扣?不知道。如果要扣假,受災官兵他們知道之後要不要這個時候回去?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叫我怎麼去幫他們辦假啊?還有,哪有人凌晨三點跑假單的?」
「人事官現在正在上面打電話叫各連回報受災官兵,叫你先幫他們把假面打出來。」「怎麼打?人也還沒確定,天數也不知道。」「你先去把檔案叫出來,人等下就會回報了啦!」「天數呢?」「問問看差假室知不知道。」「差假室這個時候哪會有人啊!」「出了這種事,說不定有人吧。」「這樣嗎?」
沒有人接。誰沒事會像工兵營營辦室一樣,凌晨三點還在作業。
「你看是誰發這個電話記錄,問問看。」
「總機,請幫我接戰情中心。戰情官嗎?我這邊是工兵營。您剛才下了一個電話記錄說,對,可是電話記錄裡頭沒有天數,啊—不知道?要問差假室?差假室沒人啊!」
電話那頭的口氣很不好,「我們這邊是戰情中心,你要問這種休假的人事問題就是要問一處、要問人事行政處,戰情中心是不管這些的。」奇怪,你不管這些,那電話記錄又是從那邊下的?發話人都不知道我還能問誰?
「那…電話記錄裡頭說,要事先辦好差假手續,這種假單一定要參謀長批過才可以,我們也不可能現在去跑假單啊!那…我們要怎麼辦?」電話那頭沈默了半分鐘,然後,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他說︰
「你沒有去試試看,你又怎麼會知道呢?」
「啊—?」錯愕。瞠目結舌之際,對方電話掛斷了。
要我去試試看把參謀長在凌晨三點挖起床批假單?我一個一兵,參謀長是少將耶!
如果按照正確的程序來說,首先,要把熟睡中的營長踹起來,請他批閱防衛部發的電話記錄,然後要他另外批准另外一份電話記錄,要四個連隊回報地震受災官兵名冊。電話記錄到了各連之後,先把各連值星官踹起來寫擬辦欄,再踹醒連長批准,然後全連緊急集合—那種所有人熟睡中突然要在三分鐘著裝完畢連集合場成講話隊形的那種,點名、清查人數,調查誰是震災官兵後由各連參一開出一式兩份的返台假面,呈給連長,連長跟其他連上弟兄回床上睡覺的時候(大概也睡不著了),各連參一在陣地關閉時間將假面送至我營部參一處,我統一彙整後交給人事官蓋承辦人章,再把營長踹醒批准。然後我跟人事官在陣地關閉時間出車到防衛部,跟防區其他直屬部隊最高軍階一樣是中尉的人事承辦人員一起把少校差假官踹醒,再把上校一處處長踹醒,排隊蓋完章之後,再去找少將參謀長,參謀長批准後,回去找營長批電話記錄要各連震災人員先到營部做離營教育,再趕去機場…一切動作,必須在凌晨三點到七點二十分幾個小時當中完成…。
量小質精戰力強的新一代國軍的外島休假程序,真是一點都不麻煩。
聽說好萊塢正在開拍不可能的任務續集。
我有個現成的好劇本。
人事官撞開營辦室的門,「趕快先開出三張假面!」「有三個人是不是?」不知道人事官怎麼調查出來的,真厲害。「對,先開三天事假!趕快!我等下就要出去了!」「你要去哪裡?」「去各連載人啦!對了,營部連有一個新兵家在台中,他要回去,你趕快把他找下來,他的兩張假卡都還沒有建!」人事官踹醒了小車駕駛,從營區狂奔縣政府所在的晶城,把一員正在防區西邊某聯兵旅支援開「咖辣」的駕駛,繞回核心山,去載一員正在工兵組支援的文書。我去踹醒新兵,建假卡,打假面,「你填假卡的時候,這個編號的地方不要填,空下來,最上面的這個編號欄是填你的身分證字號…對…然後註明你的抵防日與退伍日…」啊!太陽升起,現在已經六點了!假單還沒有批准啊!
小車回來,震災人員與原本要休假的人員在營部做完離營教育之後奔往機場。七點,副司令已經在尚義機場等著了,全防區總共來了七八十員受災官兵,所有受災官兵排成十幾列聽精神講話,人事官在列子旁邊看著行伍中的人員,我呢,管他在講什麼,假單!機位!什麼返台注意事項、什麼回家注意安全統統不重要!假單!機位!
「差假官————!」我衝進機場,差假官在憲兵櫃台。「差假官,我這邊有受災人員的假面,現在要找誰批准?假單要找誰拿?他們等下是不是要坐八點二十分起飛的軍包機?差假官…」「只要是震災人員就全部過來櫃台這邊開休假二聯單,拿了假單就走,假面你今天等下再送到防衛部去。」「這樣合乎程序嗎?」「都已經什麼時候了你還管什麼程序?」量小質精戰力強的國軍,在遇到狀況時,所有程序都是沒用的。「那機位呢?」「補位。補不上就自己買機票搭民航機。記得他們回來要帶證明銷假,證明要鄉鎮公所——你跑去哪裡啊?」
人員聽完講話,紛紛走進機場大廳。七點五十分,宣佈補位開始,這個時候的機場櫃台是全防區最適合用來練習近身搏擊的場所,那是一場驚人的卡位戰。「震災!震災!」我帶著工兵營三員震災人員,又像是置身沙丁魚群中,又像是所謂可以「揮汗成雨」的齊國首都臨滋,什麼?軍官優先補位?管你的。「我們這邊是震災官兵耶!」我用雙臂格開人群殺出一條路,「你是震災官兵,所有人都是震災官兵啊!」旁邊人也在大喊,「震災!」,「震災!」我叫我身後的三個人跟我一起喊著「震災!」,我抓過他們三個人的假單還有軍人身分證,飛撲到櫃台前︰「我們有三個人要補位。」我伸出手把假單和軍人身分證塞到櫃台人員的胸口,「震災!震災!」我幫他們補到一百四十二到一百四十四號的位置,一架軍包機不過就一百五十個機位。
人潮散開。我激動的緊緊抓過機票—我又一次成功維繫了我從菜的時候開始經營的「你可以倚賴我」的偽君子形象。周圍還有好多沒有補上機位的人,有的垂頭喪氣坐在大廳座位上,有的忙著在民航機服務櫃台問有沒有機票賣。工兵營的人都搭上飛機,回去了,其他單位沒補上機位的人繼續留在大廳,整個機場現實得非常真實。真實,休假是最貼近真實的真實。
離開機場後,回連上牽了單車爬上核心山,去差假室送假面,也拿到了一份差假室發下來的「震災休假處置辦法」︰家屬死亡比照喪假辦理、家人失蹤三天、房屋半毀五天、房屋全毀七天,不用扣假。「我們現在讓他們先回去三天,要怎麼變成五天的假?另外開一張假面續假嗎?」僱員說︰「不用。身上有沒有帶校對章?」「蓋個校對章就可以?」「對。」「這樣塗改不會有偽造文書的問題?」「蓋了校對章就可以了啦!」做業務可以什麼章都沒有,但是絕對不可以沒有校對章。差假官也回到差假室,看到我就大喊:「記得,他們回來之後一定要有鄉鎮公所兵役科開立的受災證明,不然就把這次事假從原本的省親假裡頭扣,如果他們有人已經沒有假了,放這次假還沒有證明,我就扣你的假!」啊?
全營的人知道地震事假不用扣假之後,又有一堆人要報假。我從機場回到連上電話不斷︰現在是返台休假中,家住南投草屯的劉一兵,劉一兵請講,「什麼?你家垮了?你現在在哪?你在家裡?對,你可以續假,我可以幫你延五天的假。好,記得去兵役科開證明。」好,現在是彰化田中的陳下士,陳下士請講,「什麼?你不是回家吃你姊姊的喜宴嗎?不吃了?啊!你姐未婚夫的家垮掉了,你家少了半面牆?好,可以,對,五天,可以延五天假。記得去兵役科開證明。」現在又有叩應,這位是從台中梅子打來的,啊—!副連長好!報告副連長,副連長休假怎麼樣?副連長你在哪裡?什麼?副連長你在住帳篷?啊—對,會快,只要不要把我送去關就好,對,對…續假續假續假!
「對了,你打電話回家了沒有?」約翰突然問我。
「打電話回家做什麼?」我問,「我家裡有打電話來嗎?」
「發生了大地震你難道不該打電話回家嗎?」
「對喔!」我是真的已經忘記該打個電話回家這件事了。
過兩天又有電話記錄,說什麼受災官兵可以回到戶籍地附近的部隊服役,回去幫忙家鄉的震災重建,要在電話記錄下達後的半小時呈上名冊,人事官要我把所有請過震災事假的人報上去,又說,因為地震的相關業務是從我報返台假開始的,所以以後有關地震的東西都是我負責…真是…。過沒一天,政策急轉彎,說回到戶籍地服役不辦了,震災官兵可以辦理停役或提前退伍,生效前可以休假到退伍。有人快退伍了,也不想花時間辦停役,只想休個五天假回家,再回連上等退伍;有人正在受訓,想等到結訓之後再辦停役,還有人…可是總部將全防區的調職人令都發下來了啊!人令都發了你居然不回去?你把總部的人令當成什麼?怎麼辦?呈文註銷!
停役的專案開始實施後,又要向各連宣導地震停役的辦理程序,受災官兵必須至鄉鎮公所拿一份專用的表格,地方政府依據這張表格勘查受災狀況,核定後會文總部停役。「學長,聽說家裡房子倒塌可以辦停役是不是?」剛到部的新兵問我,「是啊!不過,你要辦的不是停役,是提前退伍,你要去鄉公所拿這份表格。」「可是我不知道我這樣可不可以辦耶?」「怎麼說?」
「我父親和我母親離婚,然後我父親名義下的房子在集集,倒了,然後我戶籍和我母親在一起,我母親這邊的房子沒事,我父親那棟倒掉的房子平常也沒在助人。學長,我這樣可不可以辦停役?」「你—你自己去試試看吧!」我怎麼知道能不能辦?結果是他居然還真的停役了,回家了。反觀三連有位弟兄是家中獨子,父親罹患癌症、母親也罹患慢性病,成天在外島擔心受怕家裡出什麼事,但是父親今年六十九歲,因此不符合超過七十歲的停役標準,想要改分配本島部隊,總部又規定說只有甲級貧戶才可以改編,可是地震震災受災官兵中,也不見得有多少弟兄家裡房子半倒後就變成甲級貧戶…不知道上頭對停役改分配的標準究竟是什麼…我應該叫我家裡把廚房炸了,就可以提前退伍,好累,實在是做不下去…
總部還規定,凡是辦理停役的官兵憑證明可以先休假到停役令下來為止。震災官兵休假可不是直接開一張休假天數無限大的假面啊!而是每個星期都必須幫他續一次假。於是,我必須每個星期要為那些已經不在工兵營的人,續假續假續假…另外,還要向那些人一一收齊鄉鎮公所兵役科開立的受災證明…
天啊!我不是只有震災的事情要做啊!我還要站哨啊!我還要收發公文啊!我還有例行的假單啊!除了震災之外還是有人要受訓、要休假啊!我每天還是要收發公文啊!營部連連級那個菜鳥參一又擺爛,成天都要我去催,新來的營長又要我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文書工作。約翰呢?約翰應該可以幫我吧!小江退伍了,不過小江退伍前好久就完全交接給約翰,小江在七月一日完成重新編成後,跟老劉一起休最後一次返台,返防後又跟老劉一起辦假眷探租車去玩,租車還被憲兵抓到,但是小江跟一處都熟,一通電話打到一處憲兵科違紀就消掉了…約翰這時候早就已經被人差表還有要移轉到各本島部隊的兵籍資料袋淹沒了,一處還不斷要約翰製作各式各樣的士官素質分析表,調查缺損還有士官需求。約翰也要忙著弄地震的退伍令與停役令,兵是提前退伍,拿的是退伍令,士官則是停役,拿的是停役令,退伍原因、停役原因也不知道該怎麼寫,約翰跟我說,「我該用什麼傳輸代號線傳幫他們下線?難道是KA921嗎?」
有無數個晚上看到約翰才剛在桌上趴個半小時又爬起來,在營辦室外面的水龍頭抹了把臉,就走進電腦室繼續打線傳,約翰揉了揉眼,開始展現他的一指神功,「K…B…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Q…」約翰又禁不住睡意倒下了,而他的手指還停在鍵盤上。
討厭的大便臉行政又一天到晚在營辦室出現,「這個月線傳怎麼樣?不要又是一堆人差好不好?」你以為約翰願意嗎?「最近的調職人令還有停役令都給我一份,我要拿去辦餉,還有就是假單的影本,我要確定那些人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防區,這樣我才能夠確定他們這個月到底可以領多少領導加給…」天啊!
到了十月中我開始兼任營部連參一的時候,情況更是嚴重,三不五十就出現一張停役令,停役令簡直就像是如同雪片般飛來。每天光是算連上的現員數就不知道該怎麼算,震災加上提前退伍大退大補,連上沒有一天的現員數是相同的。
最糟糕的是,約翰說,他馬上要放他的第三次返台假。工一連參一也總是在我快要瘋掉、快崩潰的時候,惡劣的給我一張看護假面。
終於讓所有的人都休了假,終於把所有要回本島服役的人送走,終於把所有人事官交代的雜七雜八的文書作業搞完。十月初,星期五,一樣的,去差假室報假,收文,到各處組看看最近還要做些什麼?啊?最近要辦專案因病停役?不能讓苦命的基層連營文書稍微休息一下嗎?帶著一身疲倦牽著腳踏車回到連上,走在海灣的暮色下,難得的寧靜?想的美,走進大門就聽到安官室瘋狂廣播找我,怎麼了?戰情室,人事官找。
「過來。現在又有任務要給你。一連那個看護假面…」
「一連那個看護假面我剛剛報假就一起送出去啦!不會要換人吧?」
「你今天送出去的一連看護假面把他追回來,順便打個電話到三總叫現在那個看護明天就回防區。還有,等下幫忙去送一下一連輔仔的一個事假,併兩次返台假,十二天。」
「沒事把看護叫回來幹嘛?人都住進看護病房了啊!病這麼快就好了嗎?一連輔仔事假的事由又要寫什麼?」
人事官沒有回答我。
「啊!」我突然驚覺。
「不會吧!」
突然感覺現在海灣的暮色真的很安靜。
人事官點了點頭。
▲6—兵資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摸索怎麼發傷亡通報的。我最常用的六本書裡頭沒寫,我從黃色的留守業務巡迴宣教手冊中找到傷亡通報的格式,舉凡單位在得知官兵死亡之後,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將傷亡通報傳真到聯勤總部留守業務署,傳真號碼也寫在留守業務巡迴宣教手冊裡頭。工兵營必須檢附死亡證明正本,透過一處五科發出。而黃皮書裡頭關於軍人保險的部份有限,如果要查軍人保險的相關資料,還有一本叫做「軍人保險講習資料」的粉紅色小冊子可以查。
傷亡通報上有兩項資料不在參一經常在手上的資料中,一是傷亡原因,人事官叫我這麼打︰「該員於工作時不慎受傷,造成下顎與牙齦處流血不止,本部醫務所及玄武岩醫院無法診治轉往三軍總醫院住院治療,因急性骨髓性壞死暨併發白血病,經急救不致死亡。」我不知道急性骨髓性壞死暨併發白血病是什麼病,人事官說好像是一種隱疾,傳真過來得三總死亡證明上這麼寫,我就照著打。
第二項資料是保險證字號,平常不會有參一會去記保險證字號的,必須調出兵籍資料袋,工一連參一已經拿過來了。保險證字號會寫在兵籍資料袋裡的小兵卡上,還有兵籍資料卡第三頁的左下角。兵籍資料卡第三頁大部分都是用鉛筆填寫,因為例如職業、戶籍地址、電話等等都是會變動的,只有入伍日期與保險證字號是用黑筆填寫,最正確的方式是一定要用黑筆,連藍筆都不行。我翻開他的兵籍資料卡,抄了保險證字號,第三頁後的第四頁上登記的是晉任調記錄,從任職之後就沒有登過,真混。雖然防衛部告訴我們兵資是營級保管,但平常士兵晉任調記錄通常是交給各連在填,就算連級沒填,我的業務執掌通常是不用登資兵資的,那是約翰的業務,不過,約翰正在返台,現在我打算代理約翰的職務,幫他填上完整的晉任調記錄。
聽一處五科說,他的兵資最後的一筆記錄,就是登上他的傷亡通報發文字號,一處五科說,這筆兵資拿給他們登記,他們也會用一種我之前從來沒看過的線上傳輸代碼下線,代號或許是KAG,代表傷病死亡,也或許是KAE,代表的是非作戰因公死亡。
我順便看了一下附在兵籍資料卡上的,在入伍前做的體檢體位判定資料。
乙等體位。心臟、正常,血液、正常,什麼都是正常。除了B型肝炎以及很久沒有發作的氣喘外,統統正常。
體檢資料上,根本看不出來這個人會在服役期間因為白血病過世。
新訓中心製作的另外一份體檢資料同樣如此。
當然,當兵什麼都是假的,這份體檢資料也有可能是假的。可能在填這份體檢資料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體檢,真的好好做個體檢的結果可能不會是這樣,誰知道兵役體檢是怎麼作業的?也或許這個人在入伍前根本沒有白血病,也或許這個人的白血病是在入伍前怎麼體檢都查不出的隱疾,—怎麼樣的部隊可以把一個沒有重大病史的兵搞到因為白血病過世?
工一連參一那時候怎麼說的?工一連參一說,他在做完幹訓班工程之後,身體就很不好。幹訓班工程?那個要在精實案重新編成聯兵旅檢閱前趕工完成的幹訓班校閱場工程?他在做完幹訓班工程之後,身體就很不好?我闔上了兵籍卡。
幹訓班校閱場工程。
為了精實案拼命趕工的幹訓班校閱場工程?
我深深倒抽了一口氣。
曾經,我也在幹訓班校閱場工程裡斷了半顆牙,我抱著塊石向前撲倒,斷了半顆牙。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該感謝我的父母把我生得比較健康,還是慶幸我沒有什麼體檢看不出的隱疾。如果我撞斷牙之後也是繼續牙齦出血不止,我的兵資是不是也是會被這樣檢閱?會是誰檢閱我的那份也是什麼都看不出來的兵資?從來就相信當兵就是要磨練的父母,又要怎麼相信自己的兒子在部隊裡喪命,然後變成一筆業務,變成一筆沈重而冰冷的業務,就像是我面前的這一份兵資,但我面前雖然是兵資,但是卻又看到搬塊石、看到幹訓班校閱場工地施工時的一幕一幕飛過…
為什麼?
精實案?
我拿出人令,找出發文字號,在兵資上補登上了一筆調職記錄,(○○)○○字第○○○號,(○○)人職令第○○號,生效日期是,七月一日。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這筆調職的意義,可是我知道,這筆調職是工兵營部隊重新編成時的全營大調職,這筆調職,證明他曾經經歷了—精實案。
如果約翰現在不是返台,他會繼續檢查兵籍資料袋中的其他東西,包括考核表等等。一份新兵的兵籍資料袋中還會附上服裝補給卡、射擊手簿,不過再移轉出去的時候不會包括這些,如果正常退伍的話,裡頭會附上退伍令存根。平常約翰還會再寫上兵資移轉迴文單與索引卡,不過,這次,這些一處五科都會幫我們做好。
根據陸海空軍兵籍資料管理手冊第三十七條,經建立兵籍者,於死亡情況時,移轉團管區後,加蓋橫寬兩公分、縱長六公分的紅色「註銷」戳記後,保存五年之後銷毀。五年後,團管區將會銷毀自兵役科、新訓中心、所經歷所有單位的參一所記錄的一切,無論裡頭哪些是真的、是假的,全部銷毀,一路下來你所有走過的痕跡,全部銷毀,什麼記錄都不會留下。不過,就像在做完幹訓班工程,前任營長在幹訓班校閱場工程人評會上說的,國家會記得工兵營所有上工、灌漿、灌地坪、蓋司令台、還有所有搬運過塊石的人。
國家會記得你的。
國家會記得我們。
國家會記得所有精實案的推手。
國家會記得防區直屬工兵營所有人的功績。
國家會記得你的。
縱然你只是國軍每年折損數字當中的不知道幾分之幾,你只是精實案後三十八萬國軍當中的渺小一員,你的面孔必定在新訓中心快要結訓時的那種全連大合照裡頭模糊不清,隔年軍人節有個軍中人權團體說,軍中無戰事每年卻死了四百人強,也就是每年每兩個陸軍營的兵力裡就至少會死一個人,而每張穿著制服薙著短髮的少年人面孔似乎就如同你一般模糊不清,而我在此刻還有以後的忙碌也讓我無從好好記憶你的面孔,就連我對你的了解同樣模糊不清。縱然有太多的人不知道你是誰,不知道防區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不知道防區直屬工兵營是怎樣的一個部隊,縱然有太多人不知道你在這樣一個地方經歷過怎樣的遭遇,你也不像隔年死去的兩棲營二兵余國輝,你和你的家人用的是幾乎最大化的沈默來面對一切。但是,國家會記得你的。
中華民國陸軍防區直屬工兵營工一連陸軍工兵一八一三梯一兵許柏崙。
國家會記得你的。
我把兵籍資料袋收回櫃子中。
▲7—真實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也感應了什麼,過沒幾天,在約翰返防的那天,國慶日前夕的前夕,狂風暴雨隨著夜色而來,那是全防區不知道多少年來經歷的最嚴重的一場風災。那天晚上,我站了一班夜哨,我看到海面上猙獰狂暴的浪,我看到營區裡一株株的樹木被連根拔起,手中的步槍整個因為風雨鏽蝕,槍管整個鏽成了橘紅色。
上哨前,我的辦公桌上全是假卡,我抽出工一連輔導長的假卡,搖起軍線。「喂!總機嗎?請接空運室。空運室嗎?您好,我這邊是工兵營,請問明天還有機位嗎?啊—?補位也沒有?那我們明天已經有多少人排上機位了?嗯,一位中尉、一位下士、一位二兵,嗯,那…我們要拉人下來,對,把那個二兵拉下來,換成一位中尉輔導長,名字是…、還有身分證字號是…對,好,謝謝,以後要換人我們會早,好,謝謝!」上哨前,我幫一連輔仔排上了機位,代價是拉掉一員阿兵哥的機位,剝奪了他的真實。我總覺得這麼做很不道德,不過這種事情我還是常做。而後來那位阿兵哥的機位有沒有被拉掉倒變成無所謂了,颱風後機場關閉四天,無論是輔仔還是那個兵,誰都走不了。
上哨前,我的辦公桌上全是假卡。假卡是一個人軍旅生涯中最真實的記錄,其他的記錄都是假的,而假卡真實記錄了所有的離合悲歡,從他報部三個月的第一次休假是否準時正常休,可以看出他是否有幸去受個訓、或是他被單位凹得有多慘。每一次的婚喪事公假,都是每一次的際遇。假卡最真實的記錄了所有人手中的真實。
上哨前,我的辦公桌上全是假卡,一些再也沒有用的假卡,白色的、藍色的、退伍的、停役的、改編的、所有離開防區、離開工兵營的。在上哨以前,我要把我的辦公桌淨空,我把所有無用的假卡銷毀,我把全部的假卡送進碎紙機。所有沒有用的假卡都是這種下場,所有的參一都會這麼做,沒有例外。
我的手停了一下,看著我在他們的假卡上,最後登記的一次事假。
然後,繼續送紙。
不知道誰開始說的,什麼都是假的,退伍才是真的,我只知道所有人都這麼說。或許,當所有人再也不需要這張假卡,再也不需要我這個凡人手中的救贖,再也不需要這稀薄的真實的時候,再也不需要如此渴望著休假的時候,世界才會從這個虛妄場域中想像的真實,成為真正的真實。離開這裡才是真的,不管是什麼方式。
在此之前,休假是最貼近真實的真實。
我的手中是全營三四百人的真實,所有人都必須相信我。
我這個凡人手中是全營三四百人的真實,全營三四百人的救贖。
但是我現在什麼都不相信,我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不管怎樣,九月是一個屬於休假的月份。
九月屬於休假。
九月是真實的。
突然斷電,碎紙機的聲響嘎然而止,整個營區陷入一片漆黑。
風撞開了營辦室的門。所有的文件、碎紙機裡的紙屑,四處飛揚。
△12—士官
風雨飄搖,約翰在颱風登島的五個小時前,在機場連續關閉四天的前一天,手裡拎著要帶回營辦室讓各參文書瓜分的一筒已經冷掉的速食店炸雞,坐著搖搖晃晃的軍包機回到防區,回到這一塊即將被颱風大肆蹂躪的小小土地。在這邊等著約翰的,是即將來臨的天災,還有人禍,還有摧殘防區官兵遠較風災危害千百倍的國軍業務。
東南碼頭那邊還是有一艘在颱風夜裡擱淺的貨輪,到現在走在路上還是可以看到,全防區大概沒有一棵樹是直的,吹倒的、折斷的任憑它在馬路旁邊枯死,在颱風過後的那一天,所有道路都被樹枝疊滿、截斷,防區斷電兩個星期工兵營是算是最早接通電力的營區之一,但也斷電四五天。我和其他人一起穿著汗衫繫著S腰帶頂著鋼盔上十噸半卡車四處收拾殘局,包括讓主要道路上的樹枝消失,以及用咖辣與鋼索將司辦室後面一整片傾倒的松樹拉直。工三連參三說,做幹訓班工程的時候,他在夢中都夢到自己在搬塊石,而颱風過後,他在夢裡頭都是在鋸樹。
而約翰回到防區所要處理的業務,除了七月一日開始的全營人薪差異修正,停電無法作業的窘境之外,還有士官員額業務。基層士官業務其實相當單純,每個月固定呈報士官素質分析表提出單位的士官需求,每月固定在一個半月以前呈報士官晉升名冊辦理晉升,以及連級要調整符合專長的職缺,士官業務從來就不曾像是在颱風過後這段日子裡那麼棘手。而照理來說,士官業務是不關我這個營級差假兼收發的事情的,但是颱風過後我去兼任營部連參一,所以營部連的士官業務,也變成我的事情。
救災第一天的晚點名,除了晚點名時間從因為停電,所以從九點提前到七點讓人吃驚,八點鐘就規定就寢也讓人吃驚,那天看到的防區災容讓人吃驚,排長公佈的衛哨勤務更讓人吃驚。「排長怎麼會把你排去站安官?連上的規定不是說,除了士官以外,要站安全士官的不是上兵,就是上兵伍長?怎麼會叫一兵去站安官?你還要四五個月才升上兵耶!」我問約翰,「連上士官有這麼不夠嗎?」
連上士官真的不夠,每天排衛勤站哨都苦不堪言。拿出士官素質分析表看,就是這麼少,營部連編制二十九員,現員十二員,當中還包括志願役的中士士官長,士官長再過兩個月升上士,總不可能叫士官長去站安官吧!各營部連外的工兵連狀況更糟糕,編裝表上的編制是二十七員(我們算出來是三十一員),但是各只有八、九個士官而已,編現比不到三分之一。
士官編現比不到三分之一,而士兵編現比也只在七成上下。而就在三個月前,防衛部司令還告訴聯合報一個叫做盧德允的記者說,防區在精實案減少四成八的兵力後,各個部隊都在滿編的狀態,戰力昂揚。
「真的這麼少?」「就是這麼少。而且本來除了下士以外,上兵也可以站安官,但是在提前退伍之後,上兵根本就可以說是退光了。」約翰說,「本來每年的七八月就是會有很多人退伍,然後,上頭又在防區大退潮的時候,剛好搞提前退伍,當然又是退了一大堆…」過沒幾天,上頭又頒佈了地震受災官兵停役以及提前退伍的辦法,士官又少了好幾個,「…但是最奇怪的是,就算退伍那麼多人,可是現在可以晉升下士的預士,營部連居然只有兩個人而已?這個問題應該在我四月一號過來工兵營以前就可以預見了,我四月一號剛過來對狀況也不熟悉,也不好多說,小江那時候快退伍大概也不想管,校訓預士的撥補不足,是防衛部一處、甚至是更高層的決策,可是,難道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嗎?我們還可以自行送訓啊!最後一個防區自訓的士官是去年十二月送訓的,難道連續二十梯新兵到部當中都沒有人可以受士官訓?」約翰這句話很明顯就是在點掌管部隊訓練的參三。
「對啊?怎麼都沒有人想到我也可以受個士官訓?我也是大專兵啊!」我插嘴。對啊!怎麼沒有人想到我可以受個士官訓呢?如果說我菜的時候去受訓的話,我可以不用去搬塊石、不用忍受連上的蟑螂飯,甚至可以躲過狀況三,怎麼沒有人想到我可以去受訓呢?怎麼會搞到現在我剩下役期不滿一年了,才發現全營士官不足啊!
在一旁的參三受不了開口了,「怪我勒?那是因為當初精實案修編裝的時候,我們根本就不知道編成以後到底有哪些士官編制專長,假如說你送了一個人去受士官訓,但是最後卻因為佔不到缺不能夠晉升下士,結果是都沒有送訓,上頭也是大概因為不知道以後會有什麼缺所以不撥給我們校訓預士吧,但你能怎麼辦?你是我的話你能怎麼辦?」
「可是你可以先送幹訓啊!就算不知道以後會有什麼專長,可以先把他送去幹訓班受個一個半月的文書訓,讓他先具備晉升士官的資格,就算不知道專長,一個半月的文書訓加上三個星期的戰鬥工兵士兵專長班,跟三個月的戰鬥工兵士官班一樣可以升戰鬥工兵士,而且不管他原來的專長如何,在確定職缺以後,都還可以再受訓進行專長轉換啊!而且那時候工兵營根本就沒有精實案後的專長鑑測,佔缺時可以不用把專長鑑測成績列入考量啊!」約翰說。
「有沒有搞錯!那時候誰知道編成以後工兵營不用專長鑑測,你這種後見之明倒是說得很輕鬆。而且那個時候營長根本就不會讓你一個人受個兩三個訓,又是文書訓又是戰鬥工兵士兵訓的,那時候營長管你什麼校訓專長,他只管你一個兵會不會做工程,他甚至覺得工兵營裡頭根本就不需要大專兵,他覺得大專兵根本不會做工程,大專兵來了也不會叫他去受訓,受訓能幹嘛?受訓就是少一個人做工,所以他更不會叫一個每天都必須作業弄假單收發公文的營參一去受訓,瞭了嗎?」挖哩勒。
「那我接營參一、我接差假收發就是我該死是不是?」
「你本來就該死。就算你說先送文書訓再送專長士兵訓,也不能夠解決問題,幹訓班有個奇怪的規定,就是每期工兵營只能送一個人受訓,半年下來全工兵營也只能增加四個文書士,通信兵基地可以送有線電通信士,但是工兵營只有一個缺,而且已經有人佔了。而什麼專長士兵訓,也只有你說的戰鬥工兵訓可以送,而營部連只有一個戰鬥工兵士的缺,現在是中士士官長佔缺,其他的士官缺,好,比方說工兵機械修護士,你有聽說過工兵機械修護專長士兵班嗎?那些都是中高級專長,那些士官都必須仰賴校訓,受完工兵機械修護士就可以直接升士官,你覺得營長會讓一個人受過文書訓再去受一個士官訓?而且,工兵學校許多專長班隊在我們編成之前那一陣子根本就沒開班!你也要想,幹訓班在七月一日的時候也要重新編成,那時候幹訓班也很亂…反正在我們那時候開始弄新編裝以後到部的大專兵都該死,可以送訓的時候不知道以後有哪些缺,確定以後役期已經賸不到一年也不能送訓,反正都該死。」
「你要一直強調該死這件事情嗎?」
「又不是你一個人該死。現在營辦室裡頭的各參文書,哪一個不是大學畢業,參四還是碩士畢業勒,新竹某國立大學資科所的到了工兵營還是不能當士官幹部,還不是一起上工一起製磚?又不是你一個人該死,你現在在營辦室裡頭看到的所有文書都該死。」
沒有人可以升下士就是現在這些下士站哨站到死,十二員士官扣掉士官長,十一員,扣掉值星下士,再扣掉返台休假人員、然後每天需要四班日哨四班夜哨,站哨之外還有業務,颱風之後還要出去救災,一天下來每個士官一不能作業二不能洽公,但是能不作業不洽公嗎?業務才是部隊真正運作的方式啊!所以,士官之間達成協議,將十六個小時的日哨分成兩班,第一班從上午六點到下午兩點,第二班從下午兩點到晚上十點,八個小時都在安官室裡頭不能走動,這樣才能讓有些士官當天不用站哨可以去作業。哨是這麼站,但是衛勤簿冊上還是寫有四個人負責安官日哨,因為怕督導,所以每次該是換哨的時候,那本械彈攜出繳回登記簿填寫得都相當混亂,然後連長又說,械彈攜出繳回登記簿不可以寫錯,因為寫錯要在塗改處加蓋連長章,連長覺得這樣很煩。
安全士官連續八個小時的作息都在安官室裡頭,吃喝全在安官室裡,午餐晚餐全部有勞連上其他弟兄打便當,看著一個士官全副武裝帶著槍在安官室吃便當吃到一半開始抄收電話記錄的畫面真是奇怪。一次我中午十二點下哨,從大門到安官室卸裝簽簿冊,安全士官開口,「你等下過去中山室吃飯的時候,能不能順便幫我打一碗湯?」他說話的樣子,喔,他哀求的樣子,真是楚楚可憐。
颱風救災很累,是天災。
在颱風救災的時候部隊士官人力虛空,是人禍。
約翰其實在八月的時候就曾經試圖解決問題,解決工兵營士官不足問題最立即有效的方法,就是把其他單位的工兵士官改分配到工兵營,約翰呈文給防衛部申請改分配,大概在中秋節左右,四員約翰前單位的下士就揹著黃埔背包來到工兵營了。但是四員下士也解決不了多少問題,而且工兵營士官不夠,反倒要從各聯兵旅的工兵排拉人,太扯了些,士官不足似乎不只是工兵營的問題,聽各單位講,似乎全防區沒有一個單位不是士官不足,我們還能從哪裡找那麼多工兵下士?
我們的營長很快的就知道全營士官不足的問題,不知道是因為各連有人向他反應,還是因為他成天看到營部連安官室裡頭都是一兵站安全士官衛勤,在營區電力快要接通,我要去兼任營部連參一的那幾天,他把約翰找了去,要約翰帶著士官素質分析表找去營長室他。這種事情怎麼說都應該是先找人事官,而不是先找人事官的文書吧?不過他每次有什麼事都是先找文書開刀,很奇怪,猜想可能是一方面因為在龍潭幹參謀幹久了,只習慣找文書、而忘記了他還有幕僚,二方面他不像前一任營長,前一任營長深知只有全力投入工程才是防區直屬工兵營軍官拼紅的唯一方式,而他卻相信要什麼正常操課落實裝備保養才是部隊的正常運作方式,但是自副營長以降的所有營部軍官沒有人吃他那一套,所有幕僚每天晚上統統去副營長室開小伙,幕僚不陪他玩,他只好找文書玩。
「你們這個單位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呢?胡攪瞎搞!」營長看完士官素質分析表問約翰,他這個問句問得好像他不是工兵營這個單位的人一樣,「你們之前這個營長根本就是在亂搞嘛!搞得現在全營都沒有士官站哨了!你們之前這個營長根本就不懂人事問題嘛!來一點會的好不好?沒關係,你們營長我之前在總部獃了這麼久,他不會搞,我來搞!叫參三過來!」他叫參三把最近收到的工兵學校、後勤學校受訓班隊資料拿到營長室,又叫約翰把最近幾個月到部的新兵名冊拿來,拿出紅筆就開始圈圈點點,只要是大專兵,就全部送回台灣、送回工兵學校受訓,看得幾個打死都不可能受訓的營辦室文書眼紅的要死。
約翰似乎有點看不下去,「報告營長!士官還是應該寧缺毋濫比較好吧!而且這樣同一梯全部都是士官,到時候也一定會出現連隊管教的問題,現在其實已經都在撥補校訓預士了,再來,像這樣很多新兵才剛到部隊,連隊都還沒有考核過,升了士官會不會有問題都不知道,這樣全部送訓好嗎?」「你懂什麼啊?現在都沒有人站哨了!不解決行嗎?你們這些兵懂什麼啊?營長在總部獃過
,該怎麼做營長會不知道嗎?而且你們這些兵,也沒受過學校訓練或幹訓,素質就差,真正優秀的兵早就在選兵的時候就選到總部或別的單位去了,你們這些在外島當兵的都是人家選賸不要的,素質這麼差,懂什麼啊?來點會的好不好?」師大英語系畢業的約翰,即使他這個人再清秀,聽到這裡,也漲紅了臉。「反正我就是要有人站哨就對了!如果誰去受訓沒過,受了士官訓不能夠升下士,就統統關起來!如果我叫誰去受訓,你們沒有讓他受訓,一樣!統統關起來!」
約翰撞開營辦室的門。
約翰很少這個樣子的。「你怎麼了?」我問約翰。
「看也知道。」約翰說,「一個營辦室文書會這個樣子,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因為剛從營長室出來。對了,營長說你也要上去找他。」
「啊?」不會吧?
「他要問營部連士官的佔缺情形。誰叫你現在也是營部連參一。」
「咳咳。」我說,「我感冒成這個樣子還要跟他這樣玩呵!」
真不懂營長到底在想什麼,就算現在送去受訓,也要兩三個月以後人才會回到工兵營,回來以後,也要三個月的考核時間才能辦理晉升,也就是說,現在受訓,至少要半年左右時間才能開始站安全士官衛勤。反正官大學問大,營長說要送訓就送訓吧!營長說要誰去受哪個訓都已經用紅筆圈好了,各連連長也不容置喙,營部參三就不斷的把送訓名冊報給工兵組,我就拼命的開假面送假單,各連新兵一個個送工兵學校戰鬥工兵士官班,營部連就送了個高個子去野戰測繪士官班,再送了兩隻菜鳥去工兵機械作業士官班。
但是那時候防區也正開始被撥補校訓預士,七月畢業的大專兵經過新訓以及學校的士官訓練後,十月正是下部隊的時間。大概二十日左右,來了戰工士官班、預財士官班、公用工程士官班、牽引機作業士官班、化學保修士官班甚至運輸管理士官班的校訓預士,戰工士容易解決,反正營部連只有一個缺,而且是士官長佔缺,戰工士統統到其他三個工連去,其他的,則全部留在營部連了。
兼任營部連參一的我負責這些預士辦理在營部連的任職事宜,運輸管理士就任運輸管理士的缺,負責輪車調度業務,反正之前的調度士剛好也因為地震停役了,剛好同時填上了職缺與業務的空檔。預算財務士任職也沒有問題,營部班與連部班剛好預財士缺都是空著的,但是不見得他們就可以直接在工兵營擔任行政業務,現在的營行政佔文書兵職缺、連行政佔勤務工兵職缺,都還有半年才退伍,工兵營怎麼可能讓一個嫻熟營部軍官所喜好的餐館、精通如何叫那家什麼新天地海鮮城到營部加菜的營行政,還有不用人令就可以幫新兵銜餉的連行政這麼輕易的下業務呢?是啊!就算換了營長,工兵營營部還是沒有因此中斷優良的加菜傳統啊!
預財士之一是一個矮個子,面貌清秀得幾乎和約翰差不多,不過年紀比約翰小,營長看他年幼可欺,於是決定留下來當自己的傳令用。至於另外一個預財士,碩士畢業,臉看起來蒼老蒼老的,會不會打電腦?會是不是?會打電腦你在工兵營你就完蛋了,就算不讓你當行政,也不可能放著讓你不接業務,不被禍國殃民的國軍業務荼毒,正好營部連參三也懸缺很久了,是的,看到了嗎?營部發給營部連那些亂七八糟堆了半年沒簽的文,櫃子裡那一整櫃蒙塵發霉的教案準則,堆在上頭的那些捲成一堆還結滿蜘蛛網的軍圖,以後都是你的東西了,還有,年底的防區射擊競賽,正在向你招手啊!
說到防區射擊競賽,約翰也是差點沒被氣死。約翰在打二十五公尺歸零靶的一次就歸到零,工一連副連長、也是工兵營的六五K2步槍種子教官還誇獎約翰是一員人槍合一、彈無虛發的射手,沒想到約翰在打一七五公尺實彈射擊的時候,他那個靶位的靶台助教是個工三連到部不到一個月的新兵,聽說是因為工三連都是新兵歸到零、比較資深的反而還在二十五公尺那邊打歸零靶,所以只有二兵可以擔任靶台助教,而約翰碰到的這個二兵跟他講錯靶位,結果約翰打脫靶,而旁邊那個靶位打六發中了十一發…人槍合一、彈無虛發的射手約翰,當場變成人槍合一、彈無虛發的脫靶約翰。而讓約翰更氣的是,他本來要找機會把那個跟他講錯靶位的菜鳥痛罵一頓,但是打完靶沒多久,營長就讓那個菜鳥去工兵學校受戰鬥工兵士官訓,約翰連發洩的機會都沒有,營長只要有人站安官就好了,才不會管工兵營的士官裡頭有沒有會跟人講錯靶位的天兵。
我倒是覺得工一連副連長一開始誇獎約翰是人槍合一、彈無虛發的射手這件事情就有問題,因為我們的六五K2步槍種子教官工一連副連長自己也打脫靶,射擊競賽成績公佈後,發現拖累工兵營成績的全是軍官,尤其是,嗯,想知道我們營長的成績嗎?
有件事情更是不說不痛快。工一連十一月那一陣子出了一件自我傷害事件,防衛部政三組要去工一連督導,但是不知道工一連怎麼走,所以決定到營部問路,既然來問路了,就「順便」督導一下營部連,敲了敲待命班,當天待命班在製磚,集合著裝完畢之後已經不知道過了幾分鐘,營部就說,所有待命班星期天全部在營部軍紀再教育,而星期天那天營長也叫所有打脫靶的人在營部做射擊預習,那星期天營部連的留守待命班,當然就是那些打靶打滿靶、待命班沒被督導到、像我這樣的兵囉。軍紀再教育與射擊預習半天就結束了,下午跑出去休假,留守待命班裡頭也有很多像我一樣上個星期就留守過的,就眼睜睜看著那些打脫靶、待命班集合遲到的人出去休假,然後,連長說,這個星期天待命班的任務是上午製磚下午清垃圾場。
我脫去上衣,在露天的垃圾場裡一包包又淋過雨水又晒過太陽破破爛爛的垃圾堆裡,在滿天飛舞的蒼蠅裡,我驗證了兩個道理,一是待命班五大任務絕對不是「反登陸、反滲透、反破壞、擔任營區警戒、應變緊急措施」,而是「搬塊石、製磚廠、垃圾場、出公差、到死還是出公差」。二是︰在部隊裡,打脫靶的人去休假,而像我這種奉公守紀打滿靶的人,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兩員預財士後來還是接了行政,不過,已經是四、五個月後的事情了。
化學士的缺是空著的,佔缺也沒有問題。牽引機作業士官班?工兵營哪有牽引機作業士的缺啊?我讓他佔重傾卸車駕駛士的缺,牽引機跟重傾卸車應該是差不多的東西吧?管你會不會開重傾卸車。兩個公用工程士就比較麻煩,工兵營同樣沒有公用工程士的缺,現在還空著的職缺可以讓他們兩個佔的是營部班的建築士以及補保排的副班長工材修造士,一個領有領導加給,一個沒有,同樣班隊出來的我要怎麼絕定該讓誰領兩千三的領導加給呢?該給那個有著陽光般笑容的小政,他臉上居然還有酒渦呢!(放心吧!他笑不久的,沒有人是能夠在防區直屬工兵營笑的出來的。)、還是有著憂鬱氣質的小群呢?雖然說可以隨我高興,抽籤嗎?也不好。我拿不定主意,找約翰商量。
約翰正好在安官室站安全士官衛勤,我把年籍冊以及剛做好的兩張白色年籍冊插條給他。「這樣啊!我比較喜歡小群那種憂鬱的、酷酷的氣質耶!這種學弟看起來就好乖!嗯,既然我比較喜歡他,給他領導加給好了…不行,不要這樣,既然我比較喜歡他,那應該讓他佔營部班建築士的缺,雖然這樣就沒有領導加給,可是,他集合的時候就會站在我旁邊…」「你是站哨站瘋了還是做業務做到瘋了?」真沒想到清秀的約翰也會說出這麼三八的話,原來這就是約翰的派職原則。按照編制用人?工兵營就沒有公用工程士的缺,你偏偏給我公用工程士,你要我怎麼用人?
十月、十一月校訓預士一直撥補,什麼輕兵器保修班可以佔軍械士缺的預士也都來了。營部連二十九個士官缺,現在的士官加上具有晉升資格的預士,也大概有二十來人,編限比逐漸拉到百分之六七十。兵員也撥補很多,九月那份硬是做出來的兵力現況報表還真是有用,想必各新訓中心抽籤的時候都一定遭遇到可怖的外島籤浩劫,營部連的兵員已經滿編、甚至超編了,雖然說可以站哨的士官還是不夠,但是預士再過一兩個月就可以晉升了,那時候,我們送去工兵學校還有幹訓班受訓的人也會回來工兵營…
我們送去工校受訓的人員回來了。
糟糕的是,他們在工兵學校一起受訓的同學也來了。
收文回來,因為我兼任連參一,還要做營部連參一的東西,約翰幫我登文。約翰在營辦室拆開牛皮紙公文封,映入眼中的是防衛部一處二科的發給工兵營的預士分配名冊,約翰面色凝重。「真的下來了。」約翰喃喃的說,「營長如果看到這份文,會在十五分鐘裡頭把我叫上去。」我放下手中的假面,「那是什麼文?」
「其實我上次在防衛部一處二科的時候,就看到防衛部士官人事官正要發這份文。」約翰說,「我看到他在電腦上面直接在附件的分發名冊上面的分發單位欄上,連續複製了好幾個工兵營三個字,我就覺得不妙。這份文說,在未來某個航次裡,工兵營會一次來二十七個校訓預士…」
「二…二十七個?」我聽到傻眼。「二十七個預士!那跟我們一個連全部的缺差不多啊!」
人事官這時候走進營辦,看到約翰桌上這份文,也傻眼了。「不會吧!二十七個?防衛部怎麼從來就沒有跟我說過?我們工兵營怎麼吃的下這麼多人?」「名冊裡頭那十來個戰鬥工兵士就算了,三個工連應該可以塞的下…吧。可是其他的怎麼辦?來了四個野戰測繪士,野戰測繪士只有營部連一個缺,而且我們也派人去受了野戰測繪士的訓。更扯的是,來了十個工兵機械作業士,只有營部連的三四個缺,而且都有人佔缺,要去哪裡找缺給這十個人?佔不到缺以後又要怎麼晉升?」約翰說著,人事官則看著名冊沈思。
「工兵機械作業士以前不是要來一梯頂多只會來兩三個嗎?」我問約翰。
「一處二科那時候有跟我說過,好像是因為一方面震災停役開始之後,就決定增加校訓預士的數量,可是這個數字-他們是以為地震裡頭所有的士官都停役了是不是?另一方面是因為精實案後,以後工兵學校再也不會開設工兵機械作業士的班隊,這次是工兵機械作業士官班的最後一梯,所以就一次招收了四倍的學生,以前班隊一次收二三十人,結果他收了一百二十人—這算什麼啊?慶祝班隊最後一次開訓嗎?還是百貨公司季末酬賓大拍賣啊?這就算了,工兵學校好像有個奇怪的不成文的內規,就是結訓分發一定會有四分之一的外島籤,然後如果抽中防區,那麼一定會到防區直屬工兵營,因為如果工兵營吃不下,那麼其他聯兵旅的工兵排也一定吃不下。一路下來的結果就是,一次來了十個工兵機械作業士。」約翰愈說愈沒力。
「怎麼會搞成這樣?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誰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反正我們可以知道的是,他們的腦子裡頭就算什麼都想過,也絕對沒有想過我們防區直屬工兵營的死活。全防區工兵加起來也不過五百多人,怎麼有可能一次容納十個工兵機械修護士?我不知道我當初做那麼多大大小小格式不一的士官素質分析表到底在幹嘛?上頭根本無視我們呈報的士官需求,我做的士官素質分析表根本就是廢紙嘛!」
「這麼說,這全都是工兵學校的問題囉?」我說。
「那可不,籤又不是工校配的。」約翰頓了一下,繼續說。
「籤是總部配的。」
又是龍潭那一票豬頭。
「講這個幹嘛?」人事官說,「現在人過不久都要來了,我的兩個文書只會在這邊抬槓,也不想想要怎麼解決問題,花點腦筋想想怎麼辦好不好?等下營長看到一定會叫我上去的。對了,等下再幫我弄一份營長的主官會報要用的提報資料,有些內容你還要去問參三…弄出來以後影印六十份,要用黃色再生紙印,紙在營行政那邊。」
「什麼提報資料?」
「四大要務評比較差單位檢討報告啦。」
「我們工兵營怎麼會被評比成四大要務評比較差單位?這個營長來工兵營以前從來沒有過啊!我們最近有這麼差嗎?我們有這麼黑嗎?要被評比成全防區最差的一個營級單位也不容易耶!」
「不要抬槓了啦!報告內容等下再想,先想想怎麼解決這二十七的人的問題好不好?」
「能怎麼辦?」我說,「我覺得我們可以在他們到部的時候,統統帶到伙房後面亂刀殺死,伙房後面剛好有一小段斜坡,殺死以後就從那邊踹下去,他們滾下去的時候,臉會被阻絕用的芎麻還有蛇腹型鐵絲網畫得亂七八糟,最好還滾到佈雷區,炸得他稀巴爛,這樣工兵營就不會有這些人,我們也不用擔心他們的佔缺與晉升的問題了!」
人事官與約翰沒有半點想要理我的意思。
「這樣不好是不是?不然他們到部的時候,就安排一個什麼排雷系統示範,要他們這些沒有學過排雷的人去示範排除地雷,然後讓他們一個個被戰防雷炸死,如何?」「麻煩請你不要開這種無聊玩笑好不好?」「你老闆我可不可以麻煩你正經一點?」
「那不然怎麼辦?」我說,「要嘛就全部重複佔缺,要嘛佔不到缺就不要升嘛!想那麼多幹嘛?不然能夠怎麼辦?」
「那就這樣嘛!不要升就不要升。」人事官說,「我過去拿督導記錄給你。你們要走到哪裡去?」「晚點名。」「晚點名完如果『小蜜蜂』有來,記得上去幫我買一塊雞排,記得,不加辣、不加醬、不加胡椒。」夠了。
八點四十五分晚點名,九點晚點名結束,收文簿呈給營長,九點十五分,營辦室軍線響起。「約翰!營長找!」「你看,我就說營長會找我嘛!沒錯吧?」「你好神喔!」
十點鐘,我打完督導記錄,約翰又漲紅了臉撞進營辦室。「你怎麼了?」「沒事。我還能夠怎樣呢?」「營長怎麼說?」「我跟他說這麼多人來,可能晉升會有問題,可是他說,只要是校訓的就要讓他升,說校訓的如果不能升可以申訴,怎麼可以不升?而且本來不是說要考核三個月才可以升嗎?他不知道為什麼,說最近來的校訓預士統統都要提早升,防區自訓的再說,好像只有校訓的預士是人,自訓的就不是人一樣。有沒有搞錯?十二月到部,二月就要升,那我不是馬上就要幫他們辦晉升?士官晉升要一個半月以前就要呈報給防衛部一處二科啊!他說他只要有人站安官就好了,新到部連衛哨守則都不熟就站安官?以後不會出問題才怪!」
全部提早晉升的結果是,二月初過年的時候,你就看到一堆破防冬的兵在中山室愉快的吃加菜,然後一堆到部不滿四五個月的下士在端餐盤洗餐筒,蔚為奇觀。可是這樣又沒什麼不對,下士又怎樣?菜就是菜,而且菜還分青菜白菜,連上的下士根本就是菜味實在有夠重的酸菜,菜的亂七八糟,菜的莫名其妙,菜的讓人驚慌失措,菜的讓人啞口無言。兵又怎麼樣?我就是你學長,你看到我就是要叫我學長,你真的以為你在幹訓班還是工兵學校受個訓,到了部隊就是什麼領導幹部,責任重大,所以要學什麼領導統御,少做夢了。責任重大?你要接了業務才知道什麼叫做責任重大。學領導統御?對不起,工兵營營部連一看梯數二看趴數,管你什麼預士什麼下士,要學,先學怎麼不被制度玩死,再學怎麼不被業務士玩死,接了業務,還要學怎麼不被自己的業務玩死。(不過那時候我們的排長又發明了一個新名詞,他說,他在連上不看梯數也不看趴數,他只看一個人在他心中的「磅數」。至於什麼是他心中的「磅數」,沒有人知道。)
過年的時候非常熱鬧,過年總是熱鬧的,尤其是當二十七個校訓預士在除夕前一天到達我們防區直屬工兵營,過年想要不熱鬧也難,營長大筆一批,所有的野戰測繪士統統留在營部連,再加上一堆工兵機械作業士,總共留了十個預士,營部連總共二十九個士官缺,現在的士官加上具有晉升士官資格的人呢,不多,四十個,一點都不多,士官多到不但站安官衛哨絕對夠,多到必須調到大門衛哨去,統統用重複站缺方式硬塞亂塞塞進編制裡,野戰測繪士去佔重傾卸車駕駛士的缺,能不能晉升?應該能吧!防衛部一處二科明知道我們沒有這麼多缺還給我們這麼多人,如果不能升的話也實在太說不過去了吧!我那時候已經找到一個受完防區幹訓班幹訓的姓安的胖子交接營部連參一業務,佔缺的問題就交給他煩惱去。按照編制用人?哈哈哈!
營長一月的時候又叫五個二級廠技工去甲廠受了幾個星期的輪車保修訓,約翰有一次看到這五個人帶回來的五張證書又嚇一跳,證書上面的專長代號,全部都是士官專長,也就是說,這五個人也可以升下士。在約翰退伍之前,除了我以外,約翰沒有跟別人提過這件事情,約翰根本就不敢講。
約翰二月升上兵,四月中退伍,他在十二月底、我第三次返台回來的時候找了一個預士當徒弟交接業務(菜的都是預士,想不找預士都不行)。照理來說,約翰這時候開始交接三個月,最後一個多月待退,相當合理,可是小江九月底退伍,約翰十二月就找徒弟交接,所以約翰其實自己獨立作業也不過三個月,而訓練一個參一文書是多麼消耗社會成本的事情啊!可是那又怎樣呢?國軍的作業方式已經不知道浪費多少人力,浪費多少社會成本了,精實案也根本沒有改變國軍浪費社會成本的作業方式,我們何必在乎約翰的交接過程中浪費的社會成本?
約翰的徒弟在二月一日晉升下士,佔的缺是營部班班長,與士官長重複佔缺,領有領導加給。那一票酸菜下士搞出一個工兵營營部連之前從來不曾出現過的規矩,就是沒有領導加給的不用揹值星,以前士官不夠,管你有沒有領導加給,現在畢竟情況已經不一樣了。接約翰業務的人揹值星,那要怎麼作業啊?約翰想盡辦法不要讓他的徒弟領領導加給,可是約翰的徒弟是戰工班出來的,如果說不佔整個營部連唯一的戰工缺營部班班長也說不過去,反正不佔那個領導職缺、領領導加給是不行的。我們的預財士參三過完年終於有機會接營部連行政業務,他說,領領導加給不揹值星不是問題,他可以說服其他的酸菜下士說,約翰的徒弟之所以可以領領導加給,是因為做約翰的業務,責任與工作量其實比揹值星都還要大。
可是這種說法成立的話,那麼做同樣的業務,約翰自始至終領的都只有兵的薪餉,約翰是不是也應該領下士的薪餉還有領導加給呢?不過,約翰他說,他無所謂了,什麼同工不同酬公平不公平有道理沒道理都不想管,無所謂了。約翰的心中只剩下一個想法,就是:
「什麼都是假的,退伍才是真的。」
約翰的徒弟這時候接約翰的業務,其實比約翰去年輕鬆不少,他不像約翰遇到過兩次精實案重新編成,亂七八糟的人差,地震期間如雪片般飛來的停役與改分配,但是我可以預見他會遇到什麼:他會遇到長達一年半詭異年度的最後半年,他也還會遇到所有人都不曾遇到過的歷年制,他可能會遇到專長代號手冊修訂,沒有什麼好比較的,都無所謂了,約翰遇到了精實案,他可能會遇到下一階段的精進案。
三月一日、四月一日都是一大票人晉升下士,四月初,該是營部連呈報那一票工兵機械作業士晉升的時候,預計六月一日晉升,安胖子把一堆工兵機械修護士、野戰測繪士、還有受過幹訓的他自己報給約翰,全營晉升申請名冊總共打了三十個人,名冊忘記是約翰還是約翰的徒弟打的。營長看到了名冊,馬上把我們營部連連長還有安胖子叫到他房間,我那時候剛好在連辦室,過了半個小時,就看到安胖子喘呼呼的回來︰「師父…呼…你知道嗎?營長不讓我升,居然還說要把我調到大膽去!」
「這太離譜了吧!」我說,「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營長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說…呼…他說,我們現在不都是用重複佔缺的方式塞校訓預士嗎?他說不可以,營部連再怎麼樣都不可以重複佔缺,他說一次留十個預士不是他的錯,可是一定要按編制用人,說這是總部規定的,所以不可以重複佔缺,一個缺只可以一個人佔,然後校訓預士一定要準時升,不然人家可以申訴,就把像我這樣防區幹訓班自訓的拉下來,說…說不可以升,要讓校訓預士先升…他也拉了一些預士,說,說如果工兵營沒缺的話,就改編到其他單位,大膽缺人就調到大膽,二膽缺人就調到二膽…」
「你不是佔人事士的缺,那是行政兵科的啊!怎麼會不能升?其他工兵學校出來的預士,再怎麼樣,也不應該佔人事士的缺,沒有人搶你的缺啊!」
「對啊!可是營長說他不管,校訓預士就是要先升,說什麼到時候那些學校單位來防區督導,如果發現校訓預士沒有準時晉升就是缺失,他又說誰如果讓他記缺失他就要把誰關起來。但是一個月又不能夠晉升太多人,所以我的人事士的缺要空出來讓他們佔…」
「工兵學校出來的怎麼可以佔行政兵科的缺?」
「反正他就是把我拉下來就對了…」
「可是改編走要改到哪裡?全防區就只有我們工兵營的工兵兵科士官缺最多,工兵營都塞不下了,其他聯兵旅的工兵排又怎麼可能塞得下?他們都只有一個工兵排耶!他們到了防區,也不可能改編回本島部隊啊!」
「營長就叫我們去協調啊!」
「這哪裡有協調的空間啊?」
「營長就叫我們去協調,我看協調的結果一定是像我這種受防區幹訓,升了以後領子上面掛步科最容易改編走…去大膽就去大膽,去二膽就去二膽,呼…誰不想離開工兵營?」
「徒弟,你還這麼菜,不要說這種喪氣話。」我說,「你時間還那麼長。」
「那我能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安胖子你該怎麼辦。我和工兵營無數弟兄趕在五月前完成的幹訓班司令台還有校閱場,在提供司令還有總司令校閱精實案新編成部隊的階段性任務後,終於可以用在訓練上,可以用在訓練像安胖子你這樣的士官幹部上,可是你卻不能晉升成為士官幹部,我不知道你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我曾經為幹訓班校閱場工程賠掉的精力與那顆牙應該怎麼辦,工兵營為了幹訓班校閱場工程折損的許柏崙應該怎麼辦,這些,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知道人事官、約翰或是約翰的徒弟他們知不知道營長剛剛說的這件事情,去營辦室看看吧。營辦室裡,約翰正在收拾東西,軍線響起,是找約翰的。
「約翰!軍線!防衛部一處二科士官人事官找!」
「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還找我?不會找我徒弟嗎?」約翰放下手裡的東西,嘟囔著。
「長官好!報告,是,我是約翰,是,長官怎麼樣?…是喔!我們營裡頭沒有缺,對!真的沒有缺了!好!謝謝長官!」
「一處二科這麼晚打電話做什麼?」我問約翰。
約翰拿著電話聽筒回答我,「一處二科問說,現在工兵營有沒有工兵機械修護士的缺,我就說,上次撥了那麼多工兵機械作業士,怎麼現在還有?他告訴我不是工兵機械作業士,是工兵機械修護士,我當然告訴他沒缺可佔了。可是誰知道他這次會不會又再撥一堆工兵機械修護士給工兵營?我從來就沒有呈報過工兵營需要十個工兵機械作業士,也從來沒有呈報過工兵營需要四個野戰測繪士,他還不是給了我們?」
匡噹一聲。約翰狠狠的、用力的掛上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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