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靈的大哥寫給父親的家書。 莊靈/圖
一封八二三當夜家書
2015-09-27 聯合新聞網
莊靈/文
這兩天得空整理父親當年珍藏的書信,又看到那封民國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當晚,大哥在金門地下工事內,用粗陋的十行紙寫給父親的家書。
這封信用的是印有「華南商業銀行」字樣的褐色中式信封,上面是大哥以鋼筆寫的地址和收信人:
「台灣省 台中縣 霧峰鄉 第一號信箱 莊慕陵先生安啟 金門莊緘」
信封背面貼著一枚印有中華民國全圖,上面還有「光復大陸」四個反白字的四角錢郵票,以及兩個不太清楚的圓形黑色郵戳。如果用放大鏡細看,蓋在紅藍兩色郵票上的郵戳是:「金門 | 四七年八月廿五 | 九 | KENMEN」,另一個蓋在封背上的郵戳是「台灣 |……八月廿七 | …… | 霧峰(乙)」。另外,在第一個郵戳旁邊,還可看到父親用黑色鋼筆註寫著「二十五號郵戳(炮戰第三日)」的字跡;由此可見,父親對於這封大哥於漫天烽火中從前線寄回的家書是如何地重視了。原信的十行紙已經泛黃,信是這樣寫的:
「爸:前日曾上一明信片,近日郵件甚速,想早達。今日適晚飯,敵方萬砲齊發,突然對我射擊,我等迅速武裝,立即步入駐地後之陣地內,周來所作防空洞方成一半,但亦可防砲擊也。自下午六時半至八時五分,歷時一百分鐘。雙方鏖兵,砲彈互擊不已;舉目觀之,滿天塵土,樹影難辨,置身彈群,定數難逃,何安之有?彈群雖未落至我等陣地,但已深驗戰地砲戰經驗與其威力矣。申處此境,反覺泰然,慮之無益,不如鎮靜;實則亦未感驚惶也。因恐您見報不安,特書此信,敬請萬勿憂慮,是為申之所念也。深夜寂靜,方始歸來,半輪明月,皎然在頂,荷槍疾行,汗流遍體,甚感今生常如幻夢,未知何時可得恢復自由之身,正常之神也。
今日整天挖洞,累倦不堪,方擬休息,忽又砲戰,歸來強神書此,以告老父,請勿為兒懸念。時為午夜十二點十分,露水已濕我足,尚未濯也。
寫在華南商銀信封的家書。 莊靈/圖
寄來包裹尚未收到,請嚴先生轉來二百元亦同。八大山人一稿已抄十餘張紙,今後恐不能常書之矣,擬抽空赴金將原稿寄回,由莊因抄寫一過如何?(註)眼不能睜,不再書之,肅此恭請
福安
子申上,四七,八,廿三,午夜
看這封信已經是五十七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們一家伴隨著遷台不久的故宮文物,還住在台中縣霧峰鄉的北溝村外山邊,一棟用粗竹和薄瓦搭蓋的老舊農舍裡(父親還特別為它取了一個十分幽雅的齋名:「洞天山堂」)。那年大哥莊申已從師大史地系畢業,才剛結婚不久,就被徵召為陸軍預備軍官排長派赴戰地金門服役。入營那天,全家人都到台中火車站月台,送他和大嫂張琬搭車北上,而且我還拍了照片。
我清楚記得「八二三」的第二天上午,當父親突然從早報上得知整個金門被共軍砲火狂轟五萬七千多發的消息,當場忍抑不住就在家人面前號啕大哭,把我們都嚇壞了;因為自我懂事以來,還從未見父親竟然這樣聲淚俱下地痛哭流涕過!當時心頭一緊,暗忖,大哥怕是回不來了吧?……想起那時的情景仍像昨天一樣;那年我還不滿二十歲,還是省立農學院(民國五十年已改制為國立中興大學)森林系的學生。
信封背面。 莊靈/圖
轉眼之間,戰爭已遠,砲聲早已成為記憶;而我也已經來到髮鬢飛霜的耄耋之齡,父親莊嚴先生和大哥莊申都已過世多年,自己的外孫也到了即將上大學的年紀。然而想到那個日子雖然清苦,整個社會卻相對單純、踏實,只要自己肯努力,你就可以有所成就的年代,似乎該為我們兄弟當年能夠經歷那樣一個時代,而感到無限充實與平靜。
●註:信中提到的嚴先生是香港藝文印書館的老闆嚴一萍先生,他曾為當時的故宮出版過許多套書畫和銅、瓷、玉器的專書,是父親很熟的朋友。八大山人一稿應該是父親寫的,之所以寄到金門,就是要大哥代為整理謄寫(當時大哥已深研中國繪畫史多年,且常有專文在《大陸雜誌》上發表);至於要將原稿寄回交二哥莊因抄寫,則是不得已的抓公差,像三哥莊和我,每逢暑假在家時經常都會被大哥抓公差,去幫他抄謄他所寫有關中國美術史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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