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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龐大和迫近,教許多東南亞人喘不過氣,美國的問題則是反過來,與東南亞有所謂的「殘酷距離」。左圖為越戰時的美軍,右圖是1979年中越戰爭時的中國解放軍。 圖/美聯社

中美爭霸的「殘酷距離」:
兩強相遇東南亞的矛盾競賽?

2021/09/17 聯合報 轉角說

中國在東南亞地區足跡日益擴大,其力量彷彿沛然莫之能禦,要將中國社會與東南亞社會愈綁愈緊,全東南亞瀰漫著一股往「扈從」、配合中國方向前進的明顯趨勢,但與此同時,對許多東南亞人來說,中國有個缺點:中國太近、太無所不在。中國的龐大和迫近,教許多東南亞人喘不過氣,美國的問題則是反過來——與東南亞有所謂的「殘酷距離」(tyranny of distance),而且讓東南亞人覺得交往態度有一搭沒一搭時斷時續。

中國與東南亞的當代關係也深受歷史因素影響(如前幾章所述)。中國「朝貢體制」的遺緒,不只隱伏在中國大陸人心中,也隱伏在許多東南亞人心裡,而由於中國就在東南亞近旁,朝貢印象更形強化。

第四章提到朝貢體制是一種上下階層關係,基調和平不具強制性,具高度儀式性,看重順從,牽涉貨物貿易,陸路與海路往來都有,充斥著中國所謂的文化優越象徵。

東南亞地區有些觀察家看到北京想要重現古老朝貢體制(至少在做法上)的跡象,想將亞洲「芬蘭化」(Finlandization)。但現在是21世紀,不是明朝。對中國來說,問題在於今日東南亞地區大部分國家不想重回那種依賴、卑從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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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亞人對美國懷抱複雜感情,或是不信任美國,有其歷史脈絡。圖為越戰時的美軍。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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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朝貢體制」的遺緒,不只隱伏在中國大陸人心中,也隱伏在許多東南亞人心裡。圖為越南河內的表演。 圖/路透社

誠如已退休前新加坡資深外交官考斯甘一針見血的觀察:「在東亞,以中國為中心和中國較優越的說法,分外讓人難以接受,因為那彷彿帶有強烈的收復失土意涵。」北京企圖復興宗藩體制,東南亞以各式各樣形式表達其不願默從的態度,但順從卻是關鍵要素之一。

考斯甘認為:

中國不只希望其利益被對方納入考量,而且期望對其利益的尊重內化為東協成員國的思考模式。中國希望雙方關係的界定,不該只以東協、中國之間利益的得失計較為準,應以促成「正確行為」的「正確思想」為重……中國有時強逼他國做出的行為,流於枝微末節,正凸顯中國想要透過其近乎巴甫洛夫式制約的過程,將此心態深植於東協人心中。這不盡然有效,有時適得其反。但有效的次數夠多,效果夠好,而且在夠多的東協成員國身上有效,於是中國便繼續這麼做。

東協諸國已受到制約,而不敢公開或直接批評中國,儘管這些國家可能沒有意識到或不喜歡這麼做。因此,每當中國說了或做了東南亞人不喜歡的話或事,整個東南亞不敢吭一聲;私底下它們絞扭雙手焦急苦惱、抱怨連連,但由於北京對東協國家的拉攏、恐嚇太成功,它們很快就默不作聲地讓步。中國猶如享有「否決權」。

在外交領域,這種不願批評中國的心態特別顯著,東協會議上發表的外交聲明和公報向來避提中國,尤其避提中國在南海造島、軍事化之事。2012年,東協諸國在金邊舉行一年一度峰會時,中國首度成功擋下東協聯合聲明。2017年東協在馬尼拉召開峰會期間,中國差點再度得手,會議延期數天後,才發表了一份不痛不癢、流於形式的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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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時強逼他國做出的行為,流於枝微末節,正凸顯中國想要透過其近乎巴甫洛夫式制約的過程,將此心態深植於東協人心中。」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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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在南海造島、軍事化之事,東協受制於中國而少有直言批評。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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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北京對東協國家的拉攏、恐嚇太成功,它們很快就默不作聲地讓步。 圖/美聯社

雖然在外交上屈服於北京,而且雙方經濟、文化關係日益密切,許多東南亞人對於自己國家與中國走得愈來愈近且愈來愈順從中國,內心深處仍感矛盾。

2020年新冠肺炎危機也是造成此地區對北京感覺矛盾的原因,比起東南亞島嶼國家,東南亞大陸國家一般來說比較肯定北京於新冠肺炎爆發初期及那之後的作為。對於習近平的「東盟—中國命運共同體」概念,東南亞諸國政府也表現出明顯的冷淡。此外,許多東南亞人對於北京在2009至2010「強勢年」期間,欺負一個又一個鄰國的表現記憶猶新,老一輩人則記得中國數十年來支持東南亞的共黨叛亂團體,記得中華人民共和國屢次在想要推翻此地區政府時,支持東南亞華人組成「第五縱隊」發揮顛覆力量(見第四章)。

但就如同泰國優秀學者、朱拉隆功大學(Chulalongkorn University)蓬蘇迪拉克所說,「沒有哪個東南亞國家承受得了挺身對抗中國的代價」。

至於中國大量購置房地產、一帶一路基礎設施項目的財務條件、某些國家面臨日益沉重的債務等情況,整個東南亞也是愈發憂心。中國強化統戰作為,也是令東南亞人日益憂心的一環,還包括黑幫入境、走私(毒品和人口走私)、洗錢等問題。對於湄公河下游國家來說,中國在上游攔水築壩已成一大問題。中國於南海造島和建立軍事化防禦設施,以及在此地區急速提升的海軍勢力,同樣在東南亞全境引發深深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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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中國的卡車隊在雲南省瀾滄江傾倒石塊築壩,準備興建水力發電廠。寮國、緬甸、泰國和柬埔寨紛紛抗議,認為中國在瀾滄江興建水壩,會減少湄公河水量。 圖/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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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哪個東南亞國家承受得了挺身對抗中國的代價。」 圖/美聯社

但在中國,官方幾乎不把東南亞人的憂心當一回事或感到緊張。中國官員、智庫、媒體依舊大談「睦鄰」、「雙贏合作」。就跟習近平2015年訪問東南亞期間在新加坡演講時說的內容差不多:中國和東南亞能以互敬互信、擴同減異為基礎,共同實現鄰邦間開放、包容、雙贏的合作。

前中國駐東協大使徐步也以篤定口吻表達類似看法:「通過過去25年的持續對話和深化改革,中國和東盟為政治互信打造了堅實基礎。中國一如以往支持友好、安全、繁榮的睦鄰外交原則。東盟國家遵循一個中國政策,支持中國和平統一,體念中國對涉及中國主權之重要原則問題的憂慮。」這類的外交聲明頻繁宣之於口,流於照本宣科。出自中國人之手的分析報告裡,偶爾才會談到東南亞對中國的猜疑和兩面下注戰略。

因此,儘管中國在東南亞用心且密集施展外交,但北京的行為展露明顯罩門,日後可能會傷害中國與此地區的關係。

澳洲國立大學學者暨東南亞事務專家吳翠玲(Evelyn Goh)認為:

「中國的決策者和分析家在看待其與開發中小鄰國的關係上,似乎存在兩個盲點。第一個盲點是動不動就貶低這些較弱國家的自主能動性,偏愛將它們的不願忍氣吞聲接受,歸因於其他大國的陰謀詭計。第二個盲點是忽略中國較為良性的影響模式,卻因為有時候在面對一模一樣問題,做法不一致或具脅迫性,以致破壞了效果。」

北京能否意識到這些行為本身的罩門,而將外交作為調整成不那麼咄咄逼人及更尊重東南亞的敏感神經,是值得觀察的指標。用心聆聽、虛心接受批評,並據此調整外交做法,不太是外人熟悉的中國典型作風。大國總會招來批評,這是強權在所難免的遭遇。但成熟的強權傾聽、反省、接受批評,並據此調整政策和行為。中國的黨國體制在這方面仍有很大段路要走——除非北京開始展現這種能力,否則中國會發現其他國家將一直抱持懷疑心態看待其聲明和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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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官方幾乎不把東南亞人的憂心當一回事或感到緊張。圖為2016年越南人抗議中國的南海主權問題。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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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能否意識到這些行為本身的罩門,而將外交作為調整成不那麼咄咄逼人及更尊重東南亞的敏感神經,是值得觀察的指標。 圖/美聯社

▌東南亞對美國矛盾情緒的根源

東南亞對美國,同樣普遍抱持矛盾心態。為何東南亞人對美國懷抱複雜感情,或是不信任美國,有好幾個理由和原因許多東南亞人認為美國只是另一個白種人帝國主義強權,讓他們想起被殖民的過往。東南亞人極大程度上是藉由排拒被殖民歷史和歐洲列強留下的影響,來定義他們的當代身分。因此,他們並不是很在乎美國於東南亞被殖民時期扮演的是相對次要角色(當然,美國在菲律賓是例外)。

他們也不是很在乎麥金利(William McKinley)和老羅斯福當總統期間,華府提倡「門戶開放」平等主義貿易政策——或是小羅斯福總統致力於去殖民化,(死前)竭力制止歐洲殖民列強於二次大戰日本戰敗後再度占有其殖民地。有西方史家稱許美國人在東亞、東南亞施行進步政策,但東南亞通常並不這麼看待美國——

在此地區,美國通常被視作歐洲帝國主義列強的同流。

第二個理由,與前者有關,是1950、60年代期間美國並不支持——事實上是相當質疑——東南亞追求中立與不結盟。許多華府決策者和美國在此地區的外交官,冷戰初期想方設法削弱此地區國家和爭取自主地位的作為,我的大學同僚暨史學家裴斗虎(Gregg Brazinsky)的精闢大作《贏得第三世界》(Winning the Third World),就列出許多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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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通常被視作歐洲帝國主義列強的同流。」圖為越戰美軍。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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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東南亞人認為美國只是另一個白種人帝國主義強權,讓他們想起被殖民的過往。圖為遭懷疑是越共游擊隊,而蒙眼被捕的越南人。 圖/美聯社

第三個理由同樣與第一個理由有關,是美國在越南打的漫長戰爭。這場慘烈且代價高昂的衝突,讓越南、柬埔寨、寮國生靈塗炭,使東南亞走上兩極化。對於一個有著共同殖民歷史、努力尋求某種團結以及在冷戰對立強權之間走出「第三條路」的地區來說,美國參與越戰嚴重破壞此地區穩定。美國或許自認是永遠不變的進步力量和抵抗共黨侵略的中流砥柱,但此地區許多人並不這麼看待華府參與的這場戰爭。

接下來,越戰結束後,卡特(和後來柯林頓)當政期間,美國又出現新的干預舉動:提倡民主和人權。1970年代東南亞沒有民主國家;事實上,許多國家的統治者是暴君般的軍事強人。卡特總統偏重於提倡基本人權,柯林頓總統則偏重於提倡民主擴展(和暗地裡支持推翻獨裁政權)——但不管是提倡民主還是人權,此地區都覺得華府想要改變此地區政治信仰之舉傲慢、令人反感、不受歡迎。

隨著冷戰結束,第五個美國傾向開始顯露:遏制中國在此地區愈來愈大的影響力——就在大部分東南亞國家看到機會且普遍樂意與中國拓展關係之時(尤其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後)。

華府曾試圖在某些東南亞事務上與中國合作,但1989年後,美國愈來愈覺得北京在此地區日益吃重的角色未必符合美國利益——事實上是有礙美國利益。隨著21世紀降臨,這個看法在華府變得更加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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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提倡民主還是人權,此地區都覺得華府想要改變此地區政治信仰之舉傲慢、令人反感、不受歡迎。圖為1975年的西貢淪陷。 圖/美聯社

於是,東南亞諸國日益深陷兩大國在此地區愈趨激烈的影響力角逐戰中。誠如本書所主張的,近年來,這一趨勢猛然加速,而且愈演愈烈。對東南亞人來說,美國反制中國之舉令他們想起先前遭外部強權操控的經歷。

上述五個階段除越戰期間,有個最大特色一直主導著華府對東南亞的策略(進而影響美國在此地區獲接納的程度),即美國心不在焉且時斷時續的關注。除了歐巴馬政府例外,這個傾向長久以來始終如一。

廖振揚在其審慎的研究著作《忽冷忽熱的交往》(Ambivalent Engagement)中,精闢闡明此點。出於上述種種理由,東南亞人對美國充滿矛盾情緒有其道理。東南亞人也對中國充滿矛盾情緒,這是美中兩國在此地區的共通處。

有了這層背景認識,現在我們就來利用本章的剩餘篇幅「由內往外看」,檢視東協十國各自如何周旋於美中兩大強權之間。同前所述,在東南亞,沒有哪個國家找得到對美中皆不得罪的「最佳位置」,每一個國家都較為「偏」向其中一方。

雖說如此,如第一章所說,近年來,大半東南亞人對中國的看法已有質的顯著改變。現在我們就來探討東南亞人如何周旋於美中之間,竭力擴大與兩大國交往的好處,同時竭盡所能維持自己的獨立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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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亞諸國日益深陷兩大國在此地區愈趨激烈的影響力角逐戰中。 圖/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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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爭霸:兩強相遇東南亞》

作者: 沈大偉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1/9/7

下文出處:博客來

內容簡介:

二十一世紀的美中關係,將把世界帶往何方?
中國崛起美國衰落,是現況是未來還是大外宣?
欲見分曉,請隨作者一同深入兩強競逐的縮影之地:東南亞。


  二十一世紀的世界秩序,很可能由美中競爭結果決定。新冷戰時代是否已經到來?中國崛起美國衰弱,難道真是我們所要面對的未來?

  針對上述許多讀者關心(憂心)的問題,本書作者沈大偉,以美中在東南亞的競逐為觀察重心,結合實地訪查、客觀數據和文獻研究,將他飽含洞見的回答,寓於深刻剖析之中。

  沈大偉認為,美中爭奪支配力和影響力的煙硝,遍及全世界,而以東南亞為震央。美中在此地區的對抗,可說是兩強在全世界對抗的縮影。所以,掌握美中在東南亞博弈情況,即掌握了這場賽局的全貌。

  在書中,這位美國著名中國與亞洲事務學者及政府智囊,以簡潔平易的文字,描繪出一幅細節豐富、跨越時空的全景卷軸。讀者展開後,可將美、中、東南亞三方行動者的歷史接觸、當前關係與未來走向,盡收眼底。

  作者首先綜論美中在東南亞競爭概況,針對美國憑軍事硬實力、中國憑經濟軟實力在東南亞行走的二分刻板框架,提出挑戰。接著帶領讀者分別回溯美國與東南亞、中國與東南亞的相遇交流史,並勾勒這些歷史前因在當代結成的國際政治後果。後半部改從東南亞視角出發(本書特色),逐一檢視東協十國如何出招周旋於兩強之間。最後預測美中與東南亞合演的這齣地緣政治權謀大戲,有哪些可能劇情發展。

  在地理上,東南亞是臺灣的鄰居,與我們有密切經貿往來和頻繁人口互動,政府近年來更大力推動「新南向政策」,希望加深彼此連結。在地緣政治上,東南亞是兩強競逐的必爭之地,而臺灣同樣身處美中角力的戰場前線。因此,本書談論主題雖是東南亞、是美中關係,卻也都跟臺灣切身相關,值得我們汲取細讀,作為案頭參考。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沈大偉(David Shambaugh) 

  喬治華盛頓大學艾略特國際事務學院的亞洲研究、政治學暨國際事務教授,以及「中國政策研究項目」主任,國際公認他為當代中國研究和亞洲國際關係領域權威,有「中國通」、「亞洲通」稱號。撰寫主編多本著作,除本書外,另有《中國的未來》(2018)一書在臺翻譯出版。 

譯者簡介 

黃中憲 

  政大外交系畢,專職筆譯。譯有彭慕蘭《大分流》,傑克.魏澤福《蒙古帝國》三部曲,法蘭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東尼.賈德《戰後歐洲六十年》,約翰.達爾文《未竟的帝國》、《帖木兒之後》,史蒂芬.普拉特《帝國暮色》、《太平天國之秋》、《湖南人與現代中國》,以及卜正民《維梅爾的帽子》、《塞爾登先生的中國地圖》等書。 

目錄

【導讀】大國競逐的東南亞進行式  蔡宏政
【導讀】不只是大國博弈之地:重新認識東南亞  莊嘉穎


第一章    中美在東南亞的競爭

第一部 美國與東南亞的相遇
第二章 美國在東南亞的遺產
第三章 美國當代在東南亞的角色

第二部 中國與東南亞的相遇
第四章 中國在東南亞的遺產
第五章 中國當代在東南亞的角色

第三部 東南亞與美中的相遇
第六章 周旋於大國之間:東協的能動性

第四部 東南亞境內未來的大國關係
第七章 中美在東南亞的競爭:走向兩極化還是競爭性共存?

誌謝
注釋

 

  置身美國航空母艦的甲板上,是令人敬畏的經驗;轉過頭,親眼目睹一項填海造陸工程,覆蓋了目力所及的範圍,也同樣令人敬畏。我在二〇一七年同一個月內得到的這兩個經驗,具體而微勾勒出美中兩國在東南亞的差異,也讓我茅塞頓開看清其中關鍵。

  我先是來到新加坡的樟宜海軍基地,登上體形龐然的美國航母卡爾文森號(USS Carl Vinson,圖0.1),這是一艘排水量十萬一千三百噸的尼米茲級(Nimitz-class)航母,美國第三艦隊第一航母打擊群的旗艦(第三艦隊母港位於聖地牙哥,但屬太平洋艦隊的一部分)。

  卡爾文森號,連同隨其出航,由導彈驅逐艦、巡洋艦、潛艇、補給艦組成的航母戰鬥群,停靠於樟宜之前,先是接連在鄰近北韓的日本海與南海上中國占據的島嶼周遭進行演習──這兩個舉動都傳達了有力的嚇阻信號。這艘超級航母的寬闊甲板上,整齊排列著F-18超級大黃蜂戰鬥機、反潛機、電子作戰機與預警機、直升機,甲板下還有更多飛機及殺傷力驚人的軍火(圖0.2),走過其間,與船上兢兢業業的海空軍男女士官兵聊天,是令人感動且難忘的經驗。

  這次造訪航母,猛然提醒了我美國軍力舉世無匹──這股力量投放於整個東亞和西太平洋已超過七十年。一年到頭,行事低調但態度堅決,美國海軍和其他軍隊致力於維護此一充滿活力且戰略地位重要地區的安全與穩定,支持著美國在此地區的五個盟邦和許多夥伴,日復一日向世人證明百年來美國為亞太強權乃不爭事實。

  接著,兩星期後,我穿越連接新加坡與馬來西亞的堤道,北上到風景優美的口岸城市麻六甲。進入馬來西亞南部柔佛州(Johor)二十英里左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龐大的中國人住宅開發案「森林城市」(Forest City)──柔佛與一間中國公司的聯合工程計畫。這片占地遼闊、多用途的建築群,面積廣達二十平方公里,包含四座島,宣稱是「全世界最大的複合式住宅區」,「封閉式島嶼生活樂園」。目前工程仍在初期施工階段(圖0.3),圖0.4則是總體工程於二〇二五年完工後預期呈現面貌的比例模型。

  「森林城市」開發商為總部設在廣州的碧桂園公司,目標是建造足以容納七十萬人的住宅區。它將是個生活機能完全自給自足的「生態城」,有學校、醫院、娛樂設施、三座十八洞高爾夫球場,以及其他生活便利設施。「森林城市」雖位在便於通勤至新加坡的距離內,但大部分居民是打算買來自住,或充當週末從中國來這旅遊時的度假屋。「森林城市」在二〇一八年中國政府對私人資本外移設下更嚴格的管制前開賣,銷售迅速,買家為中國大陸公民。碧桂園一度以「買一送一」為賣點──上海買一間公寓,附贈「森林城市」一間公寓──招徠上海居民入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資本管制使銷售熱潮稍稍降溫,但我所遇到的年輕女銷售員「夏洛特(Charlotte)」(北京師範大學資訊科技系畢業生)表示,計劃出售的單位已賣掉四成。

  一走進展售中心,耳際即傳來舒心的背景音樂,約翰.丹佛(John Denver)的〈鄉村路〉(Country Roads),偌大的展售中心面朝數座恬靜的水池和一片林立峇里式遮陽傘的海灘(但不准游泳)。我參觀了數間樣品屋,假裝我是潛在買家(用中文和她交談或許增添了我的可信度)。六三五平方英尺的三房公寓,要價十九萬八千兩百美元,一一四一平方英尺、附小庭院的三房公寓則要價四十五萬美元。我向夏洛特致謝,告訴她我會再來找她。「森林城市」是工程浩大的住宅開發案,但也因為此案占地之遼闊、對環境造成之傷害、跟本地社區缺乏協商、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施工、從中國輸入勞工等問題,招來嚴厲批評。

  過了「森林城市」再走幾個小時,即來到古老海濱城市麻六甲。這座有些寂靜冷清、與周遭地區大異其趣的古城,扼控麻六甲海峽,戰略位置極為重要(見圖0.5)。麻六甲海峽位於馬來西亞、印尼、新加坡之間,是世界上最繁忙的航運通道與貿易路線之一,每年約有五萬艘船經過,載送全球四成貿易量和兩成五海上原油運輸量。最狹窄處,位在新加坡附近,寬只一.五英里,因此是戰時重要的戰略咽喉。中國人說的「麻六甲困境」,意思是戰時美國海軍可能封鎖這道海峽,中國便進口不了能源、出口不了商品。每天數十艘大船──超級油輪、車輛運輸船、貨櫃船、海軍軍艦──以彼此貼得極近的方式,駛過這處狹窄地峽。

  由於倚賴進口能源,所有亞洲國家,尤其位在東北亞的國家,若因封鎖或海戰而導致這條戰略通道無法通行,受創會極重。

  麻六甲市的迷人中心區,充斥古雅的「店屋」、露天飲食攤、熱鬧的市場、古色古香的建築。驅車離開此區,駛過一條堤道,即來到一座小島,迎面一面大告示板,告訴你將進入多用途的「皇京港」(Melaka Gateway)開發案場址。這是中國人與馬來西亞合夥人共同負責的開發案,某種程度可說是中國漫天宣揚的「一帶一路」典型範例。二〇一七年走訪皇京港施工現場時,其預計規模令我咋舌。皇京港毗鄰戰略位置重要的麻六甲海峽,廣達七五〇英畝,將涵蓋四座島(主要是人造島)。

  該開發案包含一片大型住宅區(裡面有飯店和多層式住房、醫院和學校)、一座摩天輪、一處可供六百艘私人遊艇繫泊的停靠區、一座可同時供四艘皇家加勒比遊輪停泊的大型遊輪碼頭。旁邊是高樓層金融中心和自由貿易區(見圖0.6)。預定二〇二五年完工的皇京港,也包括一座巨大的深水港(能處理可裝載多達一萬兩千個二十呎標準貨櫃的大船),港口深達二十五至三十公尺,有長達三公里的碼頭,能容納巨型貨櫃船和油輪、液化石油氣船,預計進出的船舶將多於新加坡。港口旁邊還有能容納五百萬個貨櫃的儲存設施。最後,皇京港內會有一個海洋自然公園。

  皇京港是中國正在馬來西亞各地建造的「一帶一路」最大基礎建設項目之一。誠如第五章會更詳細說明的,一帶一路(OBOR)──北京官方更名後又稱「帶路倡議」(BRI)──是範圍涵蓋全球、投資總額達一.二兆美元的超大型開發計畫;透過一條橫跨歐亞大陸的陸路,將亞洲與歐洲連在一塊(「絲綢之路經濟帶」),還有一條橫越南海,經印度洋、紅海至地中海的路線(「二十一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無數商業基礎建設項目,包括港口、發電廠、電網、鐵路、公路、工業園區、商業與金融中心、電信設施、住宅區的建造,已經動工,還有許多項目正在規劃中。


  ***

  這兩個不同的經驗──一個凸顯出美國的軍事硬實力,另一個凸顯出中國的經濟軟實力──很能反映在東南亞相遇的兩個較勁強權其各自扮演的角色。不過,這兩個經驗雖是有利說明的例證,卻也都有些刻板和誤導成分在內。我的意思是,美中兩國運用的機制遠較上述寬廣多樣,而雙方在這個地區四處踩踏印下的足跡,也遠比它們各自在軍事、經濟方面展現出來的存在痕跡,深厚許多。美中各擅勝場,兩國在各個領域(外交、商業、文化、軍事、技術等等)均握有、部署各色利器,並綜合施用這些力量於東南亞地區國家與彼此才剛開啟的競賽中。

  我在本書檢視了北京與華府各自「工具箱」裡的利器、美中與東南亞地區歷史互動所分別留下的遺產、東南亞國協(ASEAN,東協/東盟)十個會員國與美中互動及周旋的情況,我並放眼未來,預測兩國間初啟的對抗可能如何發展。由於美中全面對抗是現今國際關係的最大看點,且休兵似乎遙遙無期,因此美中戰略性競爭在東南亞將如何演變,對全球來說就深具意義且重要。東南亞地區本身就極重要,但它也是正在全世界上演之美中大國對抗的縮影,呈現其中諸多特徵。

  我撰文探討美中關係和中國外交政策已數十年,期間我出版了多本書、發表了多篇文章,談這些主題的不同層面。但在撰寫本書之前,我從未密切關注東南亞,而隨著我後來終於「發現」東南亞,我為此感到遺憾。但俗話說得好,遲到總比不到好。現在開始對東南亞寄予特別的關注後,我深深著迷於此地區各個社會、各個國家的豐富文化與複雜多樣──我會繼續探索這個令我著迷的新主題,直到老死。在我的學術生涯裡,我也很喜歡研究、撰寫我所知不多的新事物。因此,對我來說,寫書一直是真正深具教育意義的探險。有些學者,其實應該說大部分學者,把整個學術生涯花在探究一或兩個較狹窄的子領域上。那從來不是我的作風。我喜歡探索費解的新事物,而這本書的撰寫特別棘手,但也讓我受益良多。

  然而,正因為我不是東南亞專家,沒有長期研究這個地區,我很清楚我對東南亞的無知之處(甚多)。因此,我必須為本書的「概略」性質和其中的任何錯誤,向東南亞研究領域的許多專家致上誠摰的歉意。中美兩國各自與此地區的關係、個別國家本身的歷史,都極錯綜複雜。要在本書(尤其第二、第四章)呈現這些複雜的歷史,的確令人害怕且不可能辦到──甚至很可能沒必要。我彷彿能聽到許多讀者問,「這個或那個呢?」因此,本書不可避免會在某種程度上流於粗略。我也不是本科出身的史學家,但我竭盡所能如實呈現這些歷史,讓讀者大略理解過去如何左右現在。在這些限制條件下,我已盡我所能探究並描繪美中兩國與東南亞國家多層面的互動關係。

內容連載

【導讀】大國競逐的東南亞進行式
 
蔡宏政(國立中山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主任)
 
◎是新冷戰嗎?

 
沈大偉,美國著名的中國與亞洲事務教授以及政府智囊,在本書《中美爭霸:兩強相遇東南亞》中,提供一個細節與宏觀兼具的全面分析,來說明東南亞在美中霸權對抗中的進行方式與未來可能的場景。
 
按照沈大偉的說法,美中「競爭」(霸權對抗的外交辭令)與過去的冷戰方式並不盡相同。冷戰是美蘇在政治、經濟、軍事上劃分出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雙方從事作用—反作用式的直接競爭性較量,是一種以牙還牙,甚至於你死我活的報復性行為。但中國是先透過經濟全球化融入國際體制,因此它的影響力不只出現在政治、軍事與外交上,也廣泛分布在商業、媒體、技術、公共治理、文化與意識形態上。換言之,現今的美中對抗是一種柔性的總體戰(soft total war),戰場從國家機器穿透到公民社會的各個層面,但雙方的活動旨在推進自己的利益,而非直接反制或削弱對方的地位。在本書中,沈大偉從三方行動者(美國、中國與東協)的強弱之處來分析這個柔性總體戰的可能推移力量。
 
◎美國與東南亞
 
根據沈大偉的研究,美國在東南亞地區的長期根基依舊穩固。就經濟上而言,從一八七三至二〇〇七年,除了二次大戰時期,美國一直是東南亞的最大貿易夥伴,而東協整體則是美國的第四大貿易夥伴,同時享有對美八百多億美元的貿易順差。美國在此地區的直接投資額,至二〇一八年為止累計達三二九〇億美元,比中日南韓三國的投資額加總還多!二〇一七年美國的直接投資達二四九億美元,比中國的一三七億美元多了將近一倍。東協事實上是美國在整個印太地區最大投資目的地。
 
就軍事安全關係來說,東南亞諸國的軍隊幾乎全與美軍有廣泛的歷史連結。其中,與新加坡關係最為密切,儘管與傳統盟邦泰國、菲律賓的關係在近年來有所逆轉,但與越南的關係也同樣因為地緣政治的轉變而大有改善。自歐巴馬政府重返亞太以來,美國印太司令部已成為在資源、裝備、訓練、演習、防務夥伴關係、部署等各方面更為重要的地區性司令部。二〇二〇年時,已有六成的美國空軍資產、五成的最新式戰鬥機(F-22與F-35),以及六成的美國海軍船艦部署於此作戰區。

就教育文化而言,在整個東南亞地區,美國依舊是鼓舞、吸引人心的柔性實力大國。美國貨、美國媒體、美國觀念、美國教育人員和英語老師、美國運動賽事、美國電影依然是該地區主流文化的象徵。美國國務院的公共外交局、教育暨文化事務局繼續推行一系列公共外交計畫。這些公共外交和教育事務、文化事務策略,針對東南亞社會、公共機構、媒體的不同切面,鎖定當前和正要冒出頭的外國領導人、編輯、記者、智庫成員等,來美做三星期的參訪。這些活動為美國在該地區創造了「戰略性好感」。
 
不過美國從未把東南亞列為主要關注對象,對該地區的關注是配合其他更重要的戰略利益進行工具性的操作,因此外交活動呈現一種斷斷續續的狀態,經常在長期的冷漠之後,突然造訪,發表一些宏大願景的言論,達成美國想要的目的之後,轉身走人,再次陷入長期的冷漠。因此對東南亞人來說,美國讓人覺得自我中心、傲慢而善變。這個全球地緣政治弱點在一九九〇年之後,隨著中國與東南亞地區的關係日漸升溫,美國的傳統優勢因而大大折損。
 
◎中國與東南亞
 
過去三十年以來,中國靈活地使用總體戰滲透進東南亞國家,提高其影響力。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危機後,相對於美國主導下的多邊組織所提供的救援與財政縮減方案,中國的經濟支持更加實惠而沒有附加條件。一九九八至二〇〇八年可以說是中國深耕東南亞的黃金十年。中國自二〇〇九年起就成為東協的最大貿易夥伴。到了二〇一九年中期,東協已超越美國,成為中國的第二大貿易夥伴。然而,隨著中國經濟量體快速變大的過程,東協各國對中貿易比例持續上升,呈現對中貿易依賴程度增加的趨勢。即使是全部東協國家的加總,其人口、經濟與軍力也難以跟中國匹敵。這使得東協各國難以單獨跟中國處於平等的談判地位。沈大偉稱呼二〇〇九至二〇一〇年是北京的「高調行事年」(year of assertiveness),中國政府在這期間開始出現咄咄逼人的行為,從而大大抵消其取得的成果。 

北京對東協國家的拉攏與恐嚇太成功,以至於中國即使做了東南亞人不喜歡的事,整個東南亞也很快讓步,這使得中國猶如在該地區享有「否決權」。東協各國固然從一帶一路計畫中獲得投資,但伴隨這些開發計畫進入的是債務陷阱、環境衝擊、中國移工問題、黑幫入境、洗錢、毒品與人口走私。對湄公河下游國家來說,中國在上游攔水築壩已成一大問題。中國在南海造島,建立軍事化設施,急劇擴張其海軍勢力,令整個地區深感憂慮。但中國官方對於東南亞人的憂心幾乎不當一回事,甚至於懷抱著傳統納貢體系的尊卑觀念,視為「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
 
中國的強勢作為終究引發了東南亞一些國家的對抗。二〇一三年菲律賓向海牙國際法庭提出南海仲裁案,在二〇一六年國際法庭常設仲裁法院作出最終裁決,判定中國在南海被「九段線」涵蓋之海域內所主張的歷史性權利、或主權權利、或管轄權之主張,與《國際海洋公約》牴觸,不具法律效果。同時,南沙群島所有海上地物均為《公約》所指之「礁岩」,而非島嶼,因此不能主張專屬經濟區或大陸礁層。
 
另一個直接的衝突對峙發生在二〇一四年,中國海洋石油集團有限公司在距越南海岸線僅一二〇英里(位於越南兩百海里專屬經濟區內)的海域,無視越南反對,建置了一個超大型深海鑽油平臺。雙方為此陷入嚴重僵持,各自部署海防艦船,向對方發表不畏一戰的聲明。中國最終撤走鑽油平臺,但此事已在越南引發大規模反中示威,也讓海洋東南亞國家見識了中國在該區域行事肆無忌憚的程度。
 
沈大偉引用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的〈二〇一九年東南亞狀況〉調查報告,針對「政治上和戰略上哪個國家/地區性組織在東南亞有最大的影響力?」一問,四五.二%的受訪者回以中國(美國居次,三〇.五%)。就經濟影響力問以同樣題目時,中國拿到更高分(七三.三%)。但中國在東南亞「受信任」程度卻敬陪末座:日本(六五.九%)、歐盟(四一.三%)、美國(二七.三%)、印度(二一.七%)、中國(一九.六%)。反之,就「不信任」程度來說,中國拔得頭籌(五一.五%)。因此,儘管中國多管齊下要說好中國故事,塑造中國正面形象,但就中國在東南亞的情況來說,中國的存在感和影響力愈大,受信任程度反而似乎愈低。 

◎東南亞與美中
 
在美中軟性總體戰的爭霸中,東南亞國家因此暫時獲得可以兩面下注的「避險」(hedge)操作空間,也就是在完全的扈從(bandwagon)與抗衡(balance)之間游移,藉以取得最大的利益。但由於東協具有複雜的地緣政治、族群與宗教文化,為了尋求一個比較容易的起步,它的制度運作核心內涵是「協商、主權獨立與不干預」。但這也導致東協作為一個區域組織,既無充裕經費,也缺乏強有力的領導核心來產生有效的集體政策與行動。中國對該區域採取的戰略立場:堅持南海主權、拒絕多邊協商、對東協進行雙邊談判以便分而治之,就是針對東協的組織弱點而有的策略。因此南海爭端仍有賴於美國的介入領導。
 
沈大偉的結論是,美中戰略性競爭如果變得愈來愈劇烈,那麼美中的地緣競爭會愈來愈以東南亞為中心來升溫。目前北京和華府都未要求哪個國家選邊站,但隨著兩強對抗愈加緊繃,東協諸國要繼續兩面下注、見風轉舵並沒那麼容易,也愈難以維持自己行事的自主性,保住自己的國家主權。「令人遺憾的是,東南亞國家不願面對不愉快外在事實的心態頗為強烈,而且過度埋頭於內部事務。這會使它們看不到正在自己周邊上演的更大變化。」
 
◎對臺灣的啟示
 
本書的優點在於提供一個涵蓋範圍廣泛的堅實經驗內容之外,同時能夠給出具有分析力,也就是穿透經驗資料的洞見,從而形成一個對該區域的獨到觀點。這使得作者既深入理解東南亞地區的在地經驗,但又可以從美中全球對抗的高度來理解與解釋東南亞在地經驗變化的意義。所以本書既是一種學術研究成果,也有助於實際政治決策時所需要的具體解決方案之形成。這正是臺灣新南向政策所需要的研究。 

比起東協諸國,臺灣的避險空間因為國家地位(statehood)受到中國更嚴厲的壓制,根本無法與東協或國際多邊組織發展任何官方關係,以至於在這一連串的區域變局中,被排除在所有正式的談判之外,僅能藉由參與一些非正式會談來表達自身立場。臺灣在中美爭霸下的國際處境甚至於連選邊站的資格都沒有。對中國而言,最理想的狀況是臺灣在國際體制(international regime)中會愈來愈靠近香港的位置。但臺灣具有獨立於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外的國家主權,這個國家認同(state identity)一直是戰後臺灣的主流共識。這就是為什麼隨著中國力量的擴張,臺灣內部的國家建構(state-building)會因為中國的打壓而增強,乃至上升到民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的層次。這個民族認同也就驅使臺灣社會與民選政府選擇跟美國與日本進行戰略結盟。所以這個國際爭霸的格局轉變很好地定義了臺灣過去二十年來內部政治發展的外部參數,也很好地說明中國政府為何能夠熟練地使用柔性總體戰的方式來改變臺灣內部的政治生態(在臺灣被稱為「中國因素」)。
 
雖然受到中國的國際封鎖,但臺灣因為擁有連結東北亞與東南亞的戰略地位、南海兩大島礁主權、相對較強的經濟與技術實力,以及日漸穩固的民主多元精神,照理說新南向政策還是可以讓我們擁有不小的「避險」操作空間。不過既然是兩面下注的避險策略,臺灣與東南亞國家交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弄清楚交往國家的核心利益為何,以及臺灣能夠在什麼議題,滿足對方到什麼程度。這樣才能談到精準下注。

如果再加上中國干擾的因素,那麼臺灣避險策略的具體議題就必須尋求同時滿足下述條件:
(一)符合東協國家的個別國家核心利益;
(二)臺灣具有相對較強的能力可與之互動者;
(三)不易因政治理由而受中國干擾者。

在過去的經驗中,我們知道第三個條件很不容易滿足,但也不是全然沒有機會。聯合國所提倡的十七個「永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SDGs),都是立基在全球平等發展、健康與環境永續等「四海一家」(cosmopolitan)的普世價值,較不易受政治理由影響,也攸關東協國家核心利益,亦即易於滿足第一與第三條件。其中的醫療(Goal 3)、教育(Goal 4)、環保(Goal 13、14)等項目都是臺灣的強項,符合第二條件,可以彰顯臺灣特有的人文精神與民主多元價值。同時,SDGs做為聯合國決議,各國政府都設有相應的專屬機構在負責,新南向的行動方案其實馬上就可以進行組織連結。因此,這幾個分項議題之下的各種子議題就是臺灣可以具體操作的措施。
 
舉例而言,臺灣是一個海洋國家,四周的國土邊界就是海洋,與東南亞發生直接接觸者就是南海。隨著東南亞國家經濟的日益進展,光是環繞南海的海洋東南亞國家高達五億的人口就需要高比例的水下蛋白質。如何避免捕撈漁業的過漁現象,以及養殖漁業的環境汙染,這正是符合糧食安全永續生產與消費,以及海洋發展(Goal 2、12、14),在理想的情況下甚至可以創造出在地國產業鏈,促進該國就業、消除貧窮與社經不平等(Goal 1、8、10)。
 
但聯合國糧食與農業組織(FAO)並沒有南海漁業資料,臺灣之所以能夠在南海漁業資源調查上有所貢獻,不只是我們的科研技術能力,而且是因為東南亞各國對臺灣具有基本的信任感(相信臺灣不會採取擴張性戰略),這就是沈大偉在前面提到的,長久累積下來的「戰略性好感」。
 
但即使有完整的漁業資源調查資料,也會因為各國宣稱的專屬經濟區互相重疊、漁民越界、海巡執法過當而時有糾紛。近來更因為中國的人工造島與武裝漁船而火上加油。如何透過良好制度的安排與實踐以促進最大的漁業收益,這件事情顯然會上升到各國海巡業務的協調。從現實主義的觀點而言,東南亞各國之所以對臺灣具有基本的信任感,乃是因為臺灣並無能力單獨進行這樣的制度安排,因此結構上臺灣必須選邊站,與美、日、紐澳等區域強國合作,因為比起東南亞國家,我們更沒有兩面下注的避險空間,這是中國強勢單邊主義所造成的必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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