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幸觀點:
最後的呼籲
備戰是「必」戰,
不是「避」戰
2023-05-06 07:10 風傳媒
黃維幸*律師/前教授。兩岸問題研究者。著有 《兩岸新視野》(印刻 2022)。哈佛法學院法學博士。
2023年1月,國軍在高雄舉行實戰操演。(資料照,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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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觀點其實非常淺顯易懂。困難的是擺脫我們滿腦子的慣性思維。
---------凱因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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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備戰」之所以「避戰」是荒誕的謬論
台灣島民在兩岸關係的構想裡,難得的共識大概只有希望兩岸不發生戰爭。如何才能不發生戰爭, 主要的論調大概是圍繞「備戰而不求戰」的一些變奏曲。其中,最為「抗中保台」派引為真理的是:台灣必須備戰才能避戰。即使傾向和平交流協商的意見也大都無奈地同意:必須備戰。甚至不殺生的佛門子弟,也抵不過必得備戰的圈套。而很多和平運動的呼籲,大部分也不願或不敢深究到底備戰的意義和實際是什麽,而停留在不戰爭的經濟社會效益,這類明顯的結論。
本文認為:必須對備戰所以避戰的錯誤前提,來個迎頭痛擊,連根拔起。為此略為重溫和平運動及兵家或戰略專家對和/戰的某些論述。従而說明歷史上無論大小國的備戰,從來不曾或不能止戰。甚至「核子恐怖平衡」,只是到目前為止僥倖的特例,隨時可能發生意外。然後,具體分析台海的現狀,指出台灣正在進行的瘋狂備戰,不僅是時空錯亂,無法避戰,而更像是身不由主,隨波逐流,企圖以暴易暴,終將引爆戰爭。最後,呼籲檢驗必須備戰的下意識和慣性思維,及時扭轉盲目步向戰爭的潰勢和宿命。超越戰爭的陰影,想象和平的可能。
和平運動的一些基本看法
由於我和其他許多和平運動者在其他地方,已經對和平運動的訴求及策略多有着墨,在此僅提綱挈領,便於討論。
和平運動的主要訴求有三:
1. 戰爭是人為建搆的社會文化現象,不是自然規律的必然;人與人相處一定會有情感和利益的衝突, 但是,暴力 (尤其是戰爭式的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隨着文明的進步,暴力在家庭,族群,部落,國家等等群體之內多是例外。這是人類的基因和文化為了人類存活延綿的要求。而以戰爭「解決」像國際之間的外部關係,不是什麽「現實主義」聲稱的定理,而是人類愚蠢的慣習。尤其在科技「進步」之後的大量和集體滅亡成為現實,戰爭手段已經沒有任何合理性可言。
2. 暴力無法解決矛盾;衝突無法以戰爭消除;「備戰止戰」 認可暴力,雖非暴力本身,卻是容許暴力的暴力文化。我們成長於這種暴力文化之中,習慣了暴力文化的思維,甚至意識不到暴力文化的存在。所以,談論戰爭的人很多,甚至是絕大多數;探討和平的人很少,極可能是鳳毛麟角;國安專家比比皆是,和平研究曲高和寡;只有預算龐大的國防部,従來沒有見過和平部。討論和/戰問題,卻不知或不曾從意識的高度檢驗習以為常的錯誤前提,看似頭頭是道的論理和結論,其不謬以千里者幾希!
3. 真正持久的和平不是避戰的消極寧靜,而是創造穩定和平的新現實。兩岸的好戰派同時必須了解:和平不只是安靜,不只是安定;和平不是天生,而是人為;和平不是賜予,而是追求;和平不會是自發,而是創造;和平不是順服,而是共榮。不要將思維和想象局限在必須備戰,祈求安寧,安於現狀,容忍矛盾。要從消除矛盾,超越現狀,達到不用暴力支撐的和平。經由真誠的理解,傾聽,對話,超越,不會引發衝突和戰爭,也才是真正避戰,止戰,免戰,去戰的正途。
2023年3月21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克里姆林宮的簽字儀式上握手。(資料照,美聯社)
而對台灣的好戰派常常的挑釁,也許有必要連帶說幾句:為什麽不譴責俄羅斯或中共?如果大國輕率訴諸戰爭,當然應該批判。但是,不能不經具體分析個案矛盾的本質。従和平運動的角度看:自己不願放棄暴力,卻只會向對方作高調的道德譴責,最多是發泄情緒,其實不過是另一種語言暴力。它與戰爭的物理暴力效果相似,對解決矛盾和衝突沒有任何幫助。
備戰從來沒有真正避免戰爭
備戰及使用武力威嚇,只有引起反備戰的軍備競賽。不論你喜不喜歡,1996至1997年的台海危機,美國以兩艘航母出現台海「避戰」,刺激了中共全力發展高新科技的軍事能力。事實證明:近幾年來中國的崛起,導致美國加強它對中國的各種制裁和威嚇。但是,中國已經戮力備戰數十年,才有外長秦剛「美國要中國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中國辦不到」的評論。這就是「備戰」將會導致 「必戰」的危險所在。
強國的備戰
從近代像美蘇英德法的備戰經驗而言,他們無日不在備戰,但從來不在避戰。美國是備戰最充分的國家,但建國以來經歷兩百多場戰爭。俄國及蘇聯前身也是天天備戰,它以前對東歐,近年來對阿富汗,敘利亞,烏克蘭何時避戰?。大英帝國何時不是以備戰侵略成就數百年的殖民歷史?現在英國雖然已經沒落為二流國家,以備戰養戰的積習卻從未改變(福柯蘭島,伊拉克,巴爾幹)。再以法德而論,遠的拿破侖戰爭且不去說它。兩次大戰前後,兩國何時沒有備戰以求避戰。除了國聯,裁軍運動也是失敗。直到二戰之後,徹底翻轉戰爭對抗的思維,從媒鐵合作開始,至少在兩國之間,超越了必戰的魔咒,創造了和平的新現實。雖然法國仍然逃不出備戰避戰的邏輯(越南,阿爾及利亞,馬利等),至少如今據研究的報導:德國人認為任何與法國人之間的矛盾,使用戰爭手段簡直是不可思議!
以色列及阿拉伯的備戰
大國的備戰重來不是為了「避戰」,小國又是如何?有人喜歡將台灣類比以色列,我們姑且以之為例。以色列自獨立建國前後以來,天天備戰。這不代表絕大多數以色列人民不渴望和平。但是「備戰」的邏輯促使以色列在1967年突襲埃及,約旦,敘利亞。此後以色列雖然認定主要是埃及沒有能力及膽量對以色列發動戰爭,但是從來沒有鬆懈備戰。而事實上,埃及従「六日戰爭」失敗之後,即刻為了復仇而備戰。在1973年,明知最終會戰不過以色列,仍然孤注一擲,發動「瀆罪日」戰爭。所以,中小國的備戰也是「必戰」。
核子戰爭的恐怖平衡
由於核子武器的巨大的毀滅力,冷戰期間勉強維持了「恐怖平衡」,沒有發生同歸於盡的核子戰爭。但是,這種「平衡」極不穩定。許多政治家及科學家預測,人類既然有了核武,使用的機會及動機存在,極可能終究會以這種武器毀滅自己。而歷史上也已經有二戰使用原子彈的先例,證明使用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並非無法想象。再看看現在的俄烏戰爭,只有天真才能以為俄國會接受無窮盡的傳統消耗戰,或是戰敗而不動用核武。還有一個危險:發展核子戰爭能力,可能導致核子大國先下手為強的突襲。核子戰爭沒有發生在朝鮮半島,以及美國沒有接受前蘇聯合力鏟除中國核武的暗示,事屬僥倖。而現在進行式的伊朗核子發展如何解決,還在未知之天。所以,除非全面廢核,備核戰以避核戰有如人類坐在火山口,只是不知何日爆發。
台灣個人及整體的「備戰」,必然導向戰爭
如果大國的備戰是「癢」戰;小國的備戰是「想」戰;核子「平衡」是「待」戰。台灣的備戰是「會」戰—無論中外,大小,核子,傳統,都是「必」戰。
從個人的層次看「備戰」,最好的例子可以從美國社會的現況略窺一二。美國民間的槍支很多,很多人不僅擁有多把手槍,配備步槍和衝鋒槍也不稀奇,人人以為如此備戰,就可以安全避戰。何以見得?因為擁槍才能保證安全,是制憲先賢這類「聖人」在憲法裡揭示的遺訓,不僅是絕對不會錯誤的「普世原則」,而且更是與生俱來,不可剝奪的「自然權利」。事實上,如今的美國社會是幾天就有人持槍殺害大小無辜。夫妻伴侶偶起爭執,因為有備而來,一槍斃 (必)命,時有所聞。台灣呢?看到媒體報導:幾隻白白胖胖的灰熊,拿着玩具槍,左搖右擺,煞有介事;或一些從來分不清槍頭槍尾的老太婆,披着熊皮,扛火箭筒,惺惺作態。即令不叫人作嘔,至少該令人噴飯!
中國外交部長秦剛。(資料照,美聯社)
即使退一萬步而言,相信我們的好戰派真正準備戰至最後一人,也許聽起來十分悲壯,令人動容。兵家對此,無論道德上或策略上,並無高度的評價。所謂「小國之堅,大國之擒」(孫子)。小敵不自量力而堅持好戰,必為大國所擒,最後是自取滅亡。連孟子都說:「小固不可以敵大。弱固不可以敵強。寡固不可以敵眾。」所以孫子又說:「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好戰而無策略,只知不顧生命死鬦,不會勝利,終將喪命。請注意,這些不是書本上抽象的理論,而是現實的寫照。台灣人民,尤其是本應是前景似錦的年輕人,不要被腦袋不清,慣性思維,有勇無謀,暴虎憑河,耀武揚威,戰爭榮耀,必居其一的好戰分子所迷惑和誤導。
台灣備戰避戰思維的時空錯亂
「時空錯亂」的意思是思考和判斷不考慮實際情況,不做具體分析。而是脫離脈絡的抽象論述。以為「備戰」+「避戰」=和平,有如抽象數學公式X+Y=Z那麽明顯和簡單。將一些書本上學來的理論,待之如不論古今中外,一體適用的普世原則。在我看來,具體分析以「備戰避戰」應對兩岸關係的錯誤至少有二:(1)罔顧兩岸實力落差的現實;(2)好像戰爭已然發生,或至少是幾乎必然發生。
(1)實力失衡的事實
台灣的好戰派當然比什麽人都了解兩岸實力的差距。問題在和戰策略的抽象論述中,與具體現實的了解脫勾。有似兩條「互不隸屬」的平行的思維。
「戰爭永運不能孤立的對待,而永遠是政策的工具......只有這樣看,才能理解戰爭必須因引發它的動機及環境的不同,而有分別。」(克羅塞維玆)。既然是兵聖的名言,我以前也深信不疑。等到我了解這是以暴力為合理手段的前提做出的結論,我最多給它50%的效力。我更認為以戰避戰的策略剛好是實現台海真正和平的「政策」的錯誤「工具」。
克羅塞維玆也曾指出:有時候使戰爭不至於發生的情況是:想戰爭的一方或雙方沒有勝算的把握或是代價太高。這幾乎是常識。重要的是:他又同時強調:實際狀況不會是按照戰爭的邏輯和理論演出。歷史上實力懸殊的兩方捲入戰爭的陷阱也是所在多有。台灣一些好戰派了解了前段,卻忘記了後段的警告。例如,蔡英文在外國記者採訪時說過:台海如果發生戰爭,期待各國援助。但更重要的是,要將台灣打造成為中共出兵必須付出無法承受的巨大代價。這是「備戰/避戰」一脈相承的錯誤。不僅如此,現代戰爭(尤其是核戰)裡,「攻擊」「防御」的觀念有時候很難劃分。也許對岸的武統派正在思考:等到台灣整個變成幾乎無法處理的「地雷島」,不如先下手為強?希望我的推論是錯的。
(2)「和平未到最後關頭」
反對使用暴力和戰爭的手段解決矛盾,不是像有些好戰分子所說的投降和懦弱的表現。我想有兩個情況之下,我們不應譴責以必要的暴力對付暴力:
1.生不如死。例如面對類似納粹的種族滅絕政策。
2.面對生命明顯而急迫的威脅合理正當的自衛。但是,兩岸關係絕對沒有這兩種情況。
到目前為止,大陸對兩岸解決矛盾衝突的基本方針是和平。很多人認為這只是統戰的騙術。我看這不過是將異中求同,尋求合作的態度,加上武斷的煽情而已。騙術之說,好像是自己心理的投射。「和平以維持現狀」,或「一中各表」,由中共的眼光看來,難道不像騙術?所以,在現實的大環境下要走的道路,不是毫無基礎的「不求戰」(不然呢?),也不是只有實際發生才能驗證的「不畏戰」,更不是誤以為戰爭是合理有效的策略的「備戰避戰」。反之,要以和平的心態及努力,壯大兩岸都不是鐵板一塊的和平解決兩岸矛盾的勢力和聲勢。
2020年7月16日,國軍漢光36號演習,在台中甲南海灘進行的「聯合反登陸作戰操演」被視為演習重點。(資料照,蘇仲泓攝)
矛盾和衝突最後不幸導致戰爭,不代表備戰的必要,更不表示戰爭的必然。它只是反映戰爭爆發之前的和平努力及運動失敗的無奈。而備戰不僅無法避戰,毋寧是和平終將以失敗告終的預警。在和平仍有機會實現的努力中,備戰恰恰是可能顛覆和平運動,時空錯亂的逆流。現在的俄烏戰爭終究全面爆發,不是俄烏鼓動備戰的蠢人太少,而是兩國堅持理性和平的智者不多;不是烏克蘭求戰的勇氣不夠,而是推動和平的志士的努力不足。所以,台灣如果不幸在某種程度上促發了兩岸的軍事衝突,那絕非只因對岸已有人迫不急待,或台灣沒有人推動備戰,而是兩岸和平努力及願望的全盤挫敗!
凱因斯的啟示:備戰/避戰是一種什麽樣子的「均衡」?
企圖以備戰對付實際或想象的可能戰爭,當然是以為可以製造以戰阻戰的「均衡」(即「避戰」)。這使人想起雖非兵家,卻充滿睿智的經濟學大師凱因斯。凱因斯的偉大在指出在他之前幾百年沒有人懷疑的自動「均衡」原則,點出「均衡」不是常態,最多是特例。同理,「以戰止戰」的成見,不僅不是「普世原則」,甚至不是特例,而只是終將引爆戰爭之前的焦慮所激發的,幾近自動反射的一種無法實現的希望。
延伸思緒
長久以來我領悟了一個終身受用不盡的思考方法,在此真誠謙卑地提供讀者參酌:如果一個人人習以為常,視為理所當然的想法,事實上長久以來不能真正解決困難,問題大概不是出在論述的邏輯,而是來自再也沒有人檢驗的錯誤前提。我們既然提到凱因斯,不妨多加反思凱因斯的自白:他說:他提出的「一般理論」,其實是「包括他自己」一個掙脫成見的漫長的爭扎。他又說:「我在此費勁地解釋的觀點其實非常簡單易懂。困難的不是新觀念,而是擺脫我們那些滿腦子的慣性思維。」經驗告訴我們,接受這樣的思維方式對任何人都是挑戰。但是,如果你願意嘗試,帶來的是豁然開朗的愉悅,和頓時呈現的無限遼闊的願景。
「備戰」導致「必戰」,無法成就「避戰」的均衡,這種道理很淺顯。問題的困難在於放棄我們成長過程中,深置我們共同意識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避戰」必需「備戰」,「不戰」就是「投降」,這些根深蒂固的信仰。轉換誤以「以暴易暴」可以解決矛盾,帶來安全的錯覺。以及放棄暴力可以帶來和平,這種從未驗實的假設。反過來從只有非暴力才能促進和平的新前提出發!
尤其,由於談戰爭的人太多,講和平的人太少,處於戰爭焦慮的大眾,尤其是願意帶領人民走向康壯大道的「摩西」,或許想要聽聽黑格爾充滿智慧的觀察。他說:「歷史人物的作為不從平凡的現狀着眼。事實上,他們的所作所為來自另外的考慮。來自時刻已到,蓄勢待發,但是潛伏在表象之下的精神。對這種精神而言,現狀不過是包藏廢物的空殼。」
我們應該勇敢想像:就時刻已到,蓄勢待發的和平而言,兩岸兵兇戰危的現狀,不過是包藏無法解決矛盾的戰爭策略的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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