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倩儀觀點：
「反戰學者太天真」或有幾分道理
從公視「主題之夜」言論審查初體驗談起
2023-09-30 07:10 風傳媒
盧倩儀＊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2023台灣反戰聲明共同發起人
筆者在節目中提到，「美國在烏克蘭煽動政變」以及「烏克蘭極右民族主義、新納粹與美國配合」。（資料圖，美聯社）
反戰工作小組夥伴郭力昕教授五月份上范琪斐「斐姨所思/阿姨想知道」節目後發表了〈歡迎光臨黨同伐異的美麗新世界──從一個網路節目的初體驗談起〉一文，對節目極力帶動政治正確風向的作法表達憂心，害怕台灣媒體空間繼續這樣下去很快將出現一個準法西斯的「美麗新世界」。那段時間我正好接到公視「主題之夜」的邀請要我談反戰，心想無論如何不會像力昕那麼慘，因為公視不同於網路媒體，不必譁眾取寵衝流量吸引廣告也沒有背後大金主要討好。何況邀請信上寫著：「拜讀反戰聲明，其中一個重要的觀點：開啟公民對話。與本節目宗旨相符，透過公共電視的力量，秉持服務各方觀點，開啟人與人面對面的公共對話。」
接受邀請後，該集節目的題目出爐了，叫作「如何與獨裁者談判。」這題目已然框架好了誰無辜誰不可理喻、誰是正義凜然的救星誰又該為戰爭負起全責…。一個複雜的問題被簡化得幾乎沒什麼需要再被討論的了。雖然周遭不少人聽到這題目都驚訝公視怎麼預設了立場，但我只是來賓，也就沒對邀請方多說什麼。接著公視幾次向我表達，可能是社會氛圍下沉默螺旋的關係，徵不太到支持反戰並願意到現場參與的公民，我說沒關係。公視後來告訴我現場公民約95%所持立場與我相反。
9月22日節目播出，我邊看邊訝異於公視對我發言的剪幅之大，但距離七月錄影已有兩個多月時間，記憶有些模糊，只好翻出公視當初寄來的完整版觀看。看過完整版後的感受是：我的言論被公視審查、箝制了。那些公視做了「把關」、認為「觀眾不宜看到聽到」的內容都是些什麼樣的內容呢？說來諷刺，邀請信裡寫著的：「…想借重老師歐盟聯盟政治研究上的專長…請教歐盟與國際政治的脈絡…」也正是我希望自己能有貢獻卻大塊大塊被刪剪掉的部份；而那些部份也正好涉及台灣在討論戰爭時最缺乏深入思辨的一些問題。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BkDjoL2G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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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普丁入侵烏克蘭毫無疑問理當被譴責，然而用二分法把西方描繪為正義凜然救星問題實在太大。西方拿明斯克協定欺騙普丁，表面上要讓烏克蘭內戰畫下句點，背地裡卻從一開頭就沒打算執行，反而將烏克蘭武裝到牙齒誘發俄烏戰爭。從梅克爾、歐盟、北約到澤倫斯基都已經承認明斯克是騙局，因此「騙子」這個標籤更該貼在西方政客身上；事實上戰前種種跡象顯示普丁反而才是冀求和平、希望走外交途徑的一方。
這樣的發言內容，公視幫觀眾做了決定：別聽！喀嚓！
筆者認為，烏克蘭過度信任西方、對西方言聽計從惹怒強鄰引來殺身之禍。（資料照，美聯社）
這段史實對身處險境的台灣至關重要。烏克蘭過度信任西方、對西方言聽計從惹怒強鄰引來殺身之禍。台灣媒體或許不敢、或許不願、或許不方便報導這方面的新聞，使得台灣社會對烏俄戰爭發生的原因連個清楚理解的機會都沒有，只不斷被灌輸「西方就是正義凜然救星」教條，糊里糊塗重蹈著烏克蘭覆轍，把過多的信任交在我們應當保持戒心的西方政府手中。
2.公視在宣傳本集節目時，我的照片旁擺了：「如果你是小國，旁邊有個大國，而它是個流氓，你該做的事就是不要惹它。—盧倩儀（中研院研究員，反戰聲明發起人）」字樣。網路上）包括我自己的臉書）鋪天蓋地的仇恨言論與人身威脅排山倒海而來，公視看到了也捎來關懷慰問信。梗圖的的呈現方式有些問題，但我心想待節目播出，有了完整上下文後，或許部份網民怒氣可獲抒解。
不料，在播出的版本裡，上下文同樣被喀嚓了。
錄影時，我說的話是：「關於俄烏戰爭，談了非常多的一位，是［國際關係］現實主義［大師］、芝加哥大學［教授］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他說：『如果你是小國，旁邊有個大國，而它是個流氓，你該做的事就是，Lesson 101，不要惹它。』」（完整版1:13:00）如此簡單的小國自處之道出自一位國際關係理論大師之口與出自一位台灣反戰學者之口，意義當然天差地別，引來謾罵仇恨的程度也會大大不同。公視選擇在梗圖與播出版兩處皆刻意將我引用述米爾斯海默的部份刪掉，有助煽動仇恨卻無助促進思考對話。米爾斯海默認為，由於烏克蘭背離了小國該堅守的自處之道，原本它需要失去的領土是0%，卻自2014以來在西方「幫助」、「保護」下如今失去23%國土；按照目前情勢，烏克蘭最終可能將失去43%領土。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BkDjoL2G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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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北約是防禦性組織」的說法與實際狀況有相當大的矛盾。過去20年美國帶頭、北約並肩的反恐戰爭造成450萬生命消逝。北約這個「防禦性」組織攻打那些國家的正當性何在？伊拉克並沒有惹他們，也沒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但美國說「有！」就打了。
公視不認為這樣的言論該被容忍，喀嚓！
台灣的輿論深深陷在西方主流商業媒體不斷向全世界推播直送的現成觀點裡，我們少有機會檢驗深思那些聽了一輩子、充分合乎我們直覺的觀點會不會是有問題的，反而一聽到有人批評西方主流觀點就覺得是異端邪說並忙著為那人貼標籤。公視熱心幫觀眾過濾掉可能令他們不舒服的內容有違公視存在的意義。
啟發反戰聲明的重要人物、知名公共知識分子杭士基認為，知識分子是享有特權的一群人；他們拿著公共資源獲取、閱讀、消化吸收資訊與知識並從事研究，相應的義務就是秉持良心根據研究的結果講該講(而不是大眾愛聽)的話。知識分子要願意這麼做也得有肯撇開政治正確、無懼冒犯網軍的大眾媒體來幫忙呈現這些觀點。這件事，如果不是同樣享有特權的公視該做，那是誰該做？
4.「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後，如果不是備戰八年提高軍事能力，整個烏克蘭早就在一星期內被俄羅斯消滅了」的說法似是而非，它隱藏了俄羅斯採取行動之前西方在烏克蘭與境內極右民族主義者及新納粹合作透過廣場事件煽動政變的那段重要歷史，忽略了俄羅斯對烏政策一再朝越來越接近戰爭的方向調整其實是對西方不斷升高的挑釁動作的一種回應。
或許公視不願觀眾聽到「美國在烏克蘭煽動政變」以及「烏克蘭極右民族主義、新那寸與美國配合」這些禁忌，整段喀嚓！
俄羅斯對烏政策一再朝越來越接近戰爭的方向調整其實是對西方不斷升高的挑釁動作的一種回應。（資料照，美聯社）
尋求獨立自治的烏東俄語區人民長年所遭受的來自烏克蘭極右民族主義、新納粹以及西方所扶持的政府的歧視迫害可謂慘絕人寰。這些烏克蘭內部黑暗醜陋的事實因為西方主流商業媒體不報，所以台灣媒體也不報，於是當台灣民眾滿腔熱血無差別地「挺烏克蘭」時，往往無從得知自己已不小心連殘酷冷血的新納粹也一起挺了進去，同時更形同是在烏東受害者的傷口上撒鹽。
我在錄影現場描述烏克蘭內部不堪情況時，汪浩「嘖！」一聲打斷我：「你真的是環球時報看太多了！」我回答我不看環球時報，他接著說那就是你中國時報看太多了。我回我是直接看西方非主流獨立媒體。這段被剪掉的對話其實映照出台灣社會現在一個嚴重而可貝的狀況。這世界真的有那麼簡單嗎？凡中國說曾發生過的，就是沒發生過？中國說該往東，我們就知道該堅定往西？對岸說1+1=2，草地是綠的天空是藍的，台灣要來個公投給答案嗎？
5.從美國過去國際外交軍事上的行為模式來看，台灣很有可能成為美國的一個犧牲區。台美利益有的時候相同，但很多時候不同，台灣不該癱軟靠著美國。美國國力在下降但不願和平衰落，這是令人擔心的。如同它要靠烏克蘭戰爭削弱俄羅斯，美國也在想要削弱中國，這過程中台灣很容易被利用、莫名其妙被犧牲。
整段喀嚓！
6.軍工複合體的結構已變得非常龐大。有關中國對台威脅究竟多大，我們的知識資訊來源是媒體，而媒體則是引述智庫。當智庫的錢是從軍火商來，結果就是我們被媒體餵食了種種有利於軍火商生意的資訊。不同的研究得出不同的結果：有些研究發現媒體引述「有」拿軍火商錢的智庫研究的機率是引述「沒有」拿軍火商錢的智庫研究的四倍，亦有研究說是七倍。
整段喀嚓！
軍工複合體及軍火商利益幾乎可說是過去幾十年來全球戰爭頻仍最根本的因素之一。（資料照，美聯社）
軍工複合體及軍火商利益幾乎可說是過去幾十年來全球戰爭頻仍最根本的因素之一。自發表反戰聲明以來我們一直希望把這重要的問題帶入台灣社會的討論，然而無論是對反戰聲明鋪天蓋地的攻擊謾罵或鳳毛麟角的理性討論，從來沒人說：「反戰聲明對軍工複合體的憂心是多慮了」，各方只是繼續假裝它不存在、繼續隨著美國軍火商起舞，大談軍購($)、備戰（$）、嚇阻（$）、刺蝟（$）、豪豬（$）…。當台灣被犧牲的真正原因包含了軍火商及其所供養政客的荷包時，台灣人真的那麼心甘情願？美國政客手拿軍火商錢、嘴巴狂熱吶喊烏克蘭一定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烏克蘭役男只能默默配合，在春季大反攻期間甚至以一天1,000的速度送死。對公視而言，這不值得台灣警惕？台灣民眾不該聽見這樣的關切角度？
已有太多學者點出，美國的forever war重點不在「贏」。二戰以來美國幾乎沒有不參戰的時候，卻只贏過一場波灣戰爭。從軍火商及國防包商的角度來看，輸贏的確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斷增長的軍費背後的利益輸送及隨之上揚的股價。1990年代北約東擴背後重要推手就已經是洛克希德馬丁副總裁Bruce Jackson。到了2020美國國防部門公私一家親的現象更加明顯，現任國防部長Lloyd Austin就是來自雷神軍火公司。
上述這些亟需社會討論對話思辨的相關發言，全被公視大幅刪除。對受邀擔任來賓、滿心期待能提供相關資訊知識促進社會對話的我來說，很難不將這種剪輯方式看作是一種言論的審查與箝制。當然大幅被剪也可能是我講得太差，但就內容來說應不至於有什麼背離事實的惑眾妖言；我的發言與唐獎得主Jeffrey Sachs八月份在中研院歐美所針對俄烏戰爭的演講呈現的觀點高度吻合。節目時間有限是另個狠刪的可能理由，但一個標榜要促進社會對話、且已經意識到沉默螺旋在社會發酵的節目製作單位，似乎可以考慮對一個意見僅佔現場所有人(含主持人)可能5%都不到的來賓發言少剪幾刀以顧及平衡。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6t07ZW71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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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影片選擇、題目設定、節目剪接邏輯以及整體呈現效果來看，與其說公視在促進對話倒不如說它在灌輸並強化教條（indoctrination）。由於有現場公民的踴躍參與，主持風格親切活潑，加上的確有一位立場相異的來賓坐在台上，使教條灌輸加倍有效。如同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所傳達的，若今天是穿著制服、戴著臂章、拿著教鞭指著黑板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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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俄 = 獨裁! 西方、台灣 = 民主！
獨裁國家 = 侵略者! 民主國家 = 被侵略者！
民主國家不可能挑釁、不可能侵略，它們只是備戰、防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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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複誦，那麼灌輸教條的效果將非常差。
隨著軍火商及政客在烏克蘭吃乾抹淨、俄烏戰爭進入垃圾時間、東亞獲選為下屆宿主，但願台灣有足夠不受教條制約的清醒腦子助我們守護住這塊土地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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