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倩儀觀點：
台灣亟需學會對美國說
「謝謝，但我們不需要。」
盧倩儀＊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2023反戰聲明共同發起人。
2024年4月17日，美國聯邦眾議院通過援助烏克蘭、以色列和台灣法案，圖為議長強生。（美聯社）
唐獎得主、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克斯Jeffrey Sachs近日受訪時說，他很愛台灣，希望台灣能學會禮貌地跟美國說：「謝謝你，但我們不需要你的武器。我們需要的是空間；跟中國好好對話、好好處理兩岸關係的空間。」這話道出了台灣不知多少人的心聲。他語重心長說一生中已看到太多國家被美國搗爛，希望台灣不要步上後塵，犧牲自己，幫美國打一場美國並不在乎輸贏也不在乎死亡人數的代理人戰爭。
被上下其手的人不敢說那是被欺負，反而說那叫保護，總有他的苦衷。但當情況惡劣到繼續讓事情爛下去明顯死路一條時，我們總該一起想想別的辦法吧？台灣政府及媒體的用語持續陷在帝國愚民的框架—「美國會否『保護』台灣、『防禦』台灣？」「台灣會否『獲得』美國軍援？」—即便台灣今天真正最迫切的難題其實是：「面對美國不斷設法『犧牲』台灣、『陷害』台灣、把台灣當『誘餌』拿來挑釁中國，我們該如何委婉說『不』？」除非能從虛假的論述框架掙脫出來，我們永遠無法好好談論如何保護台灣。
美國國會通過了對烏克蘭、以色列和台灣950億美元的「援助」案，台灣政府立刻對這「堅若磐石」的友誼表達感謝。然而台灣與烏克蘭、以色列放在同一名單，難道沒告訴我們些什麼嗎？受到帝國良好訓練因此毫無獨立思考能力的子民會不疑有他：「共同點不就是三者都被鄰居欺負了，正義之士—美國隊長—慷慨解囊，還奮不顧身涉足歐洲、涉足中東、涉足亞洲幫忙拯救受了欺負的烏克蘭人、以色列人、台灣人嗎？」隨著烏克蘭潰敗、加薩成為人間煉獄，依舊相信帝國樣板論述的台灣人應該所剩無幾了，然而公共論述卻持續卡在舊框架裡，彷彿烏克蘭戰爭與加薩的種族滅絕未曾發生。
加薩慘絕人寰的屠殺已持續超過半年。三、四萬罹難者70%是婦孺之外，人道救援工作者、醫生、記者…亦在美國武器下一波波殞命。以軍撤退之處無名塚萬人坑接二連三被發現，以色列非但連理都不理國際法院要它停止屠殺的命令，甚至變本加厲阻止食物飲水進入加薩，刻意創造饑荒。全球各地示威抗議浪潮阻止不了美國持續提供以色列屠殺巴勒斯坦人的武器，包括剛通過的950億美元「援助」案裡的264億。
2024年4月13日，以色列特拉維夫舉行針對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的大規模抗議，他們也呼籲釋放被哈瑪斯武裝組織扣押在加薩走廊的人質。（美聯社）
有良知的台灣人當然不可能支持美國與以色列人神共憤的行徑；我們不可能一邊看著令人髮指的種族滅絕，一邊點頭複誦帝國教條：「是以色列的鄰居在欺負以色列」、美國是個「慷慨解囊」的「正義之士」。我們清楚知道：
1.以色列並沒有「被鄰居欺負」，是它在屠殺佔領地人民。
1948年建國時，它對原本居住在那塊土地上的巴勒斯坦人進行種族清洗，製造了75萬巴勒斯坦難民。1967年，連原本由巴勒斯坦控制的加薩地區也遭以色列佔領。此後以色列開始以各種違反國際法的方式粗暴對待佔領地人民，殘暴程度在2007年達到新高，將加薩轉化成一座嚴密監控、高壓統治、食物飲水均受管控剝奪的露天集中營。2023年10月7日，哈瑪斯對佔領者發動反抗行動，綁架以色列人質，目的是要換回多年來遭以色列綁架囚禁的數千名巴勒斯坦人。此反抗行動過程中造成695位(含36名兒童)以色列平民死亡，惟其中一部份是死在以色列自己的國防軍槍下。
1956年，以色列國防部長戴揚(Moshe Dayan)在祭悼一位遭加薩巴勒斯坦人殺害的以色列男孩時就曾道出一個簡單事實：「我們不該指責凶手。他們恨我們是應該的。八年來，他們被困在加薩難民營裡，眼睜睜看著他們祖先留下來的家園變成我們的。」67年後，當加薩人民處境變得更困頓絕望而引爆10月7日的反抗行動後，以色列竟在200天內就在面積僅4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殺死了42,510巴勒斯坦人，其中38,621是平民，含10,091位婦女及15,780個兒童。
2.美國不是「正義之士」，而是滿口謊言的損友。
作為美帝在中東唯一能夠用來掣肘阿拉伯國家的朋友，以色列長年獲得美國大量的經濟與軍事援助。每年固定近40億美元的軍援之外，自加薩屠殺展開以來， 美國又額外補增了數百億援以預算。如以色列《國土報》主編Aluf Benn在《外交事務》撰文所指，今天以色列正走在一條受全世界唾棄的自我毀滅道路上，而美國「堅若磐石」的友誼扮演了重大角色。
2023年10月7日哈瑪斯攻擊事件爆發後，以色列為了爭取世人同情、正當化對加薩人民的種族滅絕，編造了一個又一個荒謬離奇的謊言：哈瑪斯對以色列婦女大規模性侵、數十個嬰兒遭斬首、肢解、分屍、整個家庭遭到酷刑、兒童被集體捆綁再遭縱火燒死、孕婦肚子被剖開、胎兒被扯出…。在這些謊言一個接一個被戳破(實際上反而是以色列對巴勒斯坦婦女及女童的人權侵犯令聯合國專家震驚)後，拜登繼續堅稱「他親眼看過以色列嬰兒被斬首的照片，」雖然那些照片並不存在，因為那樣的事情並沒發生。
從以色列與美國當權者的角度看，將加害者硬拗成受害者的策略確實「奏效」，因為在謊言的庇蔭下，種族滅絕的確「順利」展開。然而兩國政府戰爭罪孽之深，實該歸咎彼此互為對方向下沈淪的損友。
3.白宮與國會並沒有「慷慨解囊」，而是慷納稅人之慨中飽私囊。
戰爭是一台超高效能洗錢機，能快速將財富從納稅人口袋挪移到軍火商及政客口袋。2023年，美國一位普通納稅人花了5,109美元支持軍事主義，其中2,974(相當一般家庭一個月房租)流向連續六年審計都過不了關的五角大廈，當中一半以上(1,748)奉送國防承包商，讓軍火商的CEO薪水及股票回購預算能夠盡情飆升。加薩種族滅絕的戰爭財受益名單中，單單是洛克希德馬丁一家公司就從這位普通納稅人口袋裡拿走了249美元，這金額超過一個美國一般家庭一整週的伙食費。就連現正執行著種族滅絕的以色列軍隊都直接從這位納稅人口袋中取走了14.58 美元，超過聯邦最低工資兩倍多。
加薩之外，烏克蘭的30萬-40萬冤魂亦是烏克蘭多年來任由美國擺佈的後果。帝國透過它的媒體瘋狂放送帝國史觀：烏克蘭戰爭的歷史應該從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那天起算，前面的事別談；就如加薩的敘事應該完全聚焦2023年10月7日哈瑪斯襲擊以色列一樣，之前、之後發生的事都別談論。沒有帝國主流媒體此般特異論述「幫忙」，30萬-40萬烏克蘭人不必死，20%的烏克蘭領土今天也還會是烏克蘭領土。
烏克蘭戰爭。利沃夫的聖彼得和保羅教堂中展示殉國烏克蘭士兵的照片。（美聯社）
1.俄羅斯只想跟烏克蘭和平相處，美國執意挑釁到它動手為止。
2014年以前，安居樂業的烏克蘭好端端的，何需美國幾十億又幾十億的軍事「援助」？沒有「北約東擴至烏克蘭」的叫囂，與「美國在烏克蘭扶植新納粹、煽動政變、引爆內戰」兩項事實，就不會有俄烏戰爭。
帝國努力對它的子民宣導：「北約東擴到俄羅斯家門口是北約的自由，」但當然帝國絕不會拿同樣標準主張俄羅斯或者中國有權將軍事聯盟擴展到美國家門口。冷戰結束時「北約不會向東擴張一吋」的承諾一而再、再而三在華沙公約早已走入歷史、北約並無相應敵人的情況下被粗暴撕毀。烏克蘭是最終紅線的事實西方心知肚明。克林頓總統的國防部長裴里(William Perry)明確指出西方該為俄羅斯關係走下坡負責，因為執意北約東擴。美國現任中情局局長、前任駐俄羅斯大使伯恩斯(William Burns)也曾一再警告美國政府：北約東擴—特別是東擴到烏克蘭—絕不可能為俄羅斯人(包括普丁的反對派)所接受。德國前總理梅克爾更認為，從普丁的角度看，北約東擴到烏克蘭就是在對俄羅斯「宣戰」。
帝國非但不肯守住份際，反而要它的子民跟著複誦：「問題不是北約啦!問題是俄羅斯的擴張野心啦!普丁想當彼得大帝!」能夠拿來反駁帝國遁辭的例子太多，單單是2021年12月、2022年3月、2014年2月的三件事便足以戳破帝國謊言：
普丁非但不想要戰爭，反而一再表達希望與西方和平相處。由於歷史上歐洲入侵俄羅斯(拿破侖與希特勒)皆取道烏克蘭，因此烏克蘭維持中立對俄羅斯而言至關重要。美國對普丁的訴求充耳不聞，持續加碼「援助」烏克蘭備戰。2021年12月17日普丁做了最後一次努力，盼與烏克蘭及西方和平相處，美國再次嗤之以鼻。倘若有擴張野心的是普丁，他何須一而再再而三央求西方讓烏克蘭做自己、讓俄羅斯與它和平相處？
2022年2月24日，普丁要讓美國知道俄羅斯的底線不能退讓，揮軍進入烏克蘭。戰爭剛發生，俄烏雙方就在以色列前總理班奈特（Naftali Bennett）調解下坐下來和談，然而美國及西方盟友阻擋了和談努力。烏克蘭自己的官員阿拉哈米亞（Davyd Arakhamiia）亦承認，俄羅斯原本在2022年3月就準備好要結束戰爭，只要烏克蘭同意中立。然而當和平出現曙光時，英國首相強生(杭士基曾說英國不是美國的貴賓犬，而是攻擊犬)4月初出人意表飛抵基輔，要澤倫斯基別簽約，繼續打。兩週後，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雷神軍火公司前董事)也飛到基輔，告訴澤倫斯基美國希望看到的是俄羅斯「被削弱」。在西方的堅持下，澤倫斯基只能繼續源源不斷將無辜烏克蘭人送上前線，至今犧牲掉30-40萬國民。這段歷史戳破了「普丁擴張野心」的謊言。
2.美國不是「正義之士」，而是扶植新納粹、煽動政變的損友。
美國干涉烏克蘭內政、把烏克蘭當作牽制俄羅斯的棋子，由來已久。2014年初烏克蘭的廣場抗議事件演變為推翻民選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的政變，過程滿是美國斧鑿。「廣場事件」時廣場上除了烏克蘭民眾外，還有美國NGO，而美國國務助卿盧嵐(Victoria Nuland)也親赴抗議現場發送餅乾給抗議者。美國NGO驕傲炫耀廣場上各式各樣的支出是由預算充沛的美國NGO買單，而所謂的「美國NGO」最可能是從CIA衍生出來、負責海外政權更替任務的「美國民主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NED)。政變發生前，NED毫不掩飾烏克蘭是它的重點栽培國家且在當地資助了65個項目，數量遠超過其他國家；NED主席Carl Gershman甚至在華盛頓郵報撰文將烏克蘭喻作「最大的獎品」。俄烏戰爭發生後，NED則將網站上所有贊助烏克蘭的資訊全部刪光。
政變過程中，美國國務助卿盧嵐(Victoria Nuland)與美國駐烏克蘭大使皮雅特(Geoffrey Pyatt)一通被錄音的電話曝露了美國如何一手安排烏克蘭新政府人事。政變成功後，新政府人事完全按照美國的規劃「各就各位」，其中民意基礎極為薄弱但是是美國重要搭檔的極右新納粹勢力成為政府中堅。到了2018年，美國武裝烏克蘭的程度已相當驚人，而這些從美國運往烏克蘭的致命武器系統的收貨人正是新納粹亞速營。
3.白宮與國會並沒有「慷慨解囊」，而是慷納稅人之慨中飽私囊
烏克蘭人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武器，而是和平。然而千里之外的華爾街、華盛頓，西裝畢挺、寄生軍工複合體的政客財團著眼蒸蒸日上的進帳，礙難批准烏克蘭人夢想的和平。與軍工業淵源深厚的美國參議員葛理漢(Lindsey Graham)曾得意表示美國納稅人出錢、烏克蘭出命並戰到最後一位烏克蘭人的安排令他欣慰。隨著烏克蘭士兵嚴重折損，近日葛理漢又以帝國的口吻嚴厲責備烏克蘭兵役規定。他呼籲烏克蘭儘速通過動員法，因為「我們需要更多人上前線」。然而，他口中的「我們」究竟是誰？
如果台灣有主體性，依照台灣價值，我們會為烏克蘭被送進絞肉機與加薩慘遭種族滅絕嚴厲譴責美國。但我們不敢。連被叫去在烏克蘭以色列後面站好排隊我們都不敢不從，還要感謝涕零。
讓我們來試著找一下真正的台灣主體性吧!讓我們看到國王沒穿衣服時就直說國王沒穿衣服吧!我們緊握不放的帝國的手沾滿了鮮血；它滿口的民主、自由、人權只是個幌子。而在台灣，民主、自由、人權可以不是幌子。讓我們試著打開論述空間，誠實理性辯論：在帝國的規劃下，台灣是否其實並不真受到美國「保護」、「捍衛」，反而是奉命得犧牲自己來維繫帝國霸權。台灣不該妄自菲薄。當她能甩開帝國加諸的自我審查展開理性誠實的辯論時，對世界和平的貢獻將是不可度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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