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世瑛觀點:
被淡忘的這些人、
那些事---
為紀念黃埔百年校慶而作
戴世瑛 *律師
孟良崮戰役遺址張靈甫將軍殉國現場。(作者提供)
「親,這寶貝保證行貨,倉庫就剩一隻,已經特價甩賣了,拍下今天就發貨。」
「同樣的款式質量,為什麼賣的比蔣介石、張學良、孫立人貴?」
「掌櫃說不清楚,大概是他長的比較帥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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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尋大陸淘寶網,無意中發現一尊1:12比例的仿真軍事人偶。說明寫著:
張靈甫(1903-1947),黃埔4期,國民黨軍整編74師師長,解放戰爭孟良崮戰役殉職,據傳入祀台北圓山國民革命忠烈祠第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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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解放戰爭」,我們叫「動員勘亂」,通稱為「國共內戰」。該段歷史的禁忌面紗,雖已隨政治解嚴與兩岸開放交流而揭開,但以我一個出生、成長都在台灣,又多受過去教育誤導的後輩,欲通盤理解,已有困難。面對如今當權者不願提、過去教科書不敢提,而對岸卻大書特書、任意詮釋的海量相關資訊,求真求實,尤感吃力。
網購之餘,勉強自己拼湊學習,之後我對該段戰史中有些人、事,迴想總不絕如縷,難以忘懷。
果如克勞塞維茨所言:「戰史是將帥學習的寶貴食糧」,那麼走一趟戰地巡禮,何嘗不是理解箇中成敗的捷徑?
懷著探索未知的激動,去年秋末我赴陸自助遊。由山東臨沂市打車直上京滬高速。行駛了1個多小時,漸近沂蒙山風景區。下了垛莊交流道,便看到道旁收成晾好的玉米,堆儲在村家門口的鐵籠裡,被陽光曬得金黃發亮。不覺間,已來到國共魯中會戰孟良崮戰役的關鍵地點。
據傳孟良崮,係因宋代楊家將孟良屯兵於此而得名。提起這段國共戰役的慘烈,連曾任中共華東野戰軍(華野)副總指揮的粟裕,也遺言交代將自己部分骨灰灑葬此地。大陸小說「紅日」、同名電影、陸劇,香港倪匡寫的「背叛」故事背景,都不約而同選擇了這場戰爭。
張靈甫將軍遺照(擷自網路)與大陸製販1/12比例人偶。(作者提供)
觀察垛莊鎮上「孟良崮戰役紀念館」建築:兩座對稱三角形、中夾一線走道、前方站著持槍士兵與推車民伕銅像,宛如從崖谷穿出。設計意象清楚傳達了此役乃一場典型山地運動戰---
1947年5月國軍收復魯南後,蔣介石誤判華野無力再戰,遂令張靈甫所領精銳的整編第74師為中軍,兩側整編第25、83師為羽翼,從垛莊向魯中山區大膽攻擊前進。74師因位置突出,與左、右友軍間隙拉大,而本區地勢崎嶇,不利機械化部隊移動,遂予共軍可趁之機。
指揮華野的陳毅、粟裕抓住時機,迅速集中5倍兵力,群山間尋隙穿插,力圍74師。該師遇襲後,警覺有被圍之虞,朝後急撤,但一支共軍已出其不意的攻下垛莊。退路既斷,張靈甫索性固守孟良崮高地求援。接獲戰報的蔣介石認為該師戰力強、佔據有利高地,若鄰近各軍能適時增援,不失為與藏匿共軍決戰的天賜良機。故一面令張原地堅守,一面調兵遣將,執行其所謂「裏應外合、中心開花」戰術。
未料各路援軍俱遭頑強阻擊,推進遲緩。粟裕更嚴令華野各縱隊,不惜代價強攻。連續3日鏖戰,最終74師彈盡援絕,陣地全失,主帥張靈甫不幸殞命。
自戰役紀念館後蜿蜒上山,車行數里,便抵孟良崮高地入口。經數十年植樹整治,景觀已迥異當年。循石階穿行林間,隨處可見佈滿彈孔與從中迸裂的巨岩。看板介紹,滿目瘡痍乃共軍當年動用重砲造成。孟良崮系出沂山,屬花崗岩地質。峭壁千仞,久旱缺樹,不利大部隊駐守。可以想像國軍3萬人馬蝟集在這座孤山時,水、糧俱無,仍忍受著碎石如刀的砲轟,便溺充渴飲,搬戰友屍體當掩護的狼狽。吊詭的是,停火當天下午,雷鳴電閃,竟降下甘霖。雨來得不及時,似在預告「天意亡蔣」。
駐足思古間,不時有家長帶孩童擦身經過。紅紅的小臉蛋一邊喘氣,嘴巴還一邊唸著:「攻上孟良崮,活捉張靈甫」。今天並非假日,氣溫偏低,山路又長又陡,遊客卻不見少。看來經電視、電影與文學作品的推波加持,戰役情節早已廣植人心。
登臨刻著「擊斃張靈甫之地」的峰頂。看到兩塊巨石上下交疊,中間僅剩一窄縫。我納悶:如此難以容身的小洞,如何作為大軍指揮所?看周邊告示,原來是某年地震引發崩塌,改變了地貌。我連想起一則舊聞:2015年張將軍的後代想將其遺骨遷葬,此舉卻意外掀起了大陸「國粉」(民國崇拜者)與紅軍將領間針對張的定位,究竟是「反革命戰犯」或「抗日英烈」的網路論戰。疫情期間,我還見過一則報導,謂本地因弔唁獻花的人潮不絕,民間更自發建紀念碑。擔憂敵我不分,於是粟裕後人投訴園區管理單位要求整改,石碑遂遭拆除。
前後對照,我懷疑告示板上所謂山崩,時機湊巧,或與上述網戰、拆碑爭議有關,恐出自人為。實情如何,就如張係自殺或被擊斃的眾說紛紜,只能留待日後發掘了。
為何一介敗軍,還能享有如此盛名?
「我們死守過羅店,保衛過首都。我們馳援過徐州,大戰過蘭封。南潯線,顯精忠,張古山,血染紅---」聽過YouTube上74師前身的74軍軍歌,便可大概了解該部征戰四方的光榮歷史。抗戰時期,74軍不但有「鐵軍」、「虎賁」的遠播威名,日軍還為其取了「支那第一恐怖軍」的外號。
國共內戰中,74師因清一色美械裝備,兼之受美國顧問訓練,戰力堅實,曾造成共軍不小傷亡,故人稱「五大主力中的主力」。孟良崮戰後,對被俘國軍官兵,共軍皆予特別待遇。為「知己知彼」、「以戰教戰」,中共俘虜管理處還曾組訓這群弟兄操練觀摩,並將審訊及擄獲所得資料,匯整成10萬餘言的「蔣軍第74師的調查研究」,足證重視。
至於張靈甫將軍,身兼蔣介石愛徒與麾下,作戰表現積極,命喪其手的共軍不計其數。早年故被污衊為「私生活腐化」、「蔣匪為美帝國主義培植的得意走狗」。後陸續發掘批露,張實自北大歷史系投筆從戎。在中、日交鋒最激烈的正面戰場,如保衛南京、武漢、長沙、常德、衡陽等,無役不與。數度負傷仍拒下火線。赴港療傷期間聞戰事吃緊,不顧英國醫生勸阻,提前歸隊,以致終身跛足。
還其清白後,因頂著「文北大、武黃埔」學歷、經三段婚姻與槍殺疑似匪諜前妻的神祕感情生活,加上外表英俊,網路投票經常入選「民國美男子」,使得張靈甫在對岸,尤其「軍迷」間,一直享有高人氣。
轉回戰史。經孟良崮一役,共軍全殲國軍「五大主力」之首。後者士氣受重創,不敢再妄動。從此津浦線以東,國、共攻守易位。
離開臨沂後,短暫停留抗日名城台兒莊,我便租車續往江蘇徐州。途經京杭大運河流過的賈汪區,見窗外一路田野交織、地勢平坦,幾無可據險防守高地。遙想1948年此地,得到防衛本區的國軍第3綏靖區59軍、77軍軍長張克俠、何基澧內應(中共稱「起義」),數十萬華野共軍如滾滾洪流,兼程急進,截斷了黃百韜兵團西歸徐州之路。沿途損失過鉅,黃只好停下腳步,收縮剩餘兵力於碾莊固守待援。就此拉開了「徐蚌會戰」(中共稱「淮海戰役」)的序幕。
在史稱「四戰之地」、以楚漢相爭聞名的徐州市區,走進佔地廣大、花木茂盛的「淮海戰役陵園」。一入「淮海戰役紀念館」大廳,便看到一位小男生挺直脊梁,正高聲背頌著「共軍敦促國軍投降書」。一旁看似其母的女士,端著手機,專心為孩子拍攝視頻---
「杜聿明將軍、邱清泉將軍、李彌將軍---你們現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們想突圍嗎?四面八方都是解放軍,怎麼突得出去呢?」小男生發音宏亮,迴盪紀念館展間,神態吸引眾人側目。
館內回顧1948年11月至1949年1月徐蚌會戰完整的作戰沙盤:自從津浦路濟南與北寧路錦州兩城失守後,國軍戰區由北至南被切割成東北遼瀋、華北平津、華中徐蚌三大塊。累積孟良崮、濟南、豫東等戰勝果,國、共總體實力對比一降一升。粟裕故三度上書,請求中共中央軍委變更戰略,提出所謂「集中兵力打大仗」構想。主張在兩淮(淮陰、淮安)與海州(連雲港)之間尋求決戰。淮海戰役一經定案,中原風雲緊急,山雨欲來。
蔣介石自己說過:「戰略的錯誤是不能以戰術來補救的」。趁國軍指揮高層到底要守淮河、守徐州,或守津浦線,部署舉棋不定間,解放軍主動出擊。配合部分國軍易幟叛變,昔日孟良崮上分割=圍點=打援=斷補=聚殲的劇本,再度重演。
1948年11月底,死守碾莊的黃百韜兵團被滅,後勤路線要衝安徽宿縣也淪陷。趕來馳援碾莊的黃維第12重裝兵團,急不擇路,被中共華中野戰軍(中野)藉沼澤滿布的渦、澮河流域,擋在安徽雙堆集,一籌莫展。為保存實力,棄守徐州的國府勦匪總司令部(勦總)殘餘3支兵團,因統帥杜聿明不敢違抗蔣介石軍令,竟中途變更了「要撤就不打」的預定計畫,調頭南下助黃,反掉入共軍埋伏口袋。連同不願降共的徐州隨行百姓,數十萬軍民擠在南北5千米、東西1萬米的河南陳官莊。
歷時66天, 80萬對60萬的國共徐蚌會戰,最終以華野、中野殲滅國軍55.5萬,自身損失13.6萬收場。統計武器損耗,超過了遼瀋、平津兩役總合,足見戰況之激烈。國軍骨幹,尤其蔣介石嫡系部隊,於是役損失殆盡。連把守江、淮,與中共維持南北分治亦不可得。蔣被迫下野。紅軍進兵京、滬,已不可擋。大廈將傾、人心惶惶。電影「太平輪」片中的倉皇逃難,不啻是那段亂世的縮影。
抗戰打到內戰,中土12年兵連禍延。眾知結局是國軍折戟沉砂,退守台、澎。僥倖脫困的第16兵團司令孫元良,視徐蚌戰場「全軍盡墨」為「終生恥辱」。「誰丟掉了中國」?究應歸責於內政失策、經濟破產、蘇聯援共、桂系掣肘,還是該遠溯自毛澤東至少6度感謝助己壯大的日本侵華,至今爭議未決。
我非政治、軍事專業,不敢講武談兵,妄自點評7、80年前的功過是非。但爬梳紀錄、踏查戰地,卻發現其中有不少令我動容的人、事,難以用「往者已矣」,輕言帶過---
先說被俘的國軍最高階將領杜聿明。蔣介石憂其宿疾纏身,欲派機救他脫離陳官莊包圍圈。杜寫下「生雖有疾在身,行動維艱,但不忍拋棄數十萬忠勇將士而隻身撤走。請鈞座決定上策,生一息尚存,誓為鈞座效忠到底」,回信拒絕(P.S.杜畢業於黃埔,故對曾任校長的蔣自稱「生」)。關押北京「功德林」管理所時,杜成為獄內唯一背負「戰犯」與「戰俘」雙重身份之人。有一說是蔣因遷怒杜未選擇「殺身成仁」,未安頓其來台家人。長子杜致仁於美國半工半讀時,生活困謇,竟仰藥自殺。
另自盡於碾莊的黃百韜,之前曾擔負掩護援助張靈甫突圍任務。受張感召,黃向蔣介石懺悔:「整74師孟良崮慘遭挫敗,職有責任,雖未受罰,但內心不安」,承諾「今後賦職任務時,必本革命軍人人格,不成功便成仁」。最後果以一死,報達蔣的知遇之恩。遺子黃效先1957年因命案被判死刑。蔣親自以「念其先父,勳績彪炳」批示減刑。坊間傳言是黃妻拿他的青天白日勳章向蔣求情,故該章可充作「免死金牌」。
下場最慘的倖存將官算是黃維。其被俘導因於下屬,即第85軍110師師長廖運周陣前投共。廖還掉轉砲口,封鎖了黃逃脫機會。獄中接受「思想改造」期間,黃埋首研發自稱的「永動機」科技,似藉此逃避,作無言的抗爭。因其執意效忠前黨國,被中共認為頑固不化,直到白髮蒼蒼的70多歲,始獲赦出獄。黃妻蔡若曙探知丈夫生還,便帶全家經香港偷渡大陸定居守候。盼了20多年,等到黃終於出獄,子女有父親依靠,蔡終不堪長期精神壓力,暗自投河。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整起國共內戰真相,連同背後當事人艱辛,經時移世易,再歷戰勝者曲解、戰敗者諱言,恐終將湮沒於偽史與傳聞間。
行筆至此,想到那些在台主張切割1949年前中華民國歷史者,或許要質疑:「上述人、事悲壯,固值同情,但畢竟發生在對岸,與我何干?」
別忘了! 1948年11月30日前線徐州勦總下令撤退當夜,上海外灘實施戒嚴,僅有一艘海關船「海星號」悄悄駛入中銀碼頭。住在岸邊和平飯店的「字林西報」英國記者喬治·瓦因(George Vine)親歷報導:「下面是一個充滿苦力的銀行,我甚至可以判斷出他們的帽子和制服,湛藍色的上衣和寬鬆的短褲,扁擔的兩端裝滿著包裝的金條!」路透社隨後發佈新聞:「徐州慘敗京滬震動,中央銀行偷運金鈔」。
又值12月15日第12兵團突圍無序,導致全滅,從徐州撤出的軍民受困大雪紛飛的陳官莊,缺糧缺彈,賴草根、樹皮、馬肉為食,嗷嗷待哺之際,行政院特命傅斯年為台大校長,啟動搶救大陸學人來台計畫。7天後,「中鼎號」運輸艦載著包括故宮鎮館之寶「毛公鼎」在內的700多箱文物,駛離南京下關,啟航基隆。
無人敢否定這批黃金、國寶與高階人才,對後來台灣能挺過風雨、建設復興的貢獻。況蔣介石藉由遷都重慶、檢閱川軍、制定「西南防線」等「聲東擊西」策略,成功誘使解放軍兵進川、康,為後方遷台爭取了寶貴時間。更遑論1949年10月扭轉如骨牌推倒敗局、形塑兩岸分治的金門古寧頭戰役。領軍大捷的,正是從雙堆集死裡逃生的12兵團副司令胡璉。
撫今追昔。如今偏安台灣,可說是以神州大陸上千萬將士埋骨青山,與不知何處訴的無數家屬悲情作為代價換來的。這般連結,如何一刀切?
倘聽來無感,容我再提醒:儘管大敵當前、槍砲聲不絕於耳,但無論是親筆遺書「今日戰況更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我與仁傑(P.S.同時殉國的副師長蔡仁傑)決戰至最後,以一彈飲絕成仁,上報國家與領袖,下答人民與部屬」的張靈甫、託人轉達領袖「國事千鈞重,頭顱一擲輕,個人生死是不足惜的」的黃百韜,或撕掉招降信,終遭擊斃第2兵團司令邱清泉的、第12兵團第14軍軍長熊綬春,他們都不像被中共捧為開國功臣,實為叛將的張克俠、何基澧、廖運周等,選擇「臨難茍且」。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百戰餘生的身軀倒下時,其一心擁護,與我等當前捍衛的,難道不是同一面國旗、同一個國家?
返台前夕落腳「泉城」濟南。素聞「黑虎泉」之名,我在舊護城河畔,該處泉址上方找了間茶館,試了一下「泉水品茗」。館前俯看垂柳青翠,坐聽流水淙淙。汲自「黑虎泉」之水沏成的白毫烏龍,入口滑潤,帶著一股鹼性礦泉水的甘味。店家提供精緻的紅綠4色點心,酸甜俱全。服務生還細心搬來棉被,供我擋風禦寒。不愧「好客山東」!連日來穿州過省的疲憊,驟然紓解。
對面看去。覆蓋澄黃琉璃瓦、聳立古城一角,恰是中共為紀念攻陷濟南、開啟國共「三大會戰」所建的「解放閣」。老實說,作為陸方所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此閣迥異於我之前看過冷酷、生硬、大而無當的別處同類建物。其格調古樸莊嚴,自然融於周邊美景中。我不禁想起,在孟良崮與徐州遇到的孩童。
雖說硝煙遠逝,但這群飽受「紅色教育」的未成年人,終難免長成網路戲稱的「小粉紅」。反觀遠方家鄉,台灣正因教育「碎片化」,造就出對過去歷史懵懂無知、對未來局勢一廂情願的「Z世代」。彼此同文同種,卻好比兩條無交集的發展線。激情加上易被操弄煽動的恐懼感,會不會埋下另樁大悲劇的導火索?
甫念及此,舌尖回甘的茶湯,漸轉為苦澀。
返台後,淘寶網訂貨的包裹也送到了。為拍照PO網,我小心取出紙盒中的張靈甫人偶與零件,將原來土黃色的抗日軍裝,換成他殉職時穿著的深綠色制服。鏡頭前,搭配胸前勳章,拄著手杖、披上一襲長袍的張將軍,看來更形英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