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 二○○九年八月二十一日
我認識一位朋友，三十多年前在國內赫赫有名，因為他當時做了一件前無古人的大事------堂堂台灣大學應屆畢業生，竟然投考陸軍官校！
想到是誰了嗎？
不是林正義，是陳憲良。
林正義如今是中共著名的經濟顧問。當年台灣大學讀了一年------當他還是學生，由於期末考的微積分只考了四分，可能面臨退學的命運，這才在成功嶺受訓時自願轉讀陸軍官校。
可以這麼說，紮紮實實從台灣大學畢業，明明有非常美好的前途，卻突然放棄了一切投身陸軍官校，除了陳憲良，截至目前為止沒有第二人。
猜猜看，陳憲良安的是什麼心？
很湊巧地，在陸官接受入伍訓練時，我和陳憲良分在同一個入伍生連。
入伍訓練結束，我們又在同一個學生連接受「學年教育」。
前後相處了半年左右，我對他只有一個印象：沉默寡言。
或許他話很多（後來證實的確如此），可是，當年我是默默無名的小人物，他是全國知名的大人物，一個是海軍、一個是陸軍，他不會找我講話，我也不會跟他攀談，兩個人完全沒有交集。
即使我們處在同一連，每天都能見面，我卻是一點兒也不了解他。
不過，我聽到不少有關他的傳言。
有人說他的菸癮很大，經常躲起來抽菸。
有人說他很後悔來到陸軍官校，半夜經常躲在棉被裡面流淚。
也有人說他家裡窮，讀陸軍官校是為了將來能夠爭取免費留學的機會。
第一學期過了一半，他從一年級直接跳升四年級，跟我的距離越來越遠。
然後，我回到海軍官校，畢業以後上船服務。這段日子，偶爾仍會聽到有關他的傳言。
流傳得最為廣泛，且大家深信不疑的，是他非常後悔來到陸軍。
也有人說他終於爭取到出國留學的機會，可是，到了美國卻一去不返。
甚至，有人說他游泳逃到了大陸，追隨了他的學長林正義叛逃的腳步。
總之，陳憲良萬分後悔、極力想離開陸軍、當初進入陸軍官校別有心機，幾乎是所有軍中同仁普遍的共識。
我不知道真假，也無興趣追究真相，但若要問我相不相信這些傳言，我覺得相當可信。
所謂無風不起浪，不是嗎？
一九九六年我到波士頓大學留學，半年以後擔任同學會連絡人。某天睡到半夜，突然接到陳憲良打來的電話。
原來他考取國防部公費留學的名額，即將前來波士頓大學，要麻煩我接機，並幫他事先安排住宿。
我又驚又喜，在電話中告知我是誰，他卻是沒有印象。
接下來一年半，我們一同在波士頓大學求學，兩人是最談得來的朋友。
回國以後我們各自在工作崗位努力，偶爾會透過電話連絡。
我知道他後來又出國攻讀博士學位，四年後返國。那時我還未退伍，但已有兩本著作問市。
回國後我為他接風，用餐時送了他我寫的這兩本書。
他一看驚為天人，極力鼓勵我朝寫作的路途發展。
這一輩子，我敢肯定，對我小說最為推崇的是陳憲良。
他甚至為我的小說成立出版社。曾經有四、五年，我們有非常密切的來往。
說到這，我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很少人比我更了解陳憲良。
那麼長的交往期間，我們長談的次數縱然沒有一百次，也有七、八十次。
他能喝酒，我也能喝酒（都是「曾經」）。
他博學廣聞，我也不遑多讓。
他什麼事情都有意見，我的意見也不少。
總之，我們可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好朋友。
誰比我更了解他？
誰又聽過他最多的心底話？
我能夠非常客觀，而且非常正確地說出他當年從軍的心態。
很簡單，兩個字------愛國！
我沒見過一個人的愛國情操超越陳憲良。
陳憲良的家世不差（比我家好了非常多），他父母若要送他出國留學，絕不是難事。
他脾氣很硬，絕不會輕易流淚。
他更不會後悔。
若要我來形容他，我認為他的行事作風與個性類似明朝的徐弘祖（請參考《安身立命》），是那種一旦決定了什麼，必定勇往直前、永不後悔的那種人。
所有有關陳憲良的傳言……，尤其是那些負面的傳言，全是錯誤的。
或許他有一點小毛病，但整體而言，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最起碼，他做了一件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
即使是林正義，無論是道德操守、動機心態，都無法和他相比。
非常可惜，絕大部分的同仁都不相信他，陸軍官校的同學也不認同他，至於長官則多半抱著「既不惹他，也不用他」的隔離原則。
明明是一個愛國的青年，本著一片赤誠投效軍旅，為什麼大家都提防他，也沒有人相信他------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最近終於有了答案。
簡單地說吧，就是標題的那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
這句話出自《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遊歷太虛幻境，瞧見一幅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什麼意思？
把假的當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沒有的當作有的，有的也就成為沒有的------懂這句話的寓意嗎？
能夠懂的人，絕對不多。
想要懂這句話，而且發自內心地認同，一定要有很深的人生歷練。
即使是我，也直到最近才明白。
舉兩個簡單的例子。
某位名女人相貌普通，然而很有錢，有錢到富可敵國的地步------如此條件，追求者可以從台北排到高雄，每個人都會告訴她：妳好迷人啊，好有女人味啊，我好愛妳，求求妳嫁給我好不好？
如果妳是她，會相信這些追求者的甜言蜜語嗎？
如果妳很冷靜、很理智，也很了解人性，妳會清楚地明白，他們在胡說八道。
可是，假如妳不願意面對現實、活在自己的世界，久而久之，會開始愚昧地相信他們。慢慢的，妳真覺得自己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女人，外貌雖不是那麼美麗，但言行有一種迷人的、特別的、女性獨有的風韻，而男人們對妳的愛，也都是真實的。
不僅真實，妳還越來越有自信，相信自己獨有的魅力，能夠迷倒天下所有的男人！
等到有一天，真的出現了一個真心愛妳的人，妳會有什麼感受？
妳不可能有「特別」的感受。只會把他當成另一個「別有目的」的追求者。而他所受到的待遇，也就和那群虛假的追求者一樣。
第二個例子是事業有成的大老闆。
不管他成功的原因是什麼，反正成功了，身邊擁有一群靠他吃飯的部屬。假如他喜歡聽順耳的話，不要多久，部屬全都會變成馬屁精，講的盡是逢迎拍馬的假話，什麼老闆你好有遠見、好專業、好有魄力、好有能力……。
開始，他會覺得部屬是王二麻子。可是，經年累月聽久了，他會覺得似乎是真的。然後，他會越來越自大、越來越狂妄，終究認為自己是無所不能、不會犯任何錯誤的無敵鐵金剛！
等到某日，某人講了句真話，他是------去你媽的，胡說什麼？
這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
陳憲良的不公平待遇，就是如此。
想當年，所有投考軍校的青年不都是說從軍報國、熱愛國家、效忠領袖？
真正抱持這種心態投考軍校者，又有幾個？
假如家裡很有錢，會進入軍校嗎？
假如考上一所名校，會進入軍校嗎？
假如生命中不是有那麼一點缺憾，誰會進入軍校？
明明是講一講的口號，然而，不管長官也好、同學也好，大家都這麼講。
講來講去講多了，從開始的不信，到後來的懷疑……，最後人人真以為自己是優秀的愛國青年。可是，心底又有一個細微的聲音，悄悄地說了什麼。
以至於，當真有這麼一個愛國青年加入我們時，誰會相信？
不相信也罷，但偏偏私底下還要講幾句酸溜溜的話詆毀他，似乎……，他怎麼可能像我們這般偉大？
事實呢？
他沒有我們這麼虛假！
不是嗎？
這故事能給我們什麼警惕？
做人要講真話、做實事，看人要看清楚，不要自欺欺人過著自我安慰的日子。否則，假話講多了、謊言聽多了，不僅以後聽不見真話，即使說了心裡的真話，別人也全會認為那是假話。
黃河 二○○九、八、二十一
引用網址：http://www.haodoo.net/?M=hhd&P=195
上文承蒙 黃河 先生同意，引用他的「黃河渡」系列文章，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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