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勝 - 心勝則興,心敗則衰
金一南
解放軍少將/第十一屆中國政協委員
1952年出生於江西永豐,1972年入伍。曾赴美國國防大學和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學習進修,並代表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赴美國國防大學講學。曾任國防大學戰略研究所長。2008年當選第十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現為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北京大學等多所院校的兼職教授,中國科學院中國發展戰略學研究會國防戰略委員會專家委員,《學習時報》專欄作者,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國防時空》子欄目《一南軍事論壇》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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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最不該談論戰爭的國家(一)
北美大陸是世界上一片經歷了長時間和平的土地。當歐洲作為兩次世界大戰的策源地而戰火不斷、亞洲成為二戰後空前激烈的爭奪點而戰火不斷、非洲因種族和部族衝突而戰火不斷的時候,當原來的新火藥桶現在的老火藥桶中東戰火不斷、原來的老火藥桶現在的新火藥桶巴爾幹戰火不斷的時候,美國卻得天獨厚,自1865年南北戰爭結束,一百三餘年未受戰火洗劫。1941年破天荒地叫日本人偷襲了一次珍珠港,但珍珠港所在的夏威夷群島,1898年美國人才從西班牙人手中奪得;日本人襲擊的,不過是一片攫取不到50年,且距美國本土尚有4500公里之遙的新土地。
長期和平,成為美國在空前動盪的20世紀獲得空前發展的關鍵條件。
矛盾就矛盾在這個最不該有資格談論戰爭的國家,卻在天天談論戰爭。其所處環境與所關注事物的矛盾比比皆是。從西點要塞算起,麥克奈爾堡、巴林空軍基地、塞文堡、昆特克爾陸戰隊中心、邁耶爾堡、卡萊爾兵營,我們先後進過的7個美軍基地,個個基地內綠蔭如織,綠草如茵,公園一般環境優美。但與輕鬆的環境格調形成極大反差的是,個個基地內訓練嚴謹,人們緊張忙碌於操演戰爭。在那些舒適安靜、燈光從來不關、空調從來不停的建築物內,明亮柔和的光線下,你也許一邊喝著加奶咖啡,一邊翻看一篇又一篇、一本又一本關於波黑武裝衝突、索馬里城市戰鬥,或穆斯林世界對未來挑戰等堆積如山的材料。在安那波利斯塞文堡海軍軍官學院,你甚至可以一面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觀看碧波蕩漾的海灣、自由飛翔的海鷗、切開白浪的帆船及遠處島嶼上夢境一般的別墅,一面就在如此迷人的景致之下,使用便攜微機的電子地圖部署兵力,規劃毀滅對手的戰爭。
這真是一個充滿奇怪矛盾現象的國家。這塊長時期和平安定、一百多年未見硝煙的土地上,說起戰爭,大家竟然像說自己家裡的事情一樣,毫不陌生。就連與我們接觸較多的國防大學的幾位文職雇員,人人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與戰爭密切相聯:羅娜的父親是50年代退役的空軍軍官,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朝鮮戰爭;羅斯瑪麗的母親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是軍隊護士,服役于歐洲戰場;珍妮瑪麗的父親是空軍退役軍官,參加過朝鮮戰爭;卡洛琳的姐姐是上校軍醫,剛剛退役,參加過越南戰爭和海灣戰爭;至於布魯斯,其家庭本身就是戰爭的產物。布魯斯本人為越戰老兵,1966年至1967年在西貢以北的邊和空軍基地服役,其妻子是越南人,1975年越南統一後作為難民跑到香港,後被布魯斯接到美國。美國海軍分析中心統計,自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美國對外用兵的次數超過240次。無怪乎這些長期享受和平的人,對世界上哪一場戰爭都不陌生。
這是一支全世界擴張最為劇烈的軍隊。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美國陸軍僅有98 500人;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國陸軍竟達到8 268 000人。三十年時間幾乎擴充了100倍。
這也是一支最缺乏傳統的軍隊。美國軍隊既缺乏德國陸軍那種一脈相承的軍官團傳統,也沒有日本陸軍那樣延綿久遠的武士道精神。與拿破崙的法國軍隊、威靈頓的英國軍隊、俾斯麥的德國軍隊比較,這支混雜在民軍基礎上於一片爭論聲中不倫不類建立起來職業軍隊,除了建國前後與宗主國英國的殖民軍打過幾仗外,其軍事經歷就限於與印第安人、墨西哥人和西班牙人交戰,長時間未曾與世界一流軍隊相遇。無怪1944年當美軍從諾曼第灘頭爬上歐洲大陸後,依然被那些精於戰爭藝術的德國軍官看不起。他們認為美軍戰術單調,既不會實施縱深突破,也不敢實行大膽穿插,只會憑藉火力優勢一線平推;深遠包抄與戰役合圍這些戰爭藝術中的精彩之筆,美軍幾乎一次也沒有。
德國人說這些話也有一個前提:除了那個動輒罵人“狗崽子”、不像運籌帷幄的將軍倒像個粗野的牧場馬夫一般的美第三集團軍司令巴頓。
不以為然也不得不以為然。德國、日本那些富於軍事傳統且充溢戰爭精神的軍人也不得不承認,他們與之交戰的那個幾乎沒有什麼軍事傳統更談不上戰鬥精神的美國軍隊,卻是兩次世界大戰的勝利者。而且兩次參戰,都對扭轉戰局起到了關鍵作用。這真是那些吃透戰爭藝術經典的軍事專家的尷尬之處。
這還是一支世界上作戰理論與部隊編成變化最快的軍隊。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杜魯門泡制的“遏制戰略”,到克林頓當局推出的“營造—反應—準備”,美國軍事戰略至少大規模變化了七次之多。幾乎幾年一變,反復調整。與此同時,美軍作戰綱要和條令的更迭就像微軟公司的軟體和英特爾公司的晶片一樣,更加令人目不暇接。80年代中期出籠的“空地一體戰”理論剛剛在海灣戰爭中得到驗證,戰爭結束後人們蜂擁而上剛要開始認真研究它,美軍就宣佈將這一理論棄之不用,而代之以新推出的“聯合作戰”理論了。
不得不承認,這支缺乏傳統甚至開列不出像樣的軍事思想的軍隊,也是一支包袱最輕的軍隊。美式實用主義同樣在其軍事領域居於不可動搖的統治地位。於是這支不拘泥於任何思想的軍隊成為世界上作戰理論、戰鬥方式、戰鬥條令更新最快的軍隊。其新理論對舊理論否定之大膽,確實令人瞠目結舌。
那個最不該談論戰爭的國家(二)——鞭打世界,鞭及自己
“英國雄獅還剩下一條尾巴,美國大兵揮舞著它鞭打全世界”是60年代末越南戰爭高峰時期,英國路透社記者說出的一句俏皮話。當時美利堅合眾國在世界上無事不管,其之霸道恰好映襯出“日不落”大不列顛的日益衰落。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國240次對外用兵中,規模最大的有三次:1950年至1953年的朝鮮戰爭,1961年至1975年的越南戰爭,1991年的海灣戰爭。朝鮮戰爭高峰時期動用兵力44萬,越南戰爭高峰時期侵越美軍為55萬,海灣戰爭則先後動用兵力接近50萬。半個世紀內,美國竟有20年時間在國家陷入大規模交戰的狀態下度過。
這種到處插手的做法給其國民帶來了深深的傷害。
美軍中有一句老話:“軍裝與軍銜給你帶來別人的尊重。”作為本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獲勝者,美國軍人曾在社會上享有很高威望。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特別是對朝鮮和越南兩場戰爭的捲入,使軍人形象在社會上跌入低谷。現任總統克林頓60年代曾逃避服役未受懲罰,而且並未因此影響其在90年代進行的兩次總統競選,該時期美國軍人的社會形象可見一斑。我們在美國看到一尊“美國大兵”的雕像,一個戴著鋼盔、齜牙咧嘴的美軍士兵,鼻子翹到天上、牙齒沾滿鮮血,身軀由一堆痛苦掙扎蜷縮抽搐的屍體組成。這大約就是該時期美國軍人社會形象的寫照。現在這尊雕像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著名的現代藝術博物館收藏。
與我們很熟的布魯斯,講起當年越戰時應徵入伍至今氣憤不已。他對我們說自己受了政府和將軍們的欺騙,那些人講打仗為了美國,否則越南成為多米諾骨牌,老撾、柬埔寨也要一張接一張倒下去,整個東南亞都會被共產黨赤化。後來美國人還是不得不撤走,卻根本沒有發生他們預言的那種結果!
這位與克林頓同時代的人,談起克林頓當年逃避服兵役,至今耿耿於懷。
在美國,從將軍到校官,從現役軍人到文職人員,越南戰爭仍然是一個最讓他們動感情的話題。不管講什麼輕鬆有趣的事情,只要一涉及越戰,他們馬上就會變得嚴肅,為之動情。那場戰爭深深刺痛了他們,他們至今念念不忘。在他們的軍事教程中,海灣戰爭至今未列入教案,越南戰爭卻不厭其煩地出現在多個教程之中:戰爭是怎麼發生的,美國的決策在哪裡出現了失誤,軍隊如何一步一步地深陷泥潭??他們如數家珍,一一反復檢討,向後人警示。比較之下,他們似乎對在海灣戰爭中取得的勝利不屑一顧,相反對在越南戰場栽的跟頭,至今耿耿於懷。
不到美國,不和這些美國人接觸,你想像不到越南戰爭給他們的創痛是何等深重。講起在那場戰爭中死去的同事,國家軍事學院教務長紹爾上校能夠在餐桌上放下湯匙,任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武裝力量工業學院院長柯因斯將軍也默默無言,抑制不住長歎。
首都華盛頓林肯紀念堂北側,有一座嵌進綠地中的低矮建築,遠看很不起眼,近到跟前才覺出非同尋常。此即現在舉世聞名的越戰紀念牆。該紀念牆由兩扇像手臂一樣“V”字形伸開的黑色大理石牆組成,一扇朝向利劍般直指天空的華盛頓紀念碑,一扇朝向堅如磐石的林肯紀念堂。78米長的黑色大理石牆面上,58 209名死亡或失蹤的美國軍人姓名密密麻麻地刻在上面,似是聚集在此,向開國元勳華盛頓和民權總統林肯無聲地傾說與訴求。人們在這裡默默地走,默默地看,默默地念。沒有人高聲宣洩,沒有人哀聲痛哭,卻能感受到一個民族心臟中的鮮血,從這裡默默向外流淌。
這個取低矮不取高大取壓抑不取張揚的建築,給人留下一種震撼心魄的至深印象。我們沒有想到這個1982年建成的建築,竟由一位21歲的耶魯大學女學生設計。一位80年代的青年人,竟能如此深刻地理解60年代青年人的命運。
越戰紀念牆現在每年接待150萬人次以上的遊客。華盛頓所有的紀念地,每年來這裡的人最多。它已經成為美國人的聖地。幾乎任何時候,你都能看見牆下花圈不斷,人們絡繹不絕。很多人站在牆下尋找自己的家人或親友,輕輕觸摸刻在牆上的名字。孩子們則拿出白紙鋪到上面,然後用鉛筆精心拓下這些姓名。
這段黑色大理石牆壁是美國人的“哭牆”。當美國大兵揮舞英國雄獅的尾巴鞭打全世界的時候,很多場合不得不鞭及自身。
但參戰者不一定都反戰。在林肯紀念堂南側,1995年建起了一段與越戰紀念牆相對應的朝鮮戰爭紀念牆,也同樣是由當年參戰的老兵倡議修建的。在一段長達10余米的牆面上,刻有這樣一行字:“FREEDOM IS NOT FREE”。最初有人以為它是反戰口號,要表達“自由國家無自由”這樣的概念,後來才明白不是那麼回事。其準確的意思是“自由並不意味著放棄義務”,意即面對國家需要,任何人都責無旁貸。現在這句話已經成為名言,在美國社會廣為流傳。其中所包含的精神底蘊,已變成對過去參戰的歌頌與懷念了。
旁邊一塊小石碑上的另一段話就是最好的注解:“OUR NATION HONORS SONS AND DAUGHTERS WHO ANSWERED THE CALL TO DEFENCE A COUNTRY THEY NEVER KNOW AND A PEOPLE THEY NEVER MET”(譯:光榮屬於那些回應國家召喚的兒女, 他們保衛的是他們從不瞭解的國家,和從不認識的人民)。
隨著時間推移和形勢變化,他們的國家觀、戰爭觀由興而衰又由衰而興。
那個最不該談論戰爭的國家(三)——特殊的尊重
美國軍隊也許是世界上軍徽標記最多的軍隊。武裝力量總司令徽標、國防部徽標、參謀長聯席會議徽標、五大軍種徽標、各兵種徽標、各種專業徽標??幾乎團以上單位都有自己的徽記。種類繁多,令人目不暇接,大約沒有一個中國軍人能夠將種類如此繁多的標記認全。
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徽標則相對簡單。八一軍徽成為所有軍種徽記的核心。但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八一軍徽,很多美國軍人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訪問陸戰隊大學的時候,我們把國防大學的校徽贈送給圖書館和研究中心。研究中心負責人、退役陸戰隊上校格羅夫專門拿出一個本子,問我們“八一”這兩個漢字是什麼意思?齒輪和麥穗象徵著什麼?要求我們一一解釋。在海軍軍官學院,我們又碰到一模一樣的情況。所有對校徽的解釋都被認真記錄下來,成為他們的收藏。當時我頭腦中就生出一個十分強烈的印象:這是兩支連軍徽都互不瞭解的軍隊。
連軍徽都互不瞭解,卻不妨礙兩軍曾在戰場上兵戎相見。
在美國的學習工作實踐使我們感受到,正因為互相間有過較量,美軍人員才對中國軍人表現出特殊的尊重。
與美國軍人談話,他們儘量不涉及中美之間發生的戰爭衝突。帶領我們參觀軍史陳列,他們可以詳盡地介紹美軍如何參加一戰、二戰,越戰和海灣戰爭,卻不願當我們的面講朝鮮戰爭。近年來美國務院和一些政府機構一再威脅要對中國實施“制裁”,其軍方卻一直強調要對中國保持接觸,表現出不同的態度。為什麼?道理並不複雜。美國軍人也知道政客決定戰爭,流血還需他們。他們從心眼裡想要避免與中國軍人為敵。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軍隊兩次吃虧,都在亞洲,都是為了遏制中國。1950年至1953年的朝鮮戰爭,持續3年零1個月,動用兵力44萬,美國官方統計死亡、失蹤54 246人;1961年至1975年的越南戰爭,持續整整14年,動用兵力55萬,死亡失蹤58 209人。美國人形容說朝鮮是亞洲大陸伸出的拇指,那麼越南則像這個大陸一張拉滿的彎弓。伸出的拇指和張開的彎弓,真正成了美國人的噩夢。
1991年海灣戰爭爆發,美國人不再在東亞進行以遏制中國為主要目標的地面戰了,終於從噩夢中醒來。在海灣用兵47萬,43天解決戰鬥,陣亡不到200人。
這三場戰爭的結局如此懸殊,美國人心中自有比較。
在為什麼失敗與為什麼取勝這些問題上,他們甚至比現在我們一些人分析得還要客觀。總之一句話:從美國軍人的每一分尊重裡面,我們都能感覺到那些長眠于戰場的先烈為今日中國軍人地位的奠基。
我又想到西點軍校紀念館內那個上甘嶺戰鬥沙盤。陪同我們參觀的美國駐華陸軍副武官胡柏中校是1978年西點軍校畢業生,他說教官在課堂上講過這個戰例,據我們所知你們只有幾個連隊守衛,我們以七個營輪番攻擊為什麼就攻不下來,讓人一直不明白。
胡柏這樣的美國軍官,至今不知道中國人民志願軍在怎樣的條件下艱苦作戰。
當時堅守上甘嶺坑道的將士要求後方多送蘋果,志願軍第十五軍軍長秦基偉把自己的“私房錢”都拿了出來,派人晝夜兼程到平壤一帶緊急採購了兩萬多個蘋果。十五軍第四十五師黨委發出號召:送進坑道一簍(不是一筐)蘋果者,記二等功一次。
但一直到上甘嶺戰鬥打完,沒有一簍蘋果能夠沖過美軍的火力封鎖線。最後只有一名運輸員從犧牲者身旁拾了一個蘋果帶進坑道。
這就是電影《上甘嶺》記述的那個唯一的蘋果。
這部電影在50年代中期拍攝出來時,曾經指揮上甘嶺作戰的志願軍第三兵團副司令王近山看了不到一半就淚流滿面,難過得中途退場。上甘嶺有兩個著名的高地:537.7高地和597.9高地。僅537.7高地七號陣地內,就有15名傷患餓死,10名戰士餓死了3人。
537.7高地和597.9高地作為志願軍戰鬥精神的不朽象徵,其模型安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博物館內。它也帶著美國人的不解之謎,擺在了西點軍校的紀念館裡。
美國官方認為在朝鮮打了個平手,但他們的很多軍官卻不這樣認為。“我們擁有如此巨大的裝備優勢結果把仗打成這樣,就是敗。”他們甚至不對中國軍人隱諱這一觀點。
在美國的那些日子,每天晚上當我攤開日記本記錄一天工作感受的時候,透過百葉窗外波光粼粼的華盛頓水道和對岸華燈閃爍的波特馬克公園,我仿佛又看見了冰天雪地的朝鮮戰場,看見那些連一把炒麵一把雪都吃不上依然衝鋒不止的戰士,看見那些在零下40℃嚴寒中單衣單褲作戰凍死在長津湖畔的英雄。他們以驚人的犧牲為我們這些後來者贏得了今日地位。從今天美國人對中國軍人的每一分尊重中,我們能感受到他們的鮮血沒有白流。
研究雷鋒和孫武的美國軍人
自從有人發現西點軍校貼出雷鋒照片之後,“美國軍人也開始學雷鋒”之說曾熱鬧過一陣。後來有機會訪問西點,並與該校畢業的一些美國軍人交換看法,發現情況並非如此。西點軍校有一個例行做法:定期向學員們介紹外國軍隊。他們確實貼出過雷鋒的照片,介紹過雷鋒的事蹟,這些事蹟也確實讓一些美國軍人有所觸動,但他們的目的是讓學員“熟悉中國軍隊和中國軍人,包括他們的偶像”。通過雷鋒瞭解一支他們不甚熟悉的武裝力量,並非他們也要開始以雷鋒為榜樣。
發現美國軍人學雷鋒是假的同時,卻看到他們在認真地尊崇與學習另一個中國偶像——春秋戰國時期的軍事家孫武。1997年在美國國防大學學習時,我們得到的第一本贈書,是裝訂精美、全紅皮封面的《孫子兵法研究》,全部由該校學員和教研人員撰寫。該校是美國最高軍事學府,它的學術主任紹爾上校告訴我們,很多美國軍官都看過孫子的著作,美國陸、海、空三個軍種的多所軍事院校中都開設有孫子兵法課程。很多對中國並不不熟悉的美國軍官,說起孫子兵法竟然能夠侃侃而談。當時美國陸軍參謀長雷默上將就說過,運用複雜技術裝備的數位化部隊,其戰鬥力的核心是瞬間回答三個問題:我在哪兒?友鄰在哪兒?敵人在哪兒?三個問題歸結到一起,就是孫子的“知己知彼”。雷默講這句話是1998年的事情。該年5月,美軍太平洋總部司令布魯赫海軍上將訪華演說時,也多次引用孫子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他的下級、太平洋艦隊第五航母大隊司令史密斯少將則在1995年訪問青島時對採訪者說:“《孫子兵法》是一部在世界上有影響的軍事著作。1973年在羅德島紐波特海軍軍事學院深造時,我的一門選修課程就是這部書。我對孫子的哲學,包括它的軍事戰略和戰術都非常有興趣,我認為《孫子兵法》在今天仍然有許多實用的地方。所以二十多年前看過的那本《孫子兵法》,一直保留到現在。”
這些美國軍人如此鍾情于中國的孫子兵法,不是追求表面文章,更不是尋求一種深奧玄妙的理論裝裝潢。他們力圖探索的,是指導實踐的制勝之道。1996年3月我軍在台海地區演習期間,親自向台海地區部署美國航母編隊的,就是那個視“不戰而屈人之兵”為威懾精要的美軍太平洋總部司令布魯赫上將;率領“獨立號”航母編隊最先到達台海附近地區的,又是那位揣了二十多年《孫子兵法》的史密斯少將。
這對我們是一個極大的提醒。雷鋒與孫武,是兩位完全不同歷史時期中完全不同類型的中國著名軍事人物。如果說美國人想通過介紹前者,捕捉中國軍人特定的精神風貌,那麼他們又想通過研究後者,獲取一種普遍的制勝之道。
2003年伊拉克戰爭前,美軍戰場總指揮、中央總部司令弗蘭克斯就說過,中國古代軍事思想家孫子的幽靈,似乎徘徊在沙漠上每部向前推進的戰爭機器旁邊。在記者招待會上,這位陸戰隊上將脫口而出孫子的名言:“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幾乎與他講話同時,進入伊拉克戰場的美國陸軍第三裝甲騎兵團也在引用同一句話,教育該團的官兵。同是“知彼知己,百戰不殆”這一句話,弗蘭克斯與第三裝甲騎兵團引用的卻不是同一個英譯本。弗蘭克斯引用的英譯是“Precise knowledge of self and precise knowledge of the threat leads to victory”,直譯為“制勝要素是準確地知道自己和準確地知道威脅”。第三裝甲騎兵團引用的英譯是“If you know the enemy and know yourself, you need not fear the result of a Hundred battles”,直譯為“如果你熟知敵人並且也熟知自己,那麼你就不用擔心未來戰鬥的結局”。“知彼知己,百戰不殆”被翻譯如此,說實話,兩個頗為累贅的譯本沒有一個能夠完全傳達中文語義的精妙。意思雖然都在,語言的美感卻完全消失。至於還有沒有其他譯本或還有多少個其他譯本,可能誰也說不清了。可以估計的是,無論怎樣翻譯,也難以完全傳達中文原文的神韻。
也許問題也正在這裡。我們可以對以上那些翻譯啞然失笑。但當美國軍人把我們認為很有些變味的《孫子兵法》英譯本奉若經典、如饑似渴地吸收其中養分的時候,人們看到的其實是另一種思維方式。他們並不在意語言是否精妙或概念是否完美,而在意理論對實踐的指導,尤其在意思維推動行動的成效。
當我們在驕傲自己輝煌的民族精神文化遺產之時,當我們熱衷於把《孫子兵法》作為一門高深學問加以學術式研究和理論意義評價之時,美國人卻在從中國古老淵遠的軍事理論中,發掘出指導現代軍事行動的重大意義和價值。從這個意義上看,孫子不光是我們的“道”;我們還必須防備別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的確是我們必須思索、必須警惕和必須轉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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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印象(一)——炸彈事件
“先生,請立即離開大樓,附近有炸彈!”
萬萬想不到學習第一天,竟聽到這句讓人大吃一驚的話。
那是個細雨濛濛的日子,下午從課堂回來,發現羅伯特大樓前停有警車,還拉上了螢色警戒線,拿步話機的員警來回奔忙指揮,不讓汽車和行人通過。一個園藝工悄悄說,前面發現了炸彈。說罷開著割草機匆匆離去。
有炸彈?我半信半疑。英國的安全據說首屈一指,倫敦員警從不帶槍,與美國員警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更是世界聞名。皇家軍事科學院位於倫敦以西150公里的鄉村田園,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這裡是艾森豪的大本營,大批美國軍隊在這片區域完成向諾曼地登陸的集結與訓練。從這裡向南伸展到索斯伯瑞平原,軍事基地林立,訓練場和武器實驗場林立,是英國陸軍的核心區域,還有恐怖分子闖進來?
員警得知我們住在羅伯特大樓,勉強讓通過。但只許進樓,不許去別處。
大樓內有很多人趴在窗戶上張望。外面警車越來越多,員警越來越多。一位女警官跑進來說:所有人離開窗戶,回各自住房!窗前有危險!從她緊張的神色和窗前人迅速離去的動作,我明白不是開玩笑,是真有炸彈了。看來它的威力還不小,能夠將樓的一面完全摧毀。
誰放的炸彈?愛爾蘭共和軍?目標是誰呢?英國軍官?還是來自世界其他國家的軍官?在屋內還未想出個究竟,有人急促敲門。一位全身迷彩裝的年輕軍官在門口敬禮:“先生,請立即離開大樓!請從後門走。附近有炸彈!”
天色已黑,寒風冷雨之中,後門站滿了人。很多英國學員剛從運動場回來,短衣短褲,也無法進大樓換衣服,在門口擠成一團。
我從後門悄悄繞到前門,只見紅藍警燈交映之中增加了很多穿防彈服的軍人。一台機器人已經調整完畢,閃爍著紅色和橘黃色信號,在指令下開始緩緩朝前移動。另一台機器人正由員警和軍人七手八腳地從車上卸下,開始調整。皇家軍事科學院進出的大門被封鎖,擋在外面的軍官被告之,裡面進入“緊急狀態”。
各棟建築中疏散出來的人被領進一個簡陋的禮堂。椅子不夠坐,很多人靠牆站在兩側。我們的“國防與外交”國際研討班總負責人泰勒教授,還有下午剛講完“集體防務與國家安全”的貝勒梅博士皆夾在人群中靠牆站立,與普通“難民”毫無二致,講臺上的風采一掃無遺。
嘈雜聲中,一位手握指揮杖的年長軍人威風凜凜走上講臺,嗓門驚人洪亮,一句“女士們、先生們大家注意!”便有效控制住全場。他在臺上大聲講話,來回踱步,權威性不容置疑。擠在台下的男女學員們、軍官們和學者教授們鴉雀無聲,聽他介紹事件處理進程,服從他安排調度。其指揮若定的架勢與威嚴的語氣令我頓生直覺:此人定是附近駐軍的准將旅長。
那真是一個奇異的夜晚,最後也一直未聽見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第二天弄清楚兩件事:
第一件是那枚被清除的炸彈並非來自恐怖主義組織,而是一個失戀軍官報復情敵,將炸彈置情敵轎車的後備箱內;未料到開車的不是情敵而是前女友,這輛車開到皇家軍事科學院後他終於良心發現,打電話告之車內有炸彈,讓眾多部門緊張忙碌了大半天。
弄清楚的第二件事,是晚間禮堂內那位威風凜凜、指揮若定的軍人其實不是軍官,更非什麼準將旅長,而是皇家軍事科學院的總軍士長。第二天為“國防與外交”班全體軍官照集體相,他又站在那裡,很權威、很準確地調度我們每個人的站立位置,然後理所當然地坐在了第一排正中總負責人泰勒教授的一側。這種軍士長制度、他們的地位和管理能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但是這起炸彈事件還是使英國人大大地丟了面子。當晚對國際研討班的歡迎酒會也被迫取消,成為各國軍官談論的笑柄。第二天上課路上,馬來西亞軍官桑德指著路邊一個遺留的橘紅色塑膠袋大聲說:“小心,炸彈!”周圍人都哄堂大笑。英國人後來再不對我們提及此事,顯然不想在人們心中留下太多印象。
他們丟了面子,其實他們也掙了面子。從接到報警到建立警戒線直至機器人出動清理炸彈時間之短,可見其對緊急事態反應的迅速與敏捷;快速疏散中的有效組織與周圍人員的協力配合,又見其安全觀念深入人心;寒冷中男女學員穿單薄運動衣褲困于禮堂內卻無人牢騷滿腹,面對突發事件更沒有小道消息滿天飛,人人只待來自權威方面的解釋,更見其教育訓練之有素。
一枚汽車炸彈使他們的弊端和優勢都展露無遺,成為我們在皇家軍事科學院第一天的意外收穫。
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印象(二)——整天都是“科索沃”
兩個月學習,迴響在耳邊最密集的詞彙就是“KOSOVO”(科索沃)。講哲學史從蘇格拉底開始,最後一定要講到科索沃;講國家史和國際關係史,最後也是科索沃;講20世紀意識形態,最後還是科索沃。新軍事革命、不對稱衝突、國際法、聯合國與多國維和,最後統統是科索沃。學員之一、科威特準將哈利德·薩巴氣憤地私下說:“科索沃、科索沃、科索沃!整天都是科索沃!”
英國人並非那麼如願。一直到國際研討班結束,大家都記得第一周發生的那次課堂提問。當時是很有吸引力的英國海軍上校海因斯博士給我們上課。這位大鬍子高個子的哲學博士不修邊幅,甚至不顧及白色海軍服已經出現了幾分骯髒。他表情十分豐富,語言也十分生動、幽默而且自信。在分析完科索沃戰爭難以避免的種種原因後,他突然對全體學員提出一個設問:北約空襲南聯盟正當還是不正當?你們怎麼看?認為是正當行為的請舉手。
情況突然,等大家都緩過勁來,才發現講臺下坐著的來自26個國家的30名學員,無一人舉手。這個結果別說海因斯博士沒有想到,學員本身也始料未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突然都笑起來。
有點尷尬的海因斯博士又問了一句:那麼認為這場戰爭是不正當的,請舉手。
這一下,舉起了如林的手臂。雖然不少軍官來自剛剛加入北約或正在要求加入北約的國家,還有一些來自穆斯林國家,但在科索沃問題上觀點如此一致,對所有人的震動都很大。海因斯博士這回是真愣在那裡,停了一會兒才說,他本人一直在擔心科索沃衝突的後遺症,現在他真實地看到了,這種擔心不是想像,而是現實,他一定會將這個結果長久記憶在心。
全班只有一個學員——英國陸軍的戈登准將氣得滿臉通紅,事後一個勁指責與抱怨海因斯博士不應該這樣提問,弄成這樣的局面。
當然,不管我們如何受到這次課堂表決的鼓舞,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是:科索沃之後的世界,再不會回到科索沃之前。儘管聽課者中普遍存在對北約在科索沃軍事行動的不滿,但光憑反感,難以抵擋西方國家的新一輪擴張。新一輪軍事改革正在英國國防部、聯合武裝力量司令部和地面部隊司令部醞釀開展。他們認為軍隊角色已經出現重大轉換,以武裝維和為核心的強制和平,加上“人道主義援助”甚至“災難救助”等等,將成為未來西方國家軍隊的主要任務。在這一新形勢下,武裝力量必須重新審視自己的地位作用,依此進行重組。核心是要適應干預角色,提高干預能力,縮短部署時間。
同時還要擴大干預隊伍,為擴大干預隊伍又需要實施干預。
馬丁·斯柏勒準將曾任北約駐羅馬尼亞總代表,他在課堂上繪聲繪色給我們講述如何按照北約的標準,完成對羅馬尼亞軍事體制的改造。三萬軍官頂多只能剩下一萬人。羅馬尼亞軍隊自己的東西只能在初級院校使用。指揮與參謀學院必須全部使用北約的條令和教案,而且用英語教學。羅馬尼亞必須建立“負責的防務政策與體制”。斯柏勒準將指責完當地的種種問題後說:“我僅是給他們提供一些忠告,如果羅馬尼亞人不喜歡我,可以讓我回家。”
問題是誰敢讓他回家?羅馬尼亞軍官馬里安·布素曼平時談鋒甚健,有點目空一切,特別愛在小國窮國的軍官面前表現優越感,當時卻像一株被霜打蔫兒的莊稼,呆坐在那裡啞口無言,噤若寒蟬。那場課大家聽得很安靜。有提問,但不熱烈;有鼓掌,但不真誠。很多學員來自將被北約改造的東歐國家,惺惺惜猩猩,聽著別人的處境,疼在自己心上,都不那麼舒服。對一個主權國家的軍事機器動如此大的外科手術,冷戰期間蘇聯對華約組織諸國似乎也未曾如此。
兩個月學習,耳聞目睹大量事實讓人深深感到,科索沃戰爭正在成為一個巨大的培養皿,成為北約諸國構造新的國家關係框架、新的國際政治學說、新的武裝力量職能與作用理論的營養源。圍繞這場衝突與戰爭,北約國家內部正在開展一場思想理論上、社會輿論上和軍事組織上的轉變。對這種轉變儘管目前也有爭論,也存在搖擺,但大的方向已經難以更改。隱蔽於其內的一個重要傾向就是,儘管科索沃戰爭實踐並未使北約將干預範圍擴張到歐洲之外,但其安全概念和干涉概念已經發生重大變化。“人道主義”旗幟下的武裝維和正在成為他們插手別國事務、干涉別國內政的主要手段,成為他們主導世界的主要手段。雖然科索沃的戰火已經熄滅,北約用軍事力量構建秩序的行動在歐洲告一段落,但它在思想意識領域構建秩序的行動卻剛剛開始。在完成輿論準備、政策調整和實力組織之後,北約跨出歐洲走向世界,只是時間問題,我們應該警惕和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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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谜中谜】抗美援朝美军为什么攻不下上甘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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