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們是十九歲的小兵,扛著對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來說實在過於沉重的長槍,我心裡默默地想……原來當兵就是這個樣子啊!
《我想活下去:兩韓女子的真實對話》:
到了大學,做好隨時能上戰場殲滅美軍的準備
2020/04/06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文:朴智賢(北韓)、徐琳(南韓)
國家是神
我感到的恐懼之情更勝於悲傷……
我十七歲那年,盼著進平壤大學就讀的夢想破滅了。我早該心裡有底,三年前當姊姊申請研究員一職失敗的時候,我就該死心了。一九八五年九月,我成為清津農業大學的新鮮人,但這並非我的選擇。清津農業大學是所名校,是各省縣大學中的佼佼者,只是它不適合我。我的數學成績如此優異……我所有的努力,難道最後只是為了成為一名農婦!
大學入學考試全國第三的成績,顯然並未達到平壤大學的入學門檻,至少對我這個階級的人來說是不夠的。咸鏡道共有兩位學生獲選進入平壤大學,我不是其中之一。本地政府機關認為我比較適合耕田和畜牧。透過中學時期的校外教學活動,我對這個領域多少是有些體驗。我發狂地拚命念書參加大學插班考,想為自己開闢另一條路,或許有機會當老師也不錯,但我提出的申請被打了回票。之前姊姊的職務申請遭到拒絕之時,父親的憤怒裡多少還參雜了一些懷疑,這一回,那時內心隱約萌生的疑惑得到了證實:黨國拋棄了我們。他明白了,問題出在家庭出身。我母親的家庭出身是這一切厄運的源頭。
平壤大學……只是一場夢!我該拿清津大學開的氣象學和園藝學怎麼辦呢?成為稻米秧苗專家、玉米種植和畜牧業的達人嗎?好像我真的對種子培育和專業養豬知識很感興趣似的,雖然我對養豬已經算是知之甚詳了!說到動物,若硬要舉出一樣稍微能引起我興趣的,只有蜻蜓。我知道如何捕捉蜻蜓,如何肢解蜻蜓的身體各部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該怎樣「生」吃蜻蜓。是我住在鄉下奶奶家時,我的小叔教我的。那時他十四歲,我則只有四歲。他向我示範如何小心地先撕掉蜻蜓的翅膀,但不扯壞整個身軀,然後教我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摘掉頭,只剩胸腹,最後大口用力吸出美味的腹部體液。這項技藝,我永遠也忘不了。
只是此刻,換成我被國家的掌心掐住了咽喉,無力地只能等著被生吞活剝。他們小心地撕掉羽翼……至於頭和身軀,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我心裡很明白。
清津大學,今日已改名為咸北大學,位置就在我們家那線公車的羅南站上,正對著農圃火車站。學校的建築跟當時大多數的公家機關一樣,多為日本殖民時期所建,灰撲撲的又老又舊。
也可搭電車到農圃火車站下車,每天早晚各有三班列車,車程只需五分鐘。搭公車的話,就得花上十五分鐘。我還記得我們家那棟公寓裡有兩位大媽擔任車掌一職,專門負責查票,和在票面上打洞。
事實上,電車和公車都沒什麼用。經常誤點不說,就算車來了也常常擠不上去,不如自己的兩條腿可靠。步行大約要四十分鐘。我正好利用這段上學的步行時間再複習一遍昨晚念的功課。這段上學路,有位朋友經常與我同行,她人很和善不多話,也常常利用這段時間來複習功課。她來自兩江道,父親是黨的高級領導;她的家庭出身完美至極。我知道她一拿到大學文憑便會離開這個地方,也深知她屬於另一個世界,所以不願意投擲太多情感在這段友情上面。
另一位我一直保持聯繫的朋友惠英,她進了「五月十日軍備廠」當女工,這間工廠的名稱取自金日成參訪該廠之日。惠英大學入學考沒考好,中學畢業後只能立刻就業。看著她當女工可憐兮兮的模樣,我替她感到心疼,也為她毫無其他可能的未來感到悲哀。同時也不禁要想,幸好我的未來還沒有完全定型。我始終保持著希望,期盼能有更美好的未來。
「我交男朋友了。」 一天,她對我說。
「真的?」
「對,他跟我在同一間工廠工作。妳絕對不能跟我爸媽說喔,他們還不知道。」
「你們常常見面嗎?」
「沒有常常見面啦,嗯……每個月一到兩次吧?我們通常都去離工廠遠一點的地方……偷偷地散步。我們會牽手,也接吻。」
「妳不怕被人認出來嗎?」
「當然怕……我們只要一聽到腳步聲靠近,馬上就放開手,拉開彼此的距離。」
我沒有交男朋友,而且也不太想交,因為我知道只要一有風聲出來,每週的自我批判大會就虎視眈眈地等著我。此外,跟我同齡的男生全都服兵役去了,大學絕對不是青年男女互相認識交往的地方。功課真的太繁重了,根本沒有時間談戀愛……
課程無聊得要命。一天,我拒絕服從班長的指令。那傢伙屬於中學一畢業就先入伍,當了十年兵之後再回學校的那種人。所以上大學時,他已經三十好幾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中斷」,學業放掉太久,追得很辛苦。
同學稱呼他同志。他來自江原道,老愛在班上作威作福,身高只有一米六。他還要求我們除了完成自己的作業之外,還要替所有退伍後才入學的同學做作業。一開始,我根本不甩他。自己的功課就夠多了,我才不要沒事找事累死自己。連續一個月被罰在午休時間清潔勞動,放學後留校打掃教室之後,我投降了,乖乖地替別人做作業,不敢再有怨言。我尤其不願意看到自己在點名表上的名字,旁邊被加注了「反體制」的字眼。
大學二年級,我參加一項數學競賽得到第二名佳績。這等同於一張數學學力的證書,多虧了這項資格認證,才免除了我日後成為農婦的命運。「假設有十名美國大兵,其中六人中彈身亡,還有幾個存活呢?」我們一直留在戰場上,隨時準備狙擊可憐的美國大兵,但這套教學方法真的非常有效。
大二那一年,一九八七年四月,學校安排我們接受六個月的軍事訓練。我這才發現大學原來不是只要專心課業就好,還得去學習如何打仗。我慌了手腳。中學時,我們頂多到軍營練習操槍一個禮拜就完了;到了大學,目標是做好隨時能上戰場殲滅美軍的準備。這場戰爭隨時可能爆發,我們一定要有萬全的準備。
第一次訓練選在位於羅南附近松坪區的江德營區舉行,那裡有一團女炮兵。我們跟著一群專門操控地對空飛彈的職業炮兵,一整天在戶外頂著燒炙臉頰的烈日,穿著跟她們一模一樣的軍服,接受同樣的訓練。我們是十九歲的小兵,扛著對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來說實在過於沉重的長槍,我心裡默默地想……原來當兵就是這個樣子啊!
宿舍味道很重,汗臭夾雜女性經期的腥酸。這裡沒得淋浴,也沒有衛生棉。一間通鋪睡十二個人,如果你不想給滿是灰塵的黑毛毯所散發出來的刺鼻臭味嗆得窒息的話,窗戶得全天候敞開。這些毯子八成從來沒有洗過。人怎麼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生活呢?這些女子怎麼會選擇軍旅職涯,而非其他職業?這麼可怕的地方會是這些女子的避難所?怎麼可能?當個大媽不是很好嗎?內心的這些疑問直到很後來我才得到解答,直到一位女子的命運,猶如一齣恐怖鬧劇在我眼前真實上演之後:那是我親生母親的人生悲喜劇。
也是在我大二這一年,我到穩城—位於半島最東端的城市,鄰近中國與俄羅斯—附近的鐘城待了五十天,美其名曰推動鄉村發展志願隊。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時,他們要我一定要小心自身安全,白天黑夜都一樣。絕對不能單獨出門,因為那裡的煤礦場用的都是罪大惡極的重刑犯。換言之,那裡有囚營。
要到鐘城必須先搭火車到會寧,那裡是金日成的首任妻子的故鄉,再轉乘蒸汽火車約莫一個小時才能到達。我原本以為一走出火車站就會看到滿街的囚犯,就像我父親描述的那樣:人人剃著光頭,穿著深灰色的囚衣。結果,映入眼簾的卻是另一幅景象。
這景象活像是從以前在學校觀看的日本殖民時期的黑白紀錄片裡走出來的。街上男人穿的長褲,都是用小繩子綁在腰上。孩童渾身髒兮兮,脖子布滿膿瘡,雙手皮膚皸裂,眼裡盡是垂垂老矣似的無力疲憊。天下著雨,韓式黑膠拖鞋,淹沒在街頭汙水裡,只聽到拖鞋破水前行的噼啪、噼啪音響。我從沒見過這麼悲慘的市容。我們一行人終於抵達暫居的住所,卻看到二十幾名女子擠在唯一的房間裡。屋子裡漏水嚴重,幾乎沒有一處是乾的。這裡是我往後五十天要住的房間,跟這二十幾位剛剛畢業,旋即受召前來為「鄉村現代化」盡一份心力的女大學生;也就是四年後的我……
鐘城是個沒有靈魂的城市,是軍隊以及後備支援隊奉命發展鄉村而建的市鎮。這些年輕女子非常專注地在田裡工作,效率比我高出許多。我一直以為自己手腳相當快,沒想到一比之下,我簡直就像是慢吞吞的烏龜。因為不停割捆煙草葉,我的手染成了黃色,又因為一整天栽種玉米和青豆,雙手破皮。我不像以往總是團隊裡的主力人物,這裡的我只能勉強完成一日的工作量。害怕失敗的恐懼悄悄襲來,心理的疲憊跟身體的勞累都超出負荷。這段期間,我瘦了,皮膚變得粗糙,長出厚繭,每次抬起腳往前邁步,步步都是椎心之痛。姊姊已經警告過我,此行會很辛苦。我可以做到,我在心裡默默給自己打氣。姊姊都做到了,我沒有道理做不到。
從鐘城回到家時,我驚喜地發現家裡多了一台電視。一台蘇聯製的黑白電視機,因此螢幕要比韓國製的要大上許多。
「現在你們不用跑到張太太家去看電視了,可以舒舒服服在家裡看了!」父親邊用乾布擦拭電視螢幕邊跟我們說,臉上滿是燦爛的笑。
「整棟公寓也只有十台電視!」弟弟興奮地補充。
「現在輪到我們讓鄰居來家裡看電視了。」父親志得意滿地說。
「我做的小生意賺了一點錢。」母親悠悠地補充說明這台電視突然出現的原因。
「說到這個,明實的媽,妳也該緩一緩了。妳這樣太操勞了,現在妳可以休息啦。」父親和善地看著母親說。
在韓國,夫妻從不互喊對方的名字,而是以「……的媽」和「……的爸」來代替,多用兒子的名字,若家中沒有兒子就用長女的名字。這是常見的習慣。比較罕見的是,家裡的母親老是出門在外做生意,常常不在家……
我的母親是天生的生意人。她拿一頭豬換了一台電視機,真是聰明至極。至今這裡還沒有人想過養豬來賣,再拿賣豬賺來的錢去做另一筆交易。接著她跑去邊境市鎮採購中國商品,再帶回到本地的小型市場轉賣出去;黑市開始興起,很快地這些黑市交易將成為全國大媽維持家庭生計的唯一出路。黑市交易多半隱身橋下,若是外圍郊區,有些黑市甚至直接就在街上臨時聚集交易,攤販們屈膝蹲著——韓國人等待時慣常採取蹲姿—一看見警察就立刻跳起來。黑市裡什麼都有,什麼都賣。有食物、碗盤餐具、衣服、鞋子、漫畫、五金器材……我記得有一天,她給我們買了中國製的衣服,布料品質非常好—那些粗糙到會咬皮膚的乙烯基尼龍布根本不能比。顏色也鮮豔:粉紅、鵝黃、天藍,都是北韓非常少見的顏色。她買回來的東西裡,有一條鮮紅的被子,正中央繡了一隻翠綠鸚鵡。我竟然記得這個,真奇怪。
一九八八年二月,走了整整三天兩夜,我終於來到金正日位於白頭山山頂的故居。我被選為清津大學代表,全校只有三個名額,所以能夠參與這次的健行,我覺得非常驕傲。
白頭山是朝鮮半島最高峰,位於半島北端,鄰近中國邊境。根據學校教科書的記載,金正日於一九四二年二月十六日,也就是抗日戰爭如火如荼進行之際,在這裡出生。也是在這座山的山頂,他的父親金日成統領追隨他的軍旅抗日。現在想起來,我後來發現在別的資料裡有不同的記載,例如蘇聯留存的檔案,這些檔案顯示,金正日出生時名喚尤里.日成諾維奇.金,而且出生年提早了一年,是一九四一年,出生地則是俄羅斯伯力地區的維亞特斯科耶!
蓊鬱林木覆蓋山坡,如夢似幻,我任由自己徜徉其中。金氏一族在樹幹上刻下的字為四周氛圍增添了一絲莊嚴氣氛和一層深沉的歷史意義。這座活火山,儘管那天沉睡依舊,仍為此情此景抹上一重悲愴調性。火山口的天池池水映照燦爛陽光,周遭山峰岩石嶙峋,間或覆蓋白雪皚皚。那是我的太陽,它打開了我的雙眼,讓我看見破曉第一道曙光的美;看見星光閃爍,天幕蔚藍,它撫慰了我,它靜靜傾聽我的心曲,雖然有時候,它射出的強烈光芒遮蔽了我的視線,有時候甚至刺眼得讓我雙眼看不見……
下列資料引用網址: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53153
內容簡介
這一生的每一分鐘,
我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活下去……
開啟兩韓理解之路
一個出生北韓
一個出生南韓
因為這本書開始同理彼此
她的人生才是真正「愛的迫降」
她叫朴智賢,國籍北韓。一個初春的夜晚,她橫渡圖們江,那時白雪覆蓋江面,她的皮膚和髮絲結凍僵硬,每跨一步,就與恐懼同在。臨走前,她寫一封信給父親,留了一碗飯在他身邊,如果父親餓了,至少他能吃到一點米飯……
她叫徐琳,國籍南韓。小時候參加反共海報比賽獲得銀牌,寫著「打倒共產黨」的作品還貼在房間裡,因為父親外交官身分,移居倫敦,從一個國家入境另一個國家……
她們的韓國被分裂一北,一南,她們曾是敵人,是政治意識相對立的兩方。
但她們都說著同樣的語言,一樣愛吃泡菜,一樣有幸福無邪的回憶;因為一次偶然的採訪相識,生長在不同世界的兩韓女子,第一次以母語交換彼此的生命故事,囚改營的逃亡,大饑荒的哭喊,生離的淚水,要以什麼樣的文字?要以何種心境?才能沒有罪惡感,冷靜記錄?
「如果這個國家沒有分裂、沒有遭到日本占領、沒有爆發韓戰?我們會成為什麼樣的女性?」
理解可以取得信任,祝福可以交換盼望,當她們認同彼此是手足血液,這一段混雜著友誼與關懷,善意與呵護的情感,不再僅僅只是脫北者的生命之歌,而是生而為人,和解的見證。
作者簡介
朴智賢(北韓) 徐琳(南韓)
藉由南韓女子徐琳的筆,朴智賢給了我們生活在「社會主義奇蹟」國度下的北韓普通家庭的日常浮世繪。
從童稚的無憂無慮一直到痛苦入獄,智賢捱過一九九O年代初期的大饑荒,透析專制極權的洗腦宣傳,萌生生命的火種,她是生命力和意志力的具體呈現,樸實無華的典範。
這股令人動容的聲音源自立場旗幟完全相左的兩位韓國女子,源自於她們之間的對話與交流。一個共通的願望將她們緊緊相連,那就是期盼兩韓終有一天能夠和平統一。
朴智賢一九六八年生於北韓清津市。二OO八年抵達英國後,積極投入北韓的人權保護運動,獲頒二O一八年AWA亞裔傑出女性「評審團主席獎」。
南韓籍的作者徐琳與家人定居倫敦,對朝鮮半島的動盪局勢一直非常關注。
譯者簡介
蔡孟貞
1965年生,輔仁大學法文系畢業,法國普羅旺斯大學應用外語碩士(Université de Provence Aix-Marseille I)。喜歡法文,喜歡法蘭西。譯有《真實遊戲》《今晚,我們死而後生》〈愛米粒出版〉《百年早餐史》〈聯經出版〉
目錄
020 前言
027 第一章 童年
每一年我的生日,我有資格享用一整碗白米飯,
不必分給其他人,這就是至高的奢侈。
043 第二章 人民班生活
世上有一個比你們的父親更重要,
那就是我們親愛的金日成元帥。
065 第三章 世上已沒有值得我們羨慕
我們的家,在黨的懷抱,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這世上已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羨慕。
087 第四章 我們走的是完全相反的道路
我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女子,與我如此不同,
卻又如此驚人地相似……
097 第五章 父親的黨證
他對我們說起他能加入黨,成為黨員,無比的驕傲。
115 第六章 家庭出身與十顆雞蛋
這事絕對不能傳出去。絕對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吃雞蛋的事。
133 第七章 國家是神
我感到的恐懼之情更勝於悲傷……
151 第八章 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恨
我們每一個人的肩上都壓著這無聲的重擔……
167 第九章 大饑荒
一九九六年的盛夏,人行道開始出現倒地不起的孩子,
大家只能視而不見。
187 第十章 我們一定要離開這個國家
自從開啟了「求生」模式之後,
我一直無法壓抑內心揮之不去的那股羞恥感。
203 第十一章 一封信
這一生的每一分鐘,我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活下去……
211 第十二章 從一個世界踏入另一個世界
當自己的身體不再屬於自己時,只剩靈魂能引領我們了。
227 第十三章 我想活下去
看到他那張小臉蛋,我的內心充滿了快樂:強健如鋼。
希望之子……
247 十四章 下一個目的地
一個接著一個的羞辱,我一一挺受……
267 第十五章 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是墮入煉獄,還是奔向人生,都已無所謂,奔逃開始了……
282 後話
推薦序
這才是真的「愛的迫降」
盧建彰/導演
當身邊朋友都在追劇《愛的迫降》時,我在讀《我想活下去》,這難免讓我覺得自己脫離了現實。
我一下子也不太能讓自己有合適的方式排解這個異樣感,因為書中的描述,多少脫離了我習慣的現實,閱讀的過程裡,我有許多適應不良。
沙丁魚頭肥皂序
你有用過沙丁魚頭做的肥皂嗎?
煮一大鍋熱水,然後把充滿豐潤油脂的沙丁魚頭丟入,隨著熱水翻騰,結成硬塊,就變成肥皂,可以拿來洗澡、洗衣服、洗頭髮,唯一的壞處是,會有魚腥味。
讀的時候有種非現實感,因為我超討厭魚腥味,要是手指有那麼一點味道,我就會認真地用肥皂刷洗,並且不斷地拿到鼻前嗅聞,來來回回,直到一點餘味也沒有。
可是,如果用來讓你的身體潔淨的肥皂,充滿了魚腥味呢?
那到底要怎麼辦好?到底要不要洗?
有些潔癖的我一直想著,有點沒答案,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想,這大概是很久遠的事吧,應該是我們印象中的戰爭時期,至少有個七、八十年前吧?
我錯了。
主角只大我八歲。
換句話說,她說的是現代發生的事。
搭配上她說每年都有的一次上百公里的遠足,唱著以下這首歌,歌聲在山谷間繚繞,我想像著,那該是多麼怪奇。
〈世上已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羨慕〉
晴天朗朗
滿心雀躍
手風琴的樂音飄揚天空
人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我愛祖國
我們最敬愛的父親金日成
我們的家,在黨的懷抱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這世上已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羨慕
虎毒不食子?
我想特別來談書末尾幾章的逃亡。
我們對好萊塢電影的習慣,任何逃亡的電影,都是在辛苦到達目的地後,一切變得美好,再也沒那麼辛苦。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我們也總為過程裡家人間的情感動容,甚至掬一把淚。
這裡不太一樣。
她在姊姊、姊夫的鼓勵下,帶著她及弟弟,拋下久病的父親,逃亡中國。
先是一連串的驚險,在警衛的追問下驚險過關,然後在寒冬裡走過結凍的圖們江,經過幾個人蛇的波折,終於見到先一步逃離北韓、一年未見的母親。
這是亂世裡難得的團聚,但她說,母親的眼神游離,不敢跟她接觸。
之後,母親告訴她,她隔天必須要離開。實際上,是把她賣給了人肉販子。
直到這兒,她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預謀好的,因為北韓年輕女子在中國可以賣到好價錢,所以母親、姊姊和姊夫都知情,都計畫好,要把她帶到中國來賣,好換取金錢。
我當下好震撼。
不都說虎毒不食子嗎?怎麼可能會有母親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
再看那時間,是一九九八年。
我正在享受我的大學生活,第四年,沒什麼課,每天都在打球,開心地和同學聊天。陽光灑在我身上,我沒什麼煩惱,風吹在我臉上。頂多想到和女友不太順利,頂多,頂多這種雲淡風輕的困擾。
我頂多想到,一九九八年我去當兵,不太習慣團體生活,但也頂多一個多月的新訓,我還忍受得了,而且你知道那是有期限的,過一天就少一天,你看得到隧道出口的光。
而在那同時,她被送到市場裡,供人出價,並在那之前,先被人蛇集團性侵。
被賣到市場前,和家人一句再見也沒有。
之後被買下,沒有身分,被丈夫性侵,被村人當作奴隸,下田耕種好養整天喝酒的先生,並在夜裡被毆打後性侵。
看到她的遭遇,我想的是,這算是哪門子的投奔自由?
看到她的母親,我想到的是人性在殘酷的時代,只能比時代還殘酷。
逃亡的殘酷
二○○○年,我進入廣告公司工作,在光鮮亮麗的信義區,第一次進入職場,想著周杰倫的第一支廣告;而她在東北冰凍的田間,養著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並被中國公安逮捕。
公安告訴她,父親是中國人的孩子送回北韓會被殺掉,不如賣掉,分給公安一半的錢,她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公安跟她要五千元。一個小孩只賣一萬元。
之後因為中國新年,公安放人,要她新年後來繳五千元。
她就逃了,逃到牡丹江市,逃到哈爾濱市,中間不斷被欺負,但為了孩子,她吞下去。
直到二○○四年被公安逮捕,關進監獄,跟孩子被迫分開。
那一年,我在奧美廣告絞盡腦汁地做著NIKE的廣告,努力想要在廣告競賽裡拿下大獎。那年,我透過窗戶,看到底下人潮滿滿地排著隊伍,因為喬丹來台。
透過新聞,當然,我們許多人都因為喬丹快閃而有點失望。
而她的失望,跟我們比起來也許該叫做絕望,她在牢裡近乎瘋狂地想著孩子,卻得接受生離,將被遣送回北韓勞改的命運。
她在被送回北韓前,關在中國的監獄裡,害怕被獄卒性侵,等回到北韓又是監禁後再送勞改營,直到腿部受傷感染要被截肢才放出,在偉大的祖國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她只能再偷渡回中國。
我看到這兒,有些傻眼。
中國對她的傷害,不下於偉大的北韓祖國呀,怎麼會有人願意重蹈覆轍,再次忍受逃亡過程裡可能的被性侵,更別提,就算到中國,也只是另一樁悲慘命運。
答案是,為了兒子。
看到她的努力,我想到的是人性在殘酷的時代,卻能比時代更殘酷。
愛的迫降
後來,她再度偷渡回中國,並帶走兒子,尋求英國的政治庇護。
現在兒子在倫敦知名大學就讀,她為國際特赦組織拍了一部關於人權的紀錄片。
與她同時代的我們,在讀這本書時,到底能學到什麼呢?
我一下子說不上來,太複雜了,太難以下嚥了,但又覺得一定要試著做些什麼。
理解自身的幸福,理解他人的苦痛,並且試著理解那苦痛隨之而來的極端,同時在為自身的幸福慶幸時,隨時準備好為它奮戰。
我看完全書後,深深覺得,她的人生,才是真的「愛的迫降」。
對話,讓三十八度線又窄了一點
彭紹宇/專欄作家
當上世紀冷戰遺留下的產物大多都已消逝,唯獨分裂的朝鮮半島至今依然提醒世人這段未決的歷史,仍每分每秒在這個世代發生著。一邊是經歷政治上民主化轉型、經濟上金融風暴後歷劫歸來,並以軟實力成為文化國際輸出的一流國家;一邊則是金氏王朝歷久不衰的展示品,是區域和平的未爆彈,是大饑荒、迫害、禁錮的代名詞。
三十八度線兩端,比世界上許多地理比鄰的國家更不像彼此,牽繫對方的,恐怕只剩相同的語言,與一種難以言表的民族情緒。
如何理解脫北者
脫北者文學是近代受到矚目的類別,著名著作舉凡《逃出14號勞改營》《為了活下去:脫北女孩朴研美》《平壤冷麵》《我們最幸福》《平壤水族館》等等都揭露在此神祕國度下的人物群像。之所以吸引人駐足,在於它們同時體現人類對於自由的追尋,與對於一位盡其所能只為「生存」下去的逃出者,是如何發揮近乎本能的惻隱。然而另一方面,當我們聆聽的同時,也須思考究竟外人應當保持多遠的距離,也許基於博取同情,有些脫北者說辭往往被發現經過加油添醋,與事實有所出入,都是外界試圖拼湊北韓人民真實生活的過程中,容易遇上的阻礙。換個角度思考,悲慘處境是他們在自由世界上得以生存的武器,更是應對這個甚為陌生的資本主義體制,一種能迅速招徠注意的方式。儘管逃離鐵幕,亟欲「活下去」的掙扎從來就不曾遠去。
脫北者的歷史幾乎與兩韓分裂一樣悠久,尤其一九九○年代北韓大饑荒後,脫北者數目便呈爆炸型成長,逃離路線主要為以下數種:赴中國尋求南韓領事館庇護、赴對脫北者較友善的蒙古國尋求庇護,或是過境中國後一路往南至東南亞。其中又以藏匿於中國並偽裝成東北朝鮮族居多。龐大的脫北需求已足以發展成一個「市場」,然因不可見光,遇上不良掮客或淪為人口販賣受害者的案例不勝枚舉,悲慘生活未因逃離北韓而改善,儘管屬於人權問題,卻常成為國際政治角力牌桌上的籌碼。
一場兩韓對話
本書《我想活下去》主角朴智賢(Jihyun Park)便是在大饑荒的時空背景下逃出北韓,跨越國境來到中國,只是等待她的不是新世界,而是性侵、賤賣、暴力,又輾轉被逮捕回到北韓集中營,最後再次逃亡中國的多舛命運。我們得以看見,是什麼樣的折磨使這位從小對黨忠心耿耿、對金氏政權深信不疑的女孩選擇離去,那是一個世界由內而外的徹底摧毀,而一切根源於一場「身分」的認同風暴,一個困惑引發更多懷疑,最終使她起身出發。經歷與父親的訣別、遭母親與姊姊的背叛,以及外在社會百般刁難與虐待,讀者才會發現,那句「我想活下去」,其實根本無法貼切形容她對於生存的迫切與渴求。
不同於其他脫北者著作,本書作者徐琳(Seh-Lynn)是位南韓人,因拍攝國際特赦組織紀錄片而偶然結識來自北韓的朴智賢,擁有迥異生活背景的兩位女子,在本書宛如進行一場兩韓對話──誰讓我們視彼此為仇敵?又是為什麼,明明說著同樣的語言,卻從來不曾完全理解對方?這些問題沒有寫在課本上,但如同下定決心脫離北韓一樣,一旦開始碰撞後,便再也沒有回頭路。
兩韓該統一或持續分裂?
我曾經問過幾位南韓朋友這個問題,幾乎都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最終要統一,但不是現在」,這是與兩岸問題最大的差異處。然而統一似乎更像是遙遙無期的心願,美好但不切實際,正因兩韓自一九四八年分裂之始便朝著反向前進,早已是大相逕庭的不同國家,脫北者在南韓的適應成為問題,因口音被歧視或求職受阻的案例頻傳,單憑語言和民族相同,只會如童話故事般一味予人美好的想望,不過現實並不如韓劇般浪漫,七十多年來兩韓對話偶有前進倒退,卻多為原地踏步,正因南北韓問題不僅牽涉體制或政權的硬碰硬,周邊強權的勢力和折衝,也注定使朝鮮半島關係複雜化。
儘管如此,人民之間接觸與諒解絕對是緩慢前進的力量,他們終將發現,即便所有意識型態最初都是人類想解決問題的產物,卻反倒製造更多問題,成為禁錮彼此的銬鐐。
本書便是一次對話,一次理解,是促使彼此踏上通往和解,那條必經之路。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