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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夫妻對弈。(圖/台北市文化局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今文觀止】
張作錦/錢穆:
對本國歷史應懷有溫情與敬意
從《國史大綱》想到「素書樓」和「歷史課綱」

2021-04-16 05:24 聯合報 / 張作錦

世界擾攘,中美兩強相爭。有人指衝突點在經濟和科技,有人認為根本的問題還在文化。中國大陸更有專著論述《文化是明天的經濟》。

一國的歷史是其文化核心。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日本指「滿蒙地區」原非中國領土。北大教授傅斯年緊急號召歷史學界連夜編寫《東北史綱》,駁斥日本謊言,使得國聯李頓調查團得出「滿洲是中國完整一部分」的結論,挽救國家於危難。

在傅斯年等人的《東北史綱》之後,自覺「應以一書表國家之安危」者,應是國學大師錢穆。「九一八事變」後,教育部通令將「中國通史」列為大學必修課,因為日本在東北推行日式教育,民眾要學習日文、日本歷史和日本文化,摒棄中國歷史,正是「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

就在這一年,錢穆受聘到北大歷史系任教。錢穆是江蘇無錫人,他父親41歲就病故,遺言要他努力讀書,但因家庭與時局的關係,他中學未能讀完,17歲就在鄉間擔任小學老師,他買書自學,後到蘇州中學任教,36歲時寫成《劉向劉歆父子年譜》,指駁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為燕京大學史學教授顧頡剛賞識,推薦到燕京大學講學,後又經胡適延聘,轉入北京大學任教。

作為一個半生研究國學的人,錢穆知道日本文化侵略的嚴重性,一國之人受外國教育,本國文化無人追隨,這文化自然就消亡了,回不來了。此時他起念撰寫《國史大綱》。以後北大西遷昆明,與清華和南開組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錢穆在流離不安的生活環境裡,完成了這部書,有人認為,他在「為中華文化招魂」。

《國史大綱》書前的序言與常見者不同,是這樣說的:

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

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最多只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

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否則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云對本國史有知識。

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為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

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數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否則其所改進,等於一個被征服國或次殖民地之改進,對其國家自身不發生關係。換言之,此種改進,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縮與消滅,並非其文化自身之轉變與發皇。

學術界人士認為,以上四點,表面看是錢穆在國學衰微之時,勸勉國人重拾歷史研究,發現過去的好,相信未來有希望。如果這個前言加上一個戰亂紛擾的年代,成書之時,一半疆土已陷入敵手。時局衰微,誰也不知道明天、明年將會是什麼情況。所以,錢穆應是希望他的著作能讓人們在日本的侵略下,記得自己還是個中國人,是華夏文明的繼承者。萬一哪一天被占領,還能夠奮起反抗,而不是被同化。

《國史大綱》的書寫過程,避不開當時中國所處的環境,同樣有「顛沛流離」之苦。錢穆在「書成自記」中,說明了學校的播遷,講學的前後,師生的互動,與在敵機轟炸中完成書稿的艱辛。

二十六年秋,盧溝橋倭難猝發,學校南遷,余藏平日講通史筆記底稿數冊於衣箱內,挾以俱行。取道香港,轉長沙,至南嶽。又隨校遷滇,路出廣西,借道越南,至昆明。文學院暫設蒙自,至是輾轉流徙,稍得停蹤,則二十七年之四月也。自念萬里逃生,無所靖獻,復為諸生講國史,倍增感慨。學校於播遷流離之餘,圖書無多,諸生聽余講述,頗有興發,而苦於課外無書可讀,僅憑口耳,為憾滋深。因復有意重續前三年之綱要,聊助課堂講述之需,是年五月間,乃自魏晉以下,絡續起稿,諸生有志者相與傳鈔,秋後,學校又遷回昆明,余以是稿未畢,滯留蒙自,冀得清閒,可以構思。而九月間空襲之警報頻來,所居與航空學校隔垣,每晨抱此稿出曠野,逾午乃返,大以為苦。乃又轉地至宜良,居城外西山岩泉下寺,續竟我業。而學校開課之期已至。昆明塵囂居隘,不得已,乃往來兩地間。每周課畢,得來山中三日,籀繹其未竟之緒。既乏參考書籍,又僕僕道塗,不能有四天以上之寧定。余嘗致書友人,謂此書難垂成,而非意所愜。何者?細針密縷,既苦書籍之未備,大刀闊斧,又恨精神之不屬,蓋此書屬稿中之實況也。

「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大陸建立,錢穆遷居香港,辦「新亞書院」,後到台灣講學,再決定遷台定居,看中台北市「東吳大學」附近的一塊土地,自行設計「素書樓」圖樣,交付工程人員規畫動工。但事聞於蔣中正總統,交代蔣經國由政府負責興建。錢穆於1968年住進「素書樓」,在此研究、著述、講學,凡20年。1989年台北市議員周伯倫及時任立法委員的陳水扁,在議會提出質詢,謂「素書樓」乃公家土地,錢穆不當占用,迫其搬遷。1990年5月錢家遷出「素書樓」,在台北市租屋居住,此時錢氏已兩眼全盲,不能適應新環境,三個月後,於8月30日逝世。

2010年8月,錢穆逝世20年紀念,錢夫人胡美琦女士撰文說:

當年兩位蔣總統禮賢下士,定要由政府蓋素書樓,他們不是隨便作此決定。賓四(錢穆字)接受政府的禮遇,也經過了一番深思。「素書樓事件」的發生,有關政治領袖人物的智慧,以及中國傳統「士」人的風格氣節,這不是一件小事。

我們認定素書樓是國家賓館,不是台北市政府的宿舍。當年兩位蔣總統是公開興建素書樓的……時代變了,禮賢下士的時期在台灣已經結束。所以我們只有搬出素書樓,才能替兩位去世的蔣總統表明當年建賓館並不為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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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國史大綱》書影。(圖/臺灣商務印書館提供)

錢穆在香港辦的「新亞書院」,首屆畢業生有今天的歷史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余英時。錢氏1990年8月在台灣病逝,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任教的余英時,曾寫〈猶記風吹水上鱗〉一文追悼老師。其中有兩段文字提到《國史大綱》,看得出作為一代大師,錢穆對研究學問的開放胸懷。

大概在1950年秋季開學不久,我為了想比較深入地讀《國史大綱》,曾發憤作一種鉤玄提要的工夫,把書中的精要之處摘錄下來,以備自己參考。我寫成了幾條之後,曾送呈錢先生過目,希望得到他的指示。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課外向他請教。錢先生的話我至今還記得。他說:「你做這種筆記的工夫是一種訓練,但是你最好在筆記本上留下一半空頁,將來讀到別人的史著而見解有不同時,可以寫在空頁上,以備比較和進一步的研究。」他的閒閒一語對我有很深的啟示,而且他透露出他自己對學問的態度。

《國史大綱》自然代表了他自己對一部中國史的系統見解,但是他並不認為這是唯一的看法,而充分承認別人從不同的角度也可以得出不同的論點、初學的人則應該在這些不同之處用心,然後去追尋自己的答案。用今天的話說,錢先生的系統是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這個意思,他在《國史大綱》的「引言」和「書成自序」中也隱約地表示過,但是對我而言,究竟不及當面指點,直湊單微,來得親切。從此以後,我便常常警惕自己不能武斷,約束自己在讀別人的論著——特別是自己不欣賞的觀點——時,儘量虛懷體會作者的用心和立論的根據。

從《國史大綱》的背景和意義,不能不想到今天台灣高中歷史課綱的爭議。高中歷史把中國史列入東亞史,有學者認為這是在「去中國化」,憂心下一代「沒有史觀」,這也正是錢穆《國史大綱》所拳拳在心的。不過另一些人士則認為,中國歷史過去太重視帝王將相、朝代更迭,未免過於狹隘,應把中國放在東亞全局裡來展示。

雙方各有說詞,但仍不免教人想起錢穆的話,一國國民「應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否則「其所改進,等於一個被征服國或次殖民地之改進……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縮與消滅……」

讀之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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