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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踩著誰的屍體活下來?
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滅頂與生還」

2022/01/18 聯合報 轉角國際 udn Global 黃星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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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奧斯威辛集中營被蘇聯紅軍解放後,紅軍軍醫在體檢一名集中營的奧地利猶太倖存者。 圖/法新社

請你想像你是一位德國公司的主管,正在和一家義大利公司談生意。你們會談相當順利,臨別前,對方的義大利主管為了表示親切,嘗試用你的母語(也就是德語)和你說再見。沒想到這句「再見」一出口,你就嚇到了,因為對方口中的「再見」不但不標準,而且相當粗魯,意思與其說是「再見」,不如說更近似於「你滾吧!」

對方看出你神色有異,趕忙道歉,並解釋說自己從未正式學過德文,他的德文都是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當囚犯時學來的。

如果你是這位德國公司的主管,你會如何反應?

我不知道你的答案是什麼,但這大概不是一般人會預期在商場上碰到的情境。因為這不只牽涉到商務溝通的問題,而是牽涉到二十世紀最殘暴、最恐怖,也最匪夷所思的一場大屠殺──在二戰期間,納粹德國用極其殘忍而又極有效率的方式,在集中營裡屠殺了600萬猶太人。集中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如何理解一位集中營的倖存者?這些恐怕都已超出了大多數人的經驗範圍。

但這畢竟是真人真事。前面提到的這位義大利公司的主管,是真有其人,名字叫做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他本業是個化學家,在戰爭期間加入過反法西斯游擊隊,被捕獲後因為具有猶太裔身份,被送往奧斯威辛集中營,在那裡度過了一年,最後倖存了下來。戰後他在希瓦油漆工廠擔任總經理,直到退休。在那次商務會談以前,他真心以為他在集中營裡面天天聽到的那句近似於「你滾吧」的話,就是再見的意思。

作為一個倖存者,李維最特別的地方,是他在大屠殺結束後40年,寫下了關於集中營的回憶錄《滅頂與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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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本業是個化學家,在戰爭期間加入過反法西斯游擊隊,被捕獲後因為猶太裔身份,被送往奧斯威辛集中營,在那裡度過了一年,最後倖存了下來。在大屠殺結束後40年,他寫下了關於集中營的回憶錄《滅頂與生還》。圖左為李維,圖右為《滅頂與生還》的義大利文書本封面。 圖/維基共享、書本封面

經過了40年的光陰,記憶其實已經不太可靠。無論是加害者或被害者,集中營都是不願回想起來的記憶。有些人甚至必須刻意遺忘,才可能正常生活。這是40年之後才寫回憶錄,必然會有的缺點

但也有優點。因為在40年光陰的長河中,李維可以相對清楚地看到:那些在集中營裡的日子,究竟對倖存者們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這是在戰爭期間,以及在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都還看不出來的。

在《滅頂與生還》的開篇卷首,李維便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安排。書一開頭,李維並未回顧任何一件在集中營裡實際發生過的事,而是回顧了集中營囚犯所做的夢。李維寫道,所有他知道、他認識的倖存者們,幾乎都曾做過一個情節極其相似的夢。夢中,囚犯們終於離開恐怖的集中營,回到家裡,鬆了一口氣的他們,嘗試將親身經歷的種種苦難說給最親近的人聽,但卻沒有人相信他們。最典型(也最殘忍)的夢境畫面是,有些人聽了他們的恐怖遭遇之後,卻不發一語,表情木然,接著悄悄轉身離開。

為什麼如此之多的倖存者,都曾做過這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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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寫道,所有他知道的倖存者們,幾乎都曾做過一個相似的夢。夢中,囚犯們終於離開集中營,鬆了一口氣的他們,嘗試將親身經歷的苦難說給最親近的人聽,但卻沒有人相信他們。為什麼如此之多的倖存者,都曾做過這樣的夢?圖為1945年4月,艾森豪、巴頓將軍等人造訪威瑪附近布痕瓦爾德集中营的奧德魯夫(Ohrdruf)分營。囚犯們向他們示範如何刑求。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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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集中營裡的日子,究竟對倖存者們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這是在戰爭期間,以及在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都還無法完全看出來的。圖為奧斯威辛解放後,蘇聯軍醫對倖存者製作的診斷筆記,是一名18歲的巴黎猶太人,嚴重營養不良。 圖/法新社

最直接的原因,是因為當他們在集中營裡時,納粹親衛隊的軍官總是以輕佻的語氣警告集中營囚犯:「不會有人相信你們的。」
因為第一,「沒有人能夠活下來作證」;
第二,「我們會把證據連同你們一起銷毀。」而就算有人倖存下來,或者就算有部分證據保留下來,人們也會認為「那是同盟國的誇大宣傳,不會相信你們。」

然而,來自納粹軍官的警告,只是原因之一而已。更深刻的原因,恐怕是因為集中營裡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恐怖、太過駭人;一般人乍聽之下,很容易因為這些事情超乎尋常,而拒絕相信。事實上,關於集中營的消息,早在1942年便開始流傳,但當時卻只有少數人相信。這一點,集中營裡的納粹親衛隊也相當清楚,他們有恃無恐地告訴裡頭的囚犯:就算你們活了下來,出去之後,人們也會因為你們所陳述的事情太過恐怖,而感到無法置信。

對集中營的囚犯來說,這樣的「無法置信」是一種深刻的折磨。囚犯們認為自己的遭遇不可能訴說出來,或者就算訴說了,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所相信、所了解。然而另一方面,對許許多多普通的德國人來說,這樣的「無法置信」,卻反而成了一種迴避真相、逃避責任的託辭。

李維指出,到戰爭結束的前幾年,集中營早已成為一個龐大且複雜的體系。集中營裡關押了上百萬名猶太人,如此大規模的機構,必然需要一般民間團體或民間組織的配合,才能順利運作。李維特別提到,當時許多大大小小的公司、農場都和集中營有合作關係,由集中營提供免費的勞動力,定期定點去做企業需要的粗活。但,正如李維所質問的,

這些企業難道從來沒想過這些人是怎麼來的、他們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嗎?又比如,氰化氫原本的用途,是拿來消毒船艙,但從1942年開始,集中營開始向特定公司訂購巨量的氰化氫,他們難道沒有懷疑過這些毒性物質的真正用途嗎?再比如,集中營裡多座用來焚燒屍體的焚化爐,都是由一家特定的工廠所設計、建造和組裝的。為什麼納粹親衛隊指揮部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訂製如此大量的焚化爐,他們都沒有想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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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粹親衛隊的軍官總是警告囚犯:「沒有人能夠活下來作證」,並且「我們會把證據連同你們一起銷毀。」圖為1945年4月12日,艾森豪等人在奧德魯夫視察在集中營撤離期間遭到殺害的囚犯。 圖/美國大屠殺遇難者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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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指出,到戰爭結束的前幾年,集中營早已成為一個龐大且複雜的體系,如此大規模的機構,必然需要一般民間團體或組織的配合,才能順利運作。例如氰化氫原本的用途是拿來消毒船艙,但從1942年開始,集中營開始訂購巨量的氰化氫,這些公司們難道沒懷疑過它們的真正用途嗎?圖為在波蘭的馬伊達內克集中營所發現的齊克隆B(Zyklon B,即由氰化物製成的清潔用化工產品)儲藏區,在納粹德國時期被大量訂購,並使用於毒氣室。 圖/紐約州納索縣大屠殺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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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達豪集中營發現的齊克隆B標籤貼紙。上頭印有明顯的骷髏頭與「有毒氣體!氰化物製劑只能由經培訓過的人員打開使用」等警語。此標籤後來也成為紐倫堡審判的證物之一。 圖/維基共享

李維指出,或許他們是有想過、懷疑過,但他們因為害怕,或者因為追求獲利,而裝聾作啞。從集中營傳出來的種種不可思議的恐怖消息,反而讓他們更加心安理得地沈默,因為那些事情太過令人「無法置信」。

這就牽涉到李維提出的重要概念:灰色地帶。在簡單的黑與白、亮與暗、善與惡、作為與不作為之間,其實有著一大片曖昧模糊的灰色地帶。一個普通德國人可能會認為自己無從得知有關集中營的真相,無從得知希特勒反猶主義的真實意圖;或者就算知道一二,也會認為自己無能為力。他們以此來解釋自己的不作為,並以此確認自己的無辜。對李維來說,這就是缺乏「灰色地帶」的思考──犯錯的全是「他們」,受害的全是「我們」。這種過度簡化的二分法,本身就蘊含著暴力。

李維的深刻,還遠不止如此。因為李維清楚(又沉痛地)指出,所謂「灰色地帶」,也存在於在集中營的囚犯之間。

在集中營裡,有種特殊的職位叫做「卡波」,意思是管理某個特定營房、特定小隊的小隊長。「卡波」往往也是被關押的猶太囚犯,他們或者因為比較精明,或者因為比較健壯,或者因為一些根本不可能釐清的原因,他們被納粹親衛隊相中,成為了「卡波」(Kapo)。

「卡波」主要的工作,就是協助親衛隊管理他們轄下的囚徒。他們被獲准使用無上限的暴力,他們可以在轄區內恣意虐打、虐罵其他的囚徒,並以此換取每天多喝一點點的湯,或者比其他人晚死幾個星期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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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左為拉脫維亞的薩拉斯皮爾斯集中營(Salaspils)的一名卡波,圖右則為他們所擁有的臂章,「Oberkapo」的意思即為卡波之中的上級幹部。 圖/維基共享

李維精準而深刻地指出,「卡波」們對待囚徒的殘暴程度,往往比真正的親衛隊有過之而無不及。對一個剛剛搭乘「死亡列車」初來乍到奧斯威辛的囚犯來說,他們首先會感受到的,往往不是痛苦,而是巨大的困惑:新囚犯們原以為會是同伴的那些人,卻是打他們打得最用力的人。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為卡波如果不夠暴力,隨時會被撤換、被遞補;但李維指出,這背後其實還有更幽微、更陰闇的一層原因──老鳥們看不慣這些新人,因為他們身上彷彿還殘留著幸福的氣息,他們心中彷彿還懷抱著希望,他們的衣物上、物品上,似乎還聞得到「家」的氣味。而這些,都是老鳥們早已永久失去了的東西。

於是,我們不得不提到李維提出的另一個重要概念,也就是「倖存者的罪惡感」。「倖存者的罪惡感」聽上去像是一組矛盾的詞語,因為按「正常世界」的邏輯,當然是加害者們才應該要有罪惡感,倖存者為什麼會有罪惡感呢?李維指出,

這是因為在集中營的環境裡,往往是那些相對不夠慷慨,相對比較怯懦,甚至會在緊要關頭對同伴殘忍的人、那些拉同伴作墊背的人,才比較容易存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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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集中營的環境裡,往往是那些相對不夠慷慨,相對比較怯懦,甚至會在緊要關頭對同伴殘忍的人、那些拉同伴作墊背的人,才比較容易存活下來。圖為1945年4月4日,剛解放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時,其中一名囚犯出面指認前納粹成員毆打虐待囚犯。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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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初來乍到奧斯威辛的囚犯來說,他們首先會感受到的,往往不是痛苦,而是巨大的困惑:原以為會是同伴的那些人,卻是打他們打得最用力的人。在1945-1947年間,德國進行了達豪集中營的審判。其中舉手的男子是律師,他站起來指控一名猶太人囚犯埃米爾·歐文·馬爾(Emil Erwin Mahl)在達豪集中營期間曾擔任「卡波」,並協助屠殺同胞。 圖/美國大屠殺遇難者紀念館

作為一個倖存者,李維在經歷了40年的光陰之後,仍舊無法擺脫這莫名其妙,但又莫名深刻的罪惡感。在回憶錄裡,他講述了一個令人錐心刺痛的故事:

戰爭末期,原本已經不夠分的飲水在集中營裡更是奇缺。有段時間,營中完全沒有飲水。囚犯們沒有力氣工作,只能躺臥在地上,不抱希望地休息。李維卻發現,某處牆角一截橫段的水管,還殘存有一些沒流乾的水。他把水龍頭打開,讓甘甜的水落到他的舌面。

於是,李維遭遇了一個自由人不可想像的「道德抉擇」:要通知所有人都來喝這半截水管不到的水嗎?還是要自己獨享?最後李維選擇告訴營中的一位好友,兩個人偷偷摸摸地,把僅剩的水喝光。

解放後的某一日,李維和另位昔日好友不期而遇。對方招呼也沒打,劈頭就問:「為什麼沒有我?」李維馬上知道這在問什麼,他當然知道。正是這份「當然」讓人心痛:他繼承了一份於義於理都不該屬於他的龐大罪惡感。這就是集中營帶給倖存者的深刻傷害──

它讓人失去了自由、讓人失去了健康、讓人失去了尊嚴,讓人失去了一切,最後讓人失去了相信自己可以理直氣壯活下去的自信。

《滅頂與生還》義大利原文版出版於1986年,同時,這也是李維寫過的最後一本書。隔年,李維從三樓住處一躍而下,終結了生命。另一位著名的集中營倖存者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為李維所寫的悼詞所言不假:

「40年後,普利摩・李維死於奧斯威辛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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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後,普利摩・李維死於奧斯威辛集中營。」圖為奧斯威辛罹難者留下的眼鏡。 圖/維基共享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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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頂與生還 - 博客來

內容簡介

  這件事既然曾經發生過,就有可能再次發生。

  在極端政治和社會對立日益激化的今日世界,這本書提醒我們,人的記憶並不可靠。

  人類史上最大暴行的倖存者與見證者——
  義大利國寶級作家普利摩‧李維,一生對納粹大屠殺思考的總結。

  「思辨極權之惡的偉大傑作。」

  楊翠、湯舒雯──專文推薦
  楊照、房慧真、胡淑雯、莊瑞琳──誠摯推薦
  首度義大利文直譯。由知名譯者倪安宇翻譯完成。

  ✹了解納粹大屠殺最有力的見證作品。全球青年必讀經典。
  ✹索爾‧貝婁、伊塔羅‧卡爾維諾、安伯托‧艾可、菲利普‧羅斯、童妮‧摩里森、辛達塔‧穆克吉、東尼‧賈德──一致推崇,大師眼中的大師
  ✹收錄法籍保加利亞裔歷史學家茨維坦‧托多洛夫、義大利歷史學家瓦特‧巴爾貝里斯專文

  在無名的滅頂者和極少數的生還者之間,還有「灰色」的一群人
  奧許維茲集中營真相思索之路。直面記憶中無可迴避的道德考驗

  「我為何活下來?為什麼是我?」

  在倖存者的愧疚與終生抑鬱中,他孜孜不倦用寫作還原歷史真相,用思考恢復人的尊嚴。

  《滅頂與生還》是普利摩‧李維最後一部作品,也是一生對納粹大屠殺思考的總結。作為人類史上最大暴行的倖存者與見證者,普利摩‧李維更在往後四十年餘生中,無數次重返記憶中的集中營,持續地對惡加以闡述;秉持科學家的理性,從語言和哲學上去釋疑,一一檢視錯誤。尤其在滅頂者與生還者之外,還有許多人處於難以定義的灰色地帶,李維探究其中人類意志的脆弱本質,盡其所能去追求真相、見證與正義,對抗旁觀者對歷史的簡化及錯誤認知。多年以後,一個五年級小學生向普利摩‧李維提出這樣的疑問:「你為什麼不逃跑?」事實上,閱讀這本書的過程可能會很痛苦,你可能對人性失去信心。綜觀今日極端主義升溫,這本書猶如一道屏障,每當政治暴力又起,警告我們勿忘用見證者的眼光去檢視。這件事既然曾經發生過,就有可能再次發生。光是回憶不夠,要時時保持批判。

  紀錄和見證是為了與極權戰鬥;思辨是為了從倖存者無可擺脫的傷痛中脫身。

  全書見證人類苦難及人類對苦難的反應,也是作者奉獻終生批判思考的總結。

  「如果我們宣稱要真誠面對歷史,還原歷史真相,就不得不面對這些惱人的灰色地帶,並且,『用批判的角度』解讀記憶。」──楊翠
  「今日世界裡,除了大規模的政治暴力創傷仍隨處可見,如今對我們此一世代重要的道德課題,已然是如何集體性地克服對歷史教訓的『無感』與『厭煩』。唯有找到一種作法抵抗受眾的『虛無』、『厭煩』,才有可能抵抗歷史重演。」──湯舒雯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普利摩‧李維 (Primo Levi,1919-1987)

  1919年生於義大利都靈的猶太家庭,都靈大學化學系畢業。1943年,李維加入反法西斯游擊隊,同年12月,他與夥伴意外遭法西斯民兵逮捕,為避免被以反法西斯身分槍決,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猶太裔身分,即使如此,他仍被送往佛索利中轉營。1944年2月,該營由德軍接管後,李維隨即被送往隸屬奧許維茲集中營之一的莫諾維茨集中營,被刺上編號174517,直到1945年1月蘇聯紅軍解放集中營才重獲自由。當時一同被送往集中營的猶太裔義大利人有650名,但在納粹戰敗後還存活的僅存20餘名,李維是其中一人。

  1947年10月出版《如果這是一個人》,1958年收錄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推薦序後再版,同時李維開始創作第二本書《休戰》(La Tregua),於1963年出版,記錄自奧許維茲集中營離開後的返鄉過程,1997年被改編為電影《劫後餘生》。1961年,他成為希瓦油漆工廠的總經理直到退休,這段期間他仍持續創作許多作品。除了《如果這是一個人》之外,最有名的作品為1975年出版的《週期表》,以化學元素為章節名,內容分別對應李維的人生經歷,被英國皇家學會評選為有史以來最好的科學書。

  1987年,普利摩‧李維辭世,沒有留下遺書。諾貝爾獎得主埃利‧維瑟爾悲慟寫下:「四十年後,普利摩‧李維死於奧許維茲集中營。」

譯者簡介

倪安宇

  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威尼斯大學義大利文學研究所肄業。旅居義大利威尼斯近十年,曾任威尼斯大學中文系口筆譯組、輔仁大學義大利文系專任講師,現專職文字工作。譯有《魔法外套》、《馬可瓦多》、《白天的貓頭鷹/一個簡單的故事》、《依隨你心》、《虛構的筆記本》、《巴黎隱士》、《在你說「喂」之前》、《跟著達爾文去旅行》、《在美洲虎太陽下》、《困難的愛故事集》、《收藏沙子的人》、《最後來的是烏鴉》、《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等。

導讀 灰色地帶的光與塵◎楊翠
推薦文 抵抗簡化──文學見證的生還◎湯舒雯

序 ◎茨維坦‧托多洛夫(歷史學家)
前言
第一章 創傷的記憶
第二章 灰色地帶
第三章 羞愧
第四章 溝通
第五章 無用的暴力
第六章 奧許維茲集中營的知識分子
第七章 刻板印象
第八章 德國讀者來信
結語
跋 歷史及其見證 ◎瓦特‧巴爾貝里斯(歷史學家)
附錄 普利摩‧李維作品簡歷及相關評論 ◎厄內斯托‧費雷洛

內容連載 

前言
 
關於納粹滅絕營存在的消息,最早是在二次世界大戰至為關鍵的一九四二年開始流傳。消息很籠統,但是很一致:都提及遭到屠殺的人數如何龐大、手法如何殘暴、動機如何複雜,以至於大眾因為這些訊息超乎尋常而拒絕相信。值得關注的是,這個反應早就為加害者所預見,許多倖存者(包括西蒙.維森塔爾,在他的《凶手就在我們身邊》書末也提及此事)都記得納粹親衛隊的軍官以輕佻語氣警告集中營囚犯為樂:「不管這個戰爭最後結果如何,對付你們的這場仗我們贏定了。你們沒有人能夠活下來作證,就算有人倖免,這個世界也不會相信他。或許會有人懷疑,會有討論,歷史學家會做研究,但是沒有人有十足把握,因為我們會把證據連同你們一起銷毀。即便保留了部分證據,即便你們之中有人倖存,其他人也會說你們陳述的那些事太可怕令人難以置信。他們會說那是同盟國的誇大宣傳,不會相信你們,會相信我們,而我們會否認一切。集中營的歷史將由我們書寫。」
 
奇怪的是,集中營囚犯在絕望中以夢境形式表達了同一個想法(「即便我們開口說,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們」)。幾乎所有倖存者,無論是用口述或筆錄,都說到自己在被集中營囚禁期間常常做一個夢,細節各有所異,但本質不變:回到家後,鬆了一口氣的他們慷慨激昂地把他們經歷過的種種苦難說給親近的人聽,沒有人相信,甚至不願意聆聽。最典型(也是最殘忍)的夢境畫面是對方不發一語轉身離開。這部分我們之後再談。此刻的重點在於受害者和加害者雙方都清楚知道在集中營內發生的事罪大惡極,因此叫人難以置信。我們應該說,不只是集中營,還有發生在猶太隔離區內、蘇聯東方戰線後方、警察局內和智能障礙患者收容中心裡的事皆如此。

幸好事情並未往受害者擔心、納粹希望的方向發展。再縝密的組織規劃也必有一疏,更何況希特勒領導的德國,特別是在他垮台前最後那幾個月,實在稱不上組織縝密。許多大屠殺的證明文件被銷毀,或盡可能進行銷毀。一九四四年秋天,納粹炸毀奧許維茲集中營的毒氣室和焚化爐,留下廢墟,納粹的追隨者再如何狡辯也難以用空洞的假設解釋其功能。華沙的猶太隔離區在一九四三年春天那場著名的暴動結束後被夷為平地,但是有幾位鬥士型文史工作者(研究自己的歷史!)以超凡努力,讓其他歷史學家在數公尺深的斷瓦殘壁間,或牆垣以外的地方挖掘出證據,重現那個猶太隔離區內日復一日的生與死。所有集中營的文獻檔案都在戰爭結束前最後幾天被燒毀殆盡,這確實是無法彌補的損失,以至於時至今日對於集中營受害者人數是四百萬、六百萬或八百萬人仍然未有定論,只知道有數百萬人之多。在納粹將無以計數被殺害或因操勞、疾病而死的受害者屍體送進巨大的焚化爐之前,這些屍體就是證據,必須以某種方式滅跡。最早的解決之道過於令人髮指,幾乎讓人難以啟齒:把所有屍體,上萬具屍體丟進大型坑洞堆疊掩埋。在特雷布林卡滅絕營是如此,在其他規模較小和設置在蘇聯境內的集中營也是如此。但那是臨時措施,當時德軍在前線所向披靡,勝利在望幾成定局,所以草率粗暴行事,想等戰後再決定如何處理,因為勝者為王,歷史真相也操控在勝利者手中,可以隨意擺弄,可以為這些萬人塚找到某種說法搪塞,或銷毀,或推給蘇聯(反正卡廷大屠殺事件說明蘇聯的手段冷血凶殘不亞於納粹)。但是史達林格勒一役後局勢扭轉,想法有所改變:最好立刻銷毀所有證據。同集中營內的囚犯被迫起出萬人塚內遺骸,露天架起柴堆進行焚燒,以為如此大規模的異常行動,可以瞞天過海不為人知。

納粹親衛隊指揮部及國家安全部門人員隨即盡一切努力,不留任何活口作證。因此才有了(否則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看似瘋狂且致命的囚犯大遷徙,並在一九四五年年初關閉所有納粹集中營。當時波蘭盧布林(Lublin)一帶的馬伊達內克集中營倖存者被遷移至奧許維茲,奧許維茲的倖存者被遷移到布亨瓦德集中營和毛特豪森集中營,布亨瓦德的倖存者被遷移到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中的婦女被遷移到施威林。總而言之,不能放任何人自由,全部要轉往德國內陸,因為東、西線戰事都失利。至於這些人會不會在途中死亡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開口說話。從政治迫害中心、死亡工廠,到後來(或同時)變成永不匱乏且時時更新的勞動奴工供應鏈,納粹集中營對苟延殘喘的德國而言極具危險性,因為那裡藏有集中營的祕密,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罪行。這群行走的幽魂是Geheimnistrdger,是握有祕密的人,必須想辦法擺脫。進行種族滅絕的硬體設備已經摧毀,現在輪到這些能開口說話的人,納粹選擇把他們遷往內陸,荒唐可笑地希冀能將他們再度關進集中營,遠離敵軍不斷推進的前線,繼續剝削他們剩餘的勞動力,同一時間,相對合理的盤算則是希望在這如同《聖經》〈出埃及記〉的遷徙途中種種磨難能削減這些人的數量。事實上,倖存者人數的確大幅減少,但有人運氣好,體力足以撐到最後,為歷史做見證。
 
較少人關注,也較少人研究的是,在另一個陣營裡,亦即在加害者之中,也有許多祕密知情者,雖然他們大多數所知不多,只有少數幾人無所不知。永遠沒有人能夠確認,在納粹之中有多少人可能知道集中營內各種可怖凶殘的行為,有多少不是全然被蒙在鼓裡的人卻假裝完全不知情,又有多少人明明可以了解一切,卻選擇謹言慎行,把眼睛和耳朵(特別是嘴巴)都閉上。儘管如此,由於無法假設大多數德國人都不把大屠殺當一回事,那麼集中營真相被掩蓋無法廣為揭露,就是德國人民最嚴重的一次集體犯罪,也說明他們在希特勒的恐怖統治下已淪為懦夫。這份懦弱深入民間,深入肌理,讓丈夫不敢開口對妻子說,讓父母不敢開口對子女說。不懦弱,大多數極端行為就不會出現,今天的歐洲,以及全世界也會大不相同。

納粹親衛隊指揮部及國家安全部門人員隨即盡一切努力,不留任何活口作證。因此才有了(否則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看似瘋狂且致命的囚犯大遷徙,並在一九四五年年初關閉所有納粹集中營。當時波蘭盧布林(Lublin)一帶的馬伊達內克集中營倖存者被遷移至奧許維茲,奧許維茲的倖存者被遷移到布亨瓦德集中營和毛特豪森集中營,布亨瓦德的倖存者被遷移到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中的婦女被遷移到施威林。總而言之,不能放任何人自由,全部要轉往德國內陸,因為東、西線戰事都失利。至於這些人會不會在途中死亡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開口說話。從政治迫害中心、死亡工廠,到後來(或同時)變成永不匱乏且時時更新的勞動奴工供應鏈,納粹集中營對苟延殘喘的德國而言極具危險性,因為那裡藏有集中營的祕密,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罪行。這群行走的幽魂是Geheimnistrdger,是握有祕密的人,必須想辦法擺脫。進行種族滅絕的硬體設備已經摧毀,現在輪到這些能開口說話的人,納粹選擇把他們遷往內陸,荒唐可笑地希冀能將他們再度關進集中營,遠離敵軍不斷推進的前線,繼續剝削他們剩餘的勞動力,同一時間,相對合理的盤算則是希望在這如同《聖經》〈出埃及記〉的遷徙途中種種磨難能削減這些人的數量。事實上,倖存者人數的確大幅減少,但有人運氣好,體力足以撐到最後,為歷史做見證。
 
較少人關注,也較少人研究的是,在另一個陣營裡,亦即在加害者之中,也有許多祕密知情者,雖然他們大多數所知不多,只有少數幾人無所不知。永遠沒有人能夠確認,在納粹之中有多少人可能知道集中營內各種可怖凶殘的行為,有多少不是全然被蒙在鼓裡的人卻假裝完全不知情,又有多少人明明可以了解一切,卻選擇謹言慎行,把眼睛和耳朵(特別是嘴巴)都閉上。儘管如此,由於無法假設大多數德國人都不把大屠殺當一回事,那麼集中營真相被掩蓋無法廣為揭露,就是德國人民最嚴重的一次集體犯罪,也說明他們在希特勒的恐怖統治下已淪為懦夫。這份懦弱深入民間,深入肌理,讓丈夫不敢開口對妻子說,讓父母不敢開口對子女說。不懦弱,大多數極端行為就不會出現,今天的歐洲,以及全世界也會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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