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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川島芳子之謎:
「男裝麗人」八卦害死的時代悲歌?

2022/06/13 聯合報 轉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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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錄廣播的川島芳子。 圖/維基共享

那純粹是一次偶然的機遇。下午2點30分從大阪國際機場出發的中國民航922班機,坐在我身旁的女士,竟是河本大作的三女兒。

「曾經居住過的大連,現在終於開放自由旅行了,事隔39年後,想再度造訪,看看現在的景緻。」說這句話的人,是一位修女。而大名鼎鼎的河本大作,就是身為關東軍高級參謀,得為昭和3年(1928)6月4日炸死張作霖的皇姑屯事件負責的那位河本。

河本在皇姑屯事件後離開軍職,歷任滿鐵(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理事與滿炭(滿洲炭礦株式會社)理事長等職,結束規定的四年任期後,便拿著自己滿鐵的理事退休金,於大連市南山麓楠町蓋了一幢自家宅邸。這棟住宅完成於昭和13年(1938),聽說現在被中國政府改為南山賓館25號,專門用來接待外賓。這位年過60的河本家三女,因為想再回懷念的老家看看,才計畫了這趟旅程。在篤信上帝而表現沉穩的同時,在她臉上也讓人看到一股須歷經人生波瀾後,方能展現出來的豪爽神情。

她淡然回答我接連不斷的失禮提問。根據她的說法,當她在昭和15年(1940)決定受洗時,父親河本大作只說,「自己的人生,照自己的意思前進就好」,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堅持或反對之意。她手邊還留著當時父親的親筆信函,信中字體纖細,足以讓人誤會是女性的筆跡,而且內容見解意外地相當開明。

提起昭和15年,便會讓人想起那個始於天照大神的日本神國,展開「紀元2,600年奉讚」的年頭。在當年的軍國主義體制之下,一位擁有陸軍上校經歷的人,竟然願意認同自己女兒翻開聖經信教,這個事實確實讓我瞠目結舌。但她接下來若無其事地繼續告訴我的其他事實,又更讓我為之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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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島芳子(右2)青少年時期與養父川島浪速(前排蹲下者)及她的兄弟們合影。 圖/維基共享

川島芳子經常來我們大連的住家拜訪。我想應該是在昭和10年 (1935)左右吧,因為她經濟上有困難,我父親似乎還給過她零用錢。短髮軍裝打扮,給人一種彷彿寶塚歌舞團主角般的感覺。當時還是女學生的我,也曾被她帶去「琣羅給歌舞廳」 (Perroquet)見識,她還教過我蒙古的安眠曲。

有一陣子我們也住過松岡洋右擔任滿鐵副總裁時的公司宿舍,松岡家在宅邸外增建了檜木澡堂,對我們而言那可是極其珍貴的寶貝。有一次我與妹妹正在泡湯,芳子突然進到澡堂,害我們驚叫了一聲。現在想想,大家一樣是女生,實在沒必要那樣大驚小怪。

過往立有小村壽太郎銅像的大連市小村公園,現在已經成為動物園,入口附近原來的「琣羅給歌舞廳」變成了兒童電影院,專門放映教育電影。而松岡副總裁曾經住過的舊兒玉町公司宿舍,除了澡堂已經消失之外,仍依照原本外觀獲得保存。

我的這趟中國旅行,其實還帶著一個私人目的,那就是要依照故友的建議,到東北進行關於川島芳子事蹟的實地調查。我事先準備好40年前(編按:本書《川島芳子》日文原版出版於1984年)的地圖,一切打理就緒,但心中仍有一絲不安,擔心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意外—例如現今地名已然改變,我可能會找不到芳子過往足跡的情形。

不過,這一切似乎都只是我庸人自擾,旅程初始,就受惠於一位我作夢也不敢奢求的嚮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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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髮軍裝打扮的川島芳子。 圖/維基共享

然而,突然提起川島芳子的名字, 恐怕現在知道她的人應該也不多了。昭和8年 (1933),作家村松梢風出版了一本小說《男裝的麗人》 (男裝の麗人),大概有些人會回想起書中女主角的原型,正是那位風靡一時的川島芳子。小說書名靈感來自於她的裝扮,有時穿著學生制服或西裝,有時又穿著日本和服,戰爭期間更會穿著特製的軍服,一位繁忙穿梭於大陸和日本之間的麗人。該書於昭和9年 (1934)改編成舞台劇,在東京寶塚劇場由水谷八重子主演,吸引了大批觀眾。《男裝的麗人》從昭和7年 (1932)起在《婦人公論》雜誌上開始連載,連載開始時,新興電影公司也以川島芳子為人物模型,製作上映了《滿蒙建國的黎明》 (満蒙建国の黎明)這部電影,女主角由入江隆子主演,當時也蔚然成為話題。

村松在《男裝的麗人》後記中寫著:

軍部的某人在AK廣播演講中,盛讚芳子小姐是東洋的聖女貞德

在某段時間裡,許多日本人都記得她英勇的身姿,但日本戰敗後她遭國民政府逮捕,三年後便因漢奸罪名遭到槍決。從過往的「東洋聖女貞德」轉變為「東洋瑪塔.哈莉」,可說是聲名掃地。讀者們應該都知道,聖女貞德是英法百年戰爭末期拯救法國的英雄少女,而瑪塔.哈莉則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以德國間諜身分暗中活躍,是世界間諜史中妖冶無雙的女性。

究竟川島芳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實際上又做了些什麼,為何最終又被槍決?雖然有各式各樣的傳聞,但幾乎都沒有明確的事實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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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島芳子(右)就讀中學時與朋友的合照。 圖/維基共享

如同被稱為「滿洲陰謀者」的河本大作,川島芳子也有令人難以想像且思想開明的一面。

不管是被形容成聖女貞德還是瑪塔.哈莉,她肯定也還留下許多我們意想不到或從未注意過的一面。

當然,不是只有我對川島芳子抱持興趣,中國方面也有人追蹤了她的言行舉止。昭和57年 (1982)2月,渡邊龍策寫了一本《祕錄.川島芳子—其生涯真相與謎團》,由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翻譯出版。因為屬於「內部發行」,所以書店無法購得,但大概只花了一年時間,此書便出版了三刷,共約六萬五千本。書本開頭有譯者的一段話。

「……川島芳子的一生,與肅親王追求大清王朝復辟、日本帝國主義導致中國分裂,以及操弄傀儡滿洲國的罪惡目標等,都有著緊密關係,而且本書對於1930年代日本侵略中國一事,也具有史料上的價值。只是書中對川島芳子抱有同情,而芳子寫的書信也始終在替自己辯護。作者更是站在讚美與同情川島芳子的角度上論述,所以此書可說是一本美化川島芳子並為其辯護的著作。特別是部分內容其實毫無事實根據,因此在此須先強調,希望讀者不可全數當真,並應當留心注意這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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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島芳子就讀高中時。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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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影星梅艷芳重現川島芳子最為知名、身著軍裝的形象。 圖/《川島芳子》電影劇照

彷彿在配合與等待這本書的出版一般,昭和57年 (1982)3月25日,也就是芳子被處決後的第34次忌日,《北京日報》連載專欄「北京歷史上的今天」,也以〈漢奸金壁輝槍決〉為標題,刊出了以下報導內容:

1948年3月25日,清晨6點40分,漢奸金壁輝(編按:金璧輝之誤植)於北平宣武門外第一監獄接受槍決。金壁輝是清朝肅親王善奕(編按:善耆之誤植)的第十四女,生於東京。3歲時成為清朝日本人顧問川島浪速的養女,川島成為其養父。職是之故,她也被稱為川島芳子。金壁輝的養父母與日本皇室具有姻親關係,因此可與日本軍政界要人交際來往,並企圖藉此外力實現復辟清朝的夢想。

當時的日本,認為金壁輝有利用價值,九一八事變後讓她返回中國從事間諜活動。此後,金壁輝往返北平、天津、上海、偽滿洲、日本,參與了日本侵略中國的間諜活動。此外,她也擔任過偽滿洲皇宮女官長,與日本關東軍參謀長多田駿共同策畫成立偽滿洲國、組織偽定國軍,編制陳國瑞部隊並親自擔任統帥。

之後更進一步迎接溥儀到熱河行宮,企圖組織偽政府。

金壁輝亦協助丈夫蒙古人甘珠爾扎布訓練王府軍,參與策動蒙古獨立。七七事變後,金壁輝與駐紮天津的日本軍司令官多田駿、特務機關長和知鷹二等,策畫利用汪精衛樹立偽政權,且欲迎溥儀回北平,企圖復辟滿清王朝。

之後,她歷任偽華北人民自衛軍司令官、北平滿洲同鄉會總裁、中華採金會社理事長、留日學生總裁等偽職,不斷推進賣國利敵的計畫。其罪行重大,罪無可逭,於1945年11月遭逮捕,1948年3月25日執行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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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川島芳子與蒙古貴族甘珠爾扎布在遼寧旅順大和旅館結婚。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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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島芳子曾在滿洲國擔任過滿洲皇宮女官長。圖為滿洲國皇宮內的皇帝寶座。 圖/維基共享

照此看來,中國方面關於川島芳子的資料似乎也不甚充足,這則報導不僅充斥許多疑問,也有諸多明顯的事實錯誤。

例如報導中說,芳子是清王朝最後的貴族肅親王的第十四女,出生於東京,這明顯有誤。

她出生於北京東交民巷,在船板胡同長大。東交民巷一隅,現在是名為台基場的官廳街區。在這裡還可以看到過往各國大使愛用的六國飯店,以及對面的橫濱正金銀行等建築,雖然已顯破舊,仍可感受到過往風華。原本位於船板胡同的肅親王府,現在成了北京襪廠,位在北京市東城區東四十四條小學的斜對角。其水泥牆垣仍可令人想起過往王府大門的屋頂,而圍牆之內已遭全面改建。文中另一處,說她的養父川島浪速家族「與日本皇室有著姻親關係」,這也是毫無事實根據的說法。

無論如何,以下將略述川島芳子的生平。她生為清朝最後親王的第十四格格,受到所謂「大陸浪人」的日本人撫育,捲入七七事變及其前後一連串中日爭端漩渦中,隨著戰爭結束,也結束了她的一生。也就是說,她與日本所謂的對華「15年戰爭」,擁有共同的連帶命運。

即便如此,事實真相仍如前述,留有許多依然不明的面向,即便曾經與她直接交流過的人們,也無法掌握她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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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島芳子著和服照。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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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左右的北京東交民巷,川島芳子出生於此處。東交民巷當時是各國駐北京使館聚集處,1901年簽訂的《辛丑條約》規定大使館區內中國人不得居住,圖中東交民巷的民居已拆除。 圖/維基共享

例如曾擔任部落解放研究所理事長的原田伴彥,是少數認識川島芳子的人之一,他已於昭和58年 (1983)過世。原田從7、8歲開始到21歲為止,偶爾會接觸川島芳子。原田母親的娘家與川島浪速家有親戚關係,原田的母親先作為川島的養女,之後嫁給原田家。

昭和24年 (1949)川島浪速84歲過世時,主辦葬禮的親屬也一同弔祭了無人祭祀的川島芳子。原田當天為了芳子還起草了一份長篇祭文,並由葬儀委員長、即原縣議會議員雄谷村司代讀。原田得知芳子被槍決之後,立刻於昭和23年 (1948)3月28日寫了一篇文章投稿《信陽新聞》,這恐怕是日本人對芳子發表過的唯一一篇公開弔唁文章。文章大致如下:

……她的武器,不僅在於絕世的美貌,還有愛新覺羅王朝的貴族血統、財力、滿溢的才華與聰慧的頭腦。

但這些特質,也同樣造成她人生的悲劇。

她的生活中,既無理想,也無意識形態,性格中幾乎不具備現代性的精神。 (中略)她是否真的從事了所謂的叛國間諜行為,我其實並不了解事實真相。 (中略)但我卻深信,世上流傳的幾部把她形容為「東洋瑪塔.哈莉」的川島芳子傳記,全部都是從過往一、兩本獵奇性小說延伸而來,之後透過新聞記者們反覆渲染,製造神話,最終才會出現這種任意衍生嫁接的離奇故事。 (中略)胡風畫破朔北的曠原,她的亡靈仍在其上踉蹌迷惘,每懷思至此,我的胸中總充滿著惋惜與追悼之情。當除去一切虛偽矯飾,在我眼中的她,只不過是一位無法走上幸福道路的不幸女子,加上她自己也選擇成為受人操弄的世紀「人偶」,這種形象宛如諷刺漫畫般,委實充滿悲情。

另外,村松梢風在前述書的後記中對芳子有如下評論:最近對川島芳子的評論,越來越受矚目 (中略)。

「究竟川島芳子真的是位偉大的女性嗎?」我經常被人如此問到。 (中略)應該說她偉大,還是說令人佩服,我自己也不清楚。可是,「川島芳子是一名天才。」

只有這件事,我可以毫不猶豫地直接斷言。 (中略)當時在上海經常聽到有關川島芳子的傳聞。傳說在七七事變之前她擔任日本間諜從事大量地下活動,現在也仍與某些單位保有關係,似乎仍活躍於各種場合。報紙上還以「在戰火交織暗巷中舞踊的謎樣女性」為題,刊登過芳子的照片。

雖然外界謠傳各式各樣的說法,但事實上芳子究竟從事地下活動到什麼程度,卻無人知曉。不僅如此,對於川島芳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本質,從過往就從未被披露過。她完全就是謎樣般的女性,一個無法解釋的存在。 (中略)就像植物或花朵也會出現變種一般,世上因為出現這位型類迥異的罕見女子,大家才會紛紛想像她完成了破天荒的暢快大業,而這種想像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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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位在松本的川島宅邸前,左起:川島廉子、川島浪速、川島芳子、川島芳子的秘書千鶴子。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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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為川島芳子軍裝照,右為作家村松梢風的小說《男裝的麗人》。 圖/維基共享、日本二手書店「日本古本屋」

村松因為受日本軍部某人的建議,勸他「不妨以川島為題材寫本書」,在這個契機下他才寫成了《男裝的麗人》一書。而從當時的前後脈絡來看,這位某人應該是在東京軍事法庭上、身為檢方證人而受人矚目的原陸軍少將田中隆吉川島芳子之所以能夠接近多田駿或田中隆吉等日本陸軍重要幹部,或許是因為在那個天皇具有絕對權威的時代,她身為滿清王朝第十四格格的身分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

《男裝的麗人》以小說形式寫成:一位出身王朝、名喚滿里子的女性,有時以舞孃身分眾人眼光,有時又接受日本軍部命令,為上海一二八事變進行各種地下工作——以此為主軸展開各種故事場面。對於此書,村松表示「全部都當作空想即可」,特別強調小說內容均為想像。但無論村松如何否認,讀者仍會自行對照實際存在的男裝格格,以及七七事變爆發前後的大陸風雲史,而所造成的結果,便是在50餘年後的今日,該暢銷著作的書名《男裝的麗人》,仍停留在許多人的腦海中。

因為這個不良影響,使得川島芳子的形象一如原田伴彥和村松梢風所指出的那般,成為虛偽資訊與八卦消息的總和,即便在她遭處決後已超過30年的今天,她仍如亡靈般,存在於中日兩國之間。

我對於遭戰爭玩弄因而墜入兩國間幽谷的人們,抱持著深刻的關心,對於川島芳子的情況也一直無法釋然。我之所以會計畫此趟中國旅行,想要巡遊一次川島芳子曾經走過的土地,其實也是為了一償宿願,希望能夠獲得更多線索,藉以追尋她的真實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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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與日本都有許多人對川島芳子傳奇的一生抱持興趣。圖為香港影星梅艷芳1990年在電影中飾演川島芳子。 圖/《川島芳子》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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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島芳子的形象因以她為題材的小說《男裝的麗人》而成為成為虛偽資訊與八卦消息的總和。圖為2008年的日本電視單元劇,日本女星黑木梅沙飾演成年後的川島芳子。 圖/《男裝的麗人~川島芳子的生涯~》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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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來-川島芳子:男裝麗人的時代悲歌(全新修訂版)

內容簡介

川島芳子,本名愛新覺羅顯玗,又名金璧輝——
她是大清皇室的末代格格,也是以一身戎裝為日軍代言的男裝麗人。
日本戰敗後的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遭國民政府以漢奸罪判處死刑。

在國共兩黨和日本人眼中,川島芳子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人?
她真的是奸惡之人嗎?抑或只是大時代的犧牲者?
身為女性與身上所流的滿人血統,真是川島芳子的原罪嗎!?


◎被生父利用:滿清覆亡,父親肅親王為了復辟大夢把顯玗過繼給日本浪人川島浪速。
◎被養父利用:顯玗被改名為川島芳子,領養真相竟是川島浪速為拉攏滿蒙以保存日本實力。
◎被日本利用:與蒙古將軍次男甘珠爾扎布政治結婚;九一八事變從事間諜活動;設局引發上海一二八事變。
◎被日本、滿洲國政府利用:因滿人身分被推舉為定國軍司令,共同策劃成立滿洲國。
◎被國民政府利用:利用仇日情結,以中國血統卻使用日本名字為由,被視作漢奸判處死刑。

  川島芳子在歷史上的形象始終帶著神秘面紗,究竟川島芳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作為滿人的她是如何被視為漢奸?實際上又做了些什麼,才讓她從滿洲國推崇的「東洋聖女」被貶為國民政府眼中的「東洋妖婦」?

  在日本著名非虛構作家上坂冬子眼中,川島芳子的命運不該就此被蓋棺論定,她的悲劇性人生與大時代背景的關係應該重新被審視。上坂冬子於是透過二戰後首次公開的新發現史料與證詞,加上與川島芳子的至親故友實際訪談,企圖重塑川島芳子這位備受戰爭牽連、被各方勢力利用而命運乖違的一生。

  ◆「她的武器,不僅在絕世的美貌,
  還有愛新覺羅王朝的貴族血統、財力、滿溢的才華與聰慧的頭腦。
  但是這些特質,也同樣造成她人生的悲劇。」

  川島芳子無疑是在大時代下,多方政治角力的犧牲者。她的悲劇宿命來自於她的性別與她的身分——她在出生後就被生父與養父當成政治利益交換的工具,縱使成年後,在婚姻上一樣沒有選擇的權利,透過日方主導的滿蒙政治婚姻維持不到三年時間。

  除了她的婚姻被利用作政治用途外,其大清格格的身分,被利用在熱河作戰中作為宣傳、安撫的角色。而她那時穿著馬褲、頭戴軍帽、司令模樣的全身照,受到各方面媒體廣為使用。川島芳子一直被視為日清合作的象徵,一度被推崇為具有愛國情操的東方版聖女貞德。

  然而,在日本成功將滿洲開拓地國有化,以及汪兆銘南京政府和滿洲國政府相繼表示親日立場後,川島芳子的樣板人物的功能便消失殆盡,她甚至被形容為是「日軍的燙手山竽」而遭日方軟禁。日本戰敗投降後,在國民政府的肅奸任務中,為日軍工作以及「川島芳子」這個日本名成為她的罪行。於是,原本的「東洋聖女」被國民政府斥為「東洋妖婦」,定罪「漢奸」正好呼應當時的社會氛圍。最後,她被判處死刑。

  ◆「在這個不解的人世上究竟何處才是我的生存之地?」
  到現在我究竟犯了什麼罪,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川島芳子

  本書作者上坂冬子疑問的是,當末代皇帝溥儀在戰後都能獲得寬容處置的時候,為什麼川島芳子卻要背負「漢奸」的罵名?身為女性、身上流的滿人血統,是她的原罪嗎?這位從一出生到死亡都被各種權力所利用的女子,不能自主自己的人生,不也應該是亂世中的犧牲者嗎?上坂冬子帶著這個疑問揭開芳子作為男裝麗人外衣下,不為人知的一面。

  從芳子與親友間往來書信中,芳子認為自己的工作是「為了滿洲國」、「為了我國」,她的認知從來都在日、滿之間。對她而言,日本是「養育的祖國」;滿洲則是「出生的祖國」。而其瀟灑奔放、喜怒無常的獨特個性,在有心人士操弄下,甚至被當成以女間諜為小說主角的藍本,最後反受其害──小說竟成了指控川島芳子罪行的物證。

  另一方面,透過訪談,在川島芳子的親屬與日滿蒙友人的追憶中,她「絕不是什麼壞人,這一切都是環境的錯」,從小身處父王的滿清復辟大夢和養父的滿蒙獨立野望之間的芳子,其實「她出身的家庭本身就是個包袱」,即便她曾經想過要當天文學者,但也沒有選擇的空間,「實在是一位可憐的女性」。
  
  在上坂冬子筆下,川島芳子一生遊走在日、滿、中之間,她與十五年中日戰爭宛如生命共同體。而外界所知的穿上軍裝的格格,並非大奸大惡,或許她只是一名不能擺脫被利用的命運的女性而已。

  ◎本書初版為八旗文化《亂世的犧牲者:重探川島芳子的悲劇一生》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上坂冬子(かみさか ふゆこ)

  日本著名非虛構作家。一九三○年出生於東京,一九四九年進豐田汽車公司工作,一九五九年以汽車廠勞資爭議為題所撰寫的作品《職場的群像》獲得第一屆中央公論社舉辦的「思想的科學新人獎」,以此為契機,開始從事寫作。其作品內容涵蓋中國、臺灣、戰犯、慰安婦、日俄之間有主權爭議的北方領土、核能問題等。一九九三年獲得「菊池寬獎」、第九屆「正論大獎」,憑藉細膩的採訪及實事求是的精神寫作,頗獲好評。

  發表著作有《特赦——東京玫瑰的虛像與實像》、《生體解剖——九州大學醫學部事件》、《巢鴨王子十三號鐵門》、《慶州Nazare園—被遺忘的日本妻子們》、《遭遺棄的妻子——橫濱審判BC級戰犯祕錄》、《虎口的總統:李登輝與曾文惠》等。

譯者簡介

黃耀進

  內容力公司共同創辦人,翻譯工作者。譯有《迦太基與海上商業帝國》、《歐洲霸權的光和影》、《草原的稱霸》、《牡丹社事件•靈魂的去向》、《台灣人的歌舞伎町》等書,合譯有《「日本人」的界限》、《東京審判》、《滿洲國的實相與幻象》等書。 

目錄

∣序 章∣為何現在還要談川島芳子?
川島芳子是何人?/川島芳子的兄弟姊妹
 
∣第一章∣從出生到斷髮
川島芳子遺留的書信/川島芳子的父親——肅親王/養父——川島浪速/肅親王與川島浪速的相遇/清朝滅亡/在旅順的肅親王一家/第十四格格與領養/豐島師範附屬小學校時代/第二次滿蒙獨立計畫/松本高女時代的芳子/斷髮與自殺未遂事件
 
∣第二章∣東洋的瑪塔.哈莉傳說
暗殺張作霖——皇姑屯事件/與甘珠爾扎布的婚姻/山家亨與田中隆吉/皇后婉容逃離天津/上海一二八事變中扮演的角色/滿洲國執政的女官長/安國軍司令與熱河作戰/昭和天一坊——伊東阪二/形式上的日滿親善/中華料理店東興樓女主人/軍方的燙手山芋
 
∣第三章∣日本敗戰,遭受槍決
逮捕川島芳子/審判與死刑判決/給祕書小方八郎的信件/獄中生活/日本國民的官方證明書/駁回後再上訴/北平第一監獄槍決/遺體認領時的前後狀況/回到野尻湖畔的遺骨/有家不得歸
.後記
.解說/桶谷秀昭(日本文藝評論家)
.參考文獻
.川島芳子年表  

內容連載

〈軍方的燙手山芋〉
 
昭和十五年,日本正值神武天皇建國以來兩千六百年,舉國歡慶之際。汪兆銘在南京成立新中央政府,表明親日立場,而滿洲國皇帝溥儀再次造訪日本,日滿關係更加緊密。前一年的昭和十四年,日本政府決定將滿洲開拓地國有化,承認「永代耕作權」,並不斷送入滿蒙開拓青少年義勇軍。在日本政府的國策與方針如此明確的情況下,芳子已經無用武之地,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這時她不過是一位天津餐館的女主人而已。
 
如前文提及,昭和十五年五月八日,芳子的姪女廉子在大連市監部通泰華樓禮堂與薛錫三完婚。比芳子晚十年到日本的廉子,已經入籍川島家,嫁給了合適的對象,逐步邁向穩定充實的人生。與其相反,芳子的立足點仍然如此不安定。「不,與其說不安定,不如該說她被環境所迫。上海一二八事變時,芳子的確起到了一些作用,但當中日戰爭爆發之後,我認為芳子反而成了軍部的眼中釘。」這是憲立提出的看法。
 
而就像是要證明憲立的說法一般,笹川良一此時開始計畫要殺害芳子。
 
昭和十五年六月,身為國粹大眾黨總裁的笹川搭乘政黨專屬飛機「國粹號」前往滿洲與北支進行慰問行程,當他途中住在北京的翠明莊旅館時,舊識由利少尉跑來轉達北支方面軍司令官多田駿中將的命令,說要「收拾掉」芳子,並明白表示會有此舉是因為芳子「讓人頭痛」。
 
過去上海時期時,她在特務機關田中隆吉少校底下作為情報員,確實有些功績,不過,最近軍方開始覺得她是個燙手山芋了……
 
由利如此轉達,並與笹川商量:
 
……軍方把人利用完便收拾掉,雖說多少有點過意不去,但要收拾的其實是那些違反道義的行為,關於這點,我可是非常想殺掉她。
 
山岡莊八所寫的《破天荒——人間笹川良一》一書中也有提及此事。根據該書,笹川如此回答:「真是個殘忍的話題。好吧。接下來我會與芳子見面,妥善處理此事。」

 
笹川趕往位於北京北池子的芳子居所,在入口站有憲兵把守的房間內,笹川告訴芳子事情大概,芳子淚眼婆娑地告訴笹川,這條性命就交到他手上了。當天之內,笹川便把芳子帶至大連過往川島浪速的住處安頓,稍後笹川返回日本時,芳子也尾隨赴日。根據笹川的說法,芳子選擇在熟悉的福岡住下,並一直仰慕著笹川。

笹川回想當時說:「每次問她,都說自己二十七歲。不過不知道是誰教養她的,每回都把我換下的褲裙折得整整齊齊,讓我相當訝異。因為在那個時代已經沒幾個女性會折褲裙了。」
 
對笹川而言,他想要善加利用芳子的名聲,所以也委託過芳子到笹川領導的大眾黨進行支援演講,但她卻發生過演講途中突然下台的情況,造成了極大困擾,以及就在笹川面前拿著注射器往大腿上打針,至於為何要打針,笹川也沒過問。
 
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五月六日,芳子從博多東中洲的旅館清流莊,寫了一封寄給大阪市東區內本町的「國粹大眾黨笹川良一先生 特急件」的書信,此信現仍保存於笹川手中。信中內容敘述混亂,主旨也不明確,大意似乎是芳子提議兩人一同前往重慶,與蔣介石進行和平交涉的地下工作。信封寄信人欄寫著松岡洋右的名字,大概又是芳子特有的玩笑伎倆。內容概略如下:
 
哥哥的可行之道,只有一條。(中略)每天演講也只是帶來短時間的興奮,黨員增加了又如何?今後又將走向何方?這個解答只有一個,那就是與支那聯手。芳想去找蔣介石。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哥哥也一起來一下。我們好好商量,順便也跟松岡商量,之後兩人前往重慶吧。這可是一輩子才會出現一次的大好事情。
 
從文章看來,無法理解芳子的真正意思。究竟這是為了討笹川歡心的表演?還是芳子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七個月,看到美日關係變化後,想要幫助趕緊結束中日戰爭?不過,與蔣介石見面的想法,並非毫無道理,因為根據東久邇宮日記,裡面就有多處提及昭和十六年前後,頭山滿希望爭取與蔣介石會談的機會。
 
昭和十七年一月五日(周一)

午後兩點半,緒方竹虎前來,黯然地說:「現下東條首相認為,日本絕對不可與蔣介石進行和平談判,而且也不准交涉,因此,去年雖有頭山滿想與蔣介石交涉的提議,但,讓頭山前往支那與蔣介石會面一事,現在大概難以實現了。頭山雖然一心為國,但也只能中止作罷,實在讓人感到萬分遺憾。」
 
芳子是否與頭山想法一致呢?或者僅是聽說她的舊識頭山滿將採取類似的談和行動,因此給了她一個發想?

憲立說:「芳子確實有一種能把道聽塗說的知識,借來賣弄一番的小聰明。從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尤其是東條首相對她沒有好感,有一段時間她被軍方從支那遣返回日本,我想那應該是東條首相的指示吧。」
 
有段時間傳說芳子與東條英機夫人勝子相當熟稔。關於這點,我曾於勝子生前試著詢問過,她透過人傳話回答說:
 
川島芳子小姐拿了我的名字到處說項,但我跟她從未交流過,這件事還讓我感到相當困擾。
 
芳子被送返日本的詳細前因後果並不清楚,往後芳子自己在漢奸審判法庭上說,昭和十七年時因為毆打憲兵,與其受罰,她寧可被遣返日本。當時陪同芳子的人是小方八郎,他說:
 
到日本後她就窩在山王旅館的房間中,每天無所事事。她因為喜歡動物,在淺草找到了隻猴子,開始養在屋子裡,猴子又生了小猴子,最後出現了小福、小紋、阿凸、老么共四隻。

 
往後芳子從監獄中寫給小方的書簡,也經常提起這些猴子,「……想起在山王旅館二樓,只要窗外傳來電車通過的聲音,小紋就會歪著頭看的可愛模樣,內心就一陣酸楚。想起小福死掉的樣子,就會流下眼淚。偶爾回憶起,也會朝著晴空大喊小福、小紋、阿凸、老么啊。他們是如此可愛。如果知道會這麼快分開,當初就不會那樣責打他們了,真是後悔呀……」
 
與家人一向不親近的芳子,最終只有猴子成為與她心靈相通的對象。

 
隨著芳子的垮台,自然川島浪速的事業也走向了終點。過往一直是由川島浪速負責供應肅親王家族在旅順的生活費,扮演著把小盜兒市場的租金收入分配給肅親王遺族的角色,不過這座市場的經營權也賣掉了。清算資產時,擔任川島浪速代理人並實際處理事務的,便是笹川良一。
 
賣掉小盜兒市場的表面理由,是滿洲國皇帝的親族經營露天市場,有損皇家威嚴。不過,實際原因是川島浪速拿市場作為擔保,向「東拓」借了大筆款項,由於「東拓」擔心川島能否還款,因此才開始清算市場資產。
 
根據當時於「東拓」上班的大河內一雄於《遙遠的大陸》一書中所記載,川島借出的本金總額約達三百萬日圓。昭和十五年時,本金加上滯納利息已經達到八百萬日圓,金融監督單位拓務省與大藏省等對「東拓」總公司提出嚴重警告,要求整理此筆財務。對此,「東拓」總公司對大連分公司下達如下指示(前揭書):

本件貸款名義人雖為川島浪速氏,但從資金用途來看,實際上都支付給成為滿洲國皇帝的宣統廢帝溥儀及清朝一族。川島氏並無清償能力,擔保物又無法處分,因此請與滿洲國交涉,促請償還債務。
 
根據大河內的說明,最終由當時成為少將的吉岡安直與滿洲國皇帝交涉,請求支付五百萬日圓。因為這件事情讓小盜兒市場與川島浪速迅速成為當局注意的目標。
 
小盜兒市場出售草案,於昭和十六年六月十七日彙整完畢,在大連特務機關部,由特務機關長、關東州廳代表、大連憲兵隊代表等列席審議後,以兩百萬日圓賣出,其中細目如下所記:
 
一、金額三十萬日圓 露天市場及相關建築負債清償款
二、金額五十二萬日圓 王府兄弟姊妹及未亡人等分配款
三、金額三萬日圓 二名側妃及巴布扎布未亡人之致贈款
四、金額四萬五千日圓 已婚公主及廢嫡第二王子等贈與金九人份
五、金額五萬日圓 祖先祭祀費及墓地修理費等
六、金額四十萬日圓 第一王子憲章部分
七、金額四十萬日圓 川島浪速部分
八、金額五千日圓 雜費
 
這份明細表,由肅親王家繼承人憲章的代理人若月太郎、川島浪速代理人笹川良一、肅親王家子女代表八阿哥憲真等聯名簽署。副本各送至關東軍參謀長吉本貞一及關東局總長三浦直彥等處。
 
到了昭和十七年十月一日,完成了「對王府市場終結在內在外各方努力者之慰勞謝禮及費用明細表」。個人取得部分大致有,川島浪速祕書村井修身為王府理事,值勤三十年,因此以慰勞金為名目致贈三萬日圓;大連市議會副議長若月太郎,過往對市場有所貢獻,致贈三萬日圓;過往加入宗社黨的田鍋安之助獲得五千日圓;笹川良一為了負責分配事務而負擔的差旅與雜支費一萬日圓等。另外,芳子的丈夫,也就是巴布扎布將軍的次男甘珠爾扎布,以及三男正珠爾扎布,各獲得五千日圓;次女惠榮獲得二千日圓,死去的長女少眉,其遺孤的三位女兒各獲得一千日圓,可以說小盜兒市場清算後的收入金額,大致都分配給滿蒙獨立運動相關人士。川島浪速的代理人笹川良一寫了一封信,附上此表,寄給了八阿哥憲真。書信內容如下:

親王家事務,特此敬告。
 
川島浪速至此完全與大陸切割無干,川島迎來七十七大壽,而芳子此時為三十五歲。
 
川島抽手後的市場,由張本政等人共同出資接手,後改稱為樂天公司。昭和十九年的《大連番地導覽》餘白處記有樂天公司的廣告兼告示:「為故肅忠親王一族,與親王關係深厚的川島浪速氏計畫創設此露天市場,昭和十七年七月一日在大連市名望家張本政氏等八人共同出資下」,接收全部市場經營權利。如前所述,過往的小盜兒市場,現在已經轉變成悠閒的自由市場。
 
小盜兒市場清算出售的期間,芳子應該蟄居於東京赤坂的山王飯店中。
 
沒錯,我們是在山王旅館得知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新聞。不久就有俘虜被送至旅館,居住在我們隔壁房間的是一位澳洲人,雖然言語不通,不過是一位有教養的紳士,與我們相處相當融洽。當時因為燃料不足,兩間房共用一間浴室,因此才彼此認識。
 
小方八郎如此說明。太平洋戰爭中任職對美戰略廣播的總監,成為「東京玫瑰」上司的澳大利亞人查爾斯.考森斯(Charles Cousens)上校,在昭和十七年夏天從新加坡來到東京,旋即被送入山王旅館。一般的俘虜都被送至位於日本各地的俘虜收容所,東京的話通常是在大森俘虜收容所,被送至山王旅館算是非常特別的待遇,參照這些資訊看來,居住在芳子隔壁房間的,確實相當有可能是考森斯上校。雖然想要詢問求證,可惜考森斯已於昭和三十九年(一九六四)去世。
 
偶爾我們會離開山王旅館回到北京,不知道是第幾次往返時,在船上得知了中野正剛切腹自殺的消息。身穿支那服裝綁著領巾,戴著太陽眼鏡的芳子小姐,站在甲板上吹著海風,得知後深覺事情重大,曾一度想返回東京,不過最終還是按原來行程抵達北京。

小方繼續補充說明。中野正剛在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十月二十六日的半夜自殺。中野與芳子有什麼關係並不清楚,大概是透過川島浪速而認識的吧。根據河本大作的三女回憶,當時搭乘日滿航線從神戶到大連需要三天三夜,若從門司到大連則需兩天兩夜,但即便芳子打消前往北京的念頭,從大連搭船返回日本參加葬禮,恐怕在日本的喪禮上也不會有人與她答腔說話吧。
 
(本文摘自:第二章「東洋的瑪塔・哈莉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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