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心理系名譽教授黃光國。聯合報系資料照
【專家之眼】
黃光國離世,
台灣少了位敢講真話的大學者
劉新圓/樂齡學習中心兼任講師
聽聞台大心理系名譽教授黃光國離世,非常震驚與不捨,因為最近常向他請益,還努力拜讀其最新巨著《宋明理學的科學詮釋》,打算讀完後再好好討教一番,可惜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了。
黃老師不僅學問淵博,著作等身,出身也相當傳奇。其父黃子正,曾在滿洲國擔任皇帝溥儀的御醫,獨子取名為「光國」,因為他出生於1945年,正是台灣光復、回歸祖國的那一年。黃光國老師有阿拉伯人的血統,從五官即可明顯看得出來,因為宋元時期就有阿拉伯人到泉州做生意。但他認為,血統的意義不大,文化認同才是最重要的。
從台灣如今的政治氣氛來看,黃光國提出的「文化中國」,尤其是主張兩岸應該共同建構文化中國的理念,似乎相當政治不正確,可是若從歷史的脈絡看,台灣保存了中華文化的精髓,不僅不應在復興中華文化的道路上缺席,更有資格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可惜這樣的優勢逐漸喪失,而台灣唯美國馬首是瞻,甘心被當棋子,任其予取予求,甚至走向戰爭的邊緣,黃老師更經常投書批判。
值得一提的是,黃光國成立中華本土社會科學會,可謂真正推動本土化、追求台灣主體性的千秋大業。他說,中國自1905年之後的學術研究都是西方式的,可是我們並沒有真的了解西方,而五四運動的三大主張:提倡達爾文主義、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以及打倒孔家店,對傳統衝擊甚大,文革更是用不懂的(馬克思主義)打不懂的(儒家思想)。
對於所謂「吃人的禮教」締造者朱熹,黃光國極為推崇。他認為朱是繼孔子之後的第二位聖人,其地位堪比基督教世界的奧古斯汀。因為朱熹整理了儒家的天道觀、關係論、心性論與修養論,發展出內容一致、前後一貫的思想體系,濃縮在論語、大學、中庸、孟子當中,成為元朝之後科舉必讀的四書。
黃光國認為,後世對朱熹的批評往往失之偏頗,最大的罩門之一,就是不懂易經。知識份子對於傳統與西方的雙重誤解,衍生了許多後遺症,包括台灣教育改革的問題。他說,台灣的教改是「缺德的教改」。確實,類似以前《公民與道德》、《生活與倫理》的課程已付之闕如,我們的核心價值流失,才是最大的危機。
為此,他潛心研究易經,並且利用疫情期間,完成了《宋明理學的科學詮釋》。他對這本著作相當自豪,而且認為對岸的領導們也應該好好研讀,以重建自己文化價值的信心。
黃老師一生孜孜不倦地做學問、寫書,過世前都還在進行另一本研究儒家思想的著作。他從不用手機,因為不喜歡頻繁地被打擾。或許因為能這樣保持清靜,所以即使退休後,學術著作仍源源不絕吧?
每次聽黃老師分析局勢,總覺得台灣越來越像個狹隘的島國,把自己關在一個自我想像的空間當中,顧影自憐。如今,我們少了一位思慮清楚、知識淵博又有批判性、敢講真話的大學者,未來的台灣,能否走出黃老師所言「自我殖民的困境」,還是繼續封閉自戀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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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照後世
士無雙:
悼黃光國教授
陳復/東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花縣壽豐)
黃光國教授七月三十日過世,享壽七十八歲。他這一生活得波瀾壯闊,不只在社會科學理論層面有極高的成就,發表百餘篇中英論文,著作卅餘種,被史丹佛大學依論文影響數據列名「全球頂尖二%科學家」名單,全台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被列名者僅有黃光國教授一人。他後半生強烈批判五四運動精神遺產帶給台灣社會嚴重的問題,而能繼承五四的批判精神,既認真鑽研學術卻高度關注於時事,秉持知識分子的風骨堅持論政而不從政者,黃光國教授同樣是台灣社會幾乎可謂碩果僅存的一位學者。
有人很不解黃光國教授如何會從支持自由主義轉向批判自由主義,主因在他深感自由主義這一概念已被異化,甚至成為攀附名利的終南捷徑,更深感這卅年來全面去中國化帶給台灣社會的負面影響,因此反過來堅壁清野,採取「千山我獨行」的態度與作法,讓大家反思自由主義的濫用,已反過來變成人獲得真自由的緊箍咒。如果自由主義繼續全面反傳統,而不是「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意即深入理解傳統再從中創新,最終會導致知識虛無主義,並使整個社會的倫理價值系統崩解,對照當前台灣社會的景象,難道不會讓人覺得不幸言中?
由於他心繫兩岸和平,有人輕易給他冠上「統派」的標籤,這固然是當前台灣社會習慣動輒給人按上「階級敵人」的常見作法,藉此表露輕蔑,但即使是黃光國教授具有獨派傾向的學生,已經在大學教書的學者,都不可能會接受這種說法。黃教授認同文化中國的理念,這使得他長期主張「一中兩憲」,意即在文化中國的理念裡,兩岸的憲政秩序都獲得尊重,彼此「有共識的開放對話中」共謀未來,他從來沒有「統一」或「獨立」這種二元對立的概念,這種命題本身在他看來都是來自西洋哲學異化的概念,他始終辯證性的看待兩岸關係。
對黃光國教授而言,他不能接受任何人不經辯論就靠著修辭學來給人戴帽子,如果真不同意黃光國教授的觀念,就應該在學術領域展開仔細的論證。我作為他長年相交甚深的學生,就跟他展開華人本土社會科學長達五年的路線大辯論,對他的觀點提出不同意見,每寫一篇論文,他就回應一篇論文。然而,正因他始終不採取對立角度來思考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我既深受他的影響,他更接受我的觀點,我們聯合發表〈總結五四,再創未來:華人本土社會科學宣言〉,共同主張應該將「自性」這一核心議題放到社會科學本土化的探討過程中。
我曾經提出「黃光國難題」這一學術命題,該命題不只指向如何通過中西會通來完成華人本土社會科學,更象徵著當前如此純粹的學術辯論本身就極其困難,黃教授這種「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昨日之我」的梁啟超風格,問世上有幾人能做得到?這是極其大器磅礡的精神能量。看著海峽兩岸各種學術團體如雪片般捎來對他的敬悼,我深感黃光國教授誠然是整個華人社會舉世無雙的國士,他替我們留下極其豐富的學術資產,繼續光照著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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