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1年老毛奇與參謀本部軍官。(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林挺生觀點:
德國參謀本部的前世今生(五)
林挺生 *作者為加拿大魁北克大學蒙特婁分校政治系教授
瓦德西與老毛奇的爭論
瓦德西於1882年1月正式出任副參謀總長,以老毛奇接班人的身份對參謀本部展開整頓。他建立了更高更嚴的標準,特別是加強老毛奇缺席多年的參謀現調訓練。但是在老毛奇鍾愛的戰爭計畫制訂上,他還是沒有置喙餘地。
從一開始,瓦德西與老毛奇之間就有戰略觀點上根本的歧異,特別是西線作戰方面。世代差異具體表現在兩者看待政治與軍事間關係的不同立場上。老毛奇在克勞塞維茲直接的影響下成長,對政治的最高主導地位有堅定的信念,結果是讓自己的政治成見介入純粹軍事的判斷。瓦德西與其繼任者希里芬,則是在普魯士陸軍已經建立起理性化的體制時入伍,在專業化分工成為歐洲社會主流的環境中薰陶,對軍人這個專業的認知更為深刻。瓦德西涉入政治,是希望陸軍的聲音在政策制訂中被傾聽,避免被政客或資產階級推入不想要的戰爭中。到了希里芬,由於受到瓦德西被打壓的影響,在政治上極為低調,但也變得過度強調軍事需求的重要性,希里芬計畫中侵犯荷蘭與比利時中立地位的設計,就是軍事干預到政治考量的例子。
德國參謀總長瓦德西。(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老毛奇堅持要對俄國發動戰爭,所以在西線只能採取守勢;為了讓西線採取守勢合情合理,他一直相信法軍會在次要行動中,揮霍掉他們的數量優勢,所以不可能擊敗德軍。但是瓦德西不贊成這種一廂情願的預設,他建議至少要立刻將足夠兵力部署於邊界,以掩飾德軍採取守勢的意圖,否則法軍就會趁虛而入。他也認為法軍足夠強大,可以迂迴老毛奇設置在薩爾河(Saar)前方的主要防線。因此他建議將防守主力部署在稍微南邊的地區,當法軍入侵洛林時,德軍就可對其右側翼加以打擊。但老毛奇否決了這個提案。
1884年1月,瓦德西寫了一篇備忘錄,闡述他對德國西線作戰的觀點。他認為南錫要塞並不像表面看來這麼容易被攻克,老毛奇希望在南錫迫使法軍接受決定會戰是太過樂觀的期待。因此,他堅持偏南的主力部署才是合理的作戰概念。10月,瓦德西再度與老毛奇爭論西線的部署,這次他質疑梅斯要塞不會如老毛奇所預期地牽制住大批法軍。法軍在洛林部署了16個軍與12個後備師,兵力強大到可以輕易迂迴老毛奇防線的左側翼。決定性會戰不能冒險在遠離萊茵河的法國境內開打,東線方面也不能離開維斯杜拉河太遠,否則東西線間的兵力移轉將成為空話。1885年11月,老毛奇針對3年來瓦德西的各種批評提出完整的回覆,對原計畫的概念絲毫不讓步,但是明確地指出,他之所以堅持不改變主力部署位置的原因,是希望保留一條德軍退往萊茵河的後路。
這樣一來,老毛奇不可能接受瓦德西意見的緣由就很清楚了,他根本不想要一個將重心放在西線的戰爭。德國戰史學家曾分析道,老毛奇指揮普法戰爭時已經70歲,雖然戰場上的勝負很快就決定,但德軍卻陷入長達數月的「人民戰爭」中,讓他感到身心俱疲,也因此不想再度陷入同樣的窘境中。他的政治判斷是,法國的政治制度與經濟實力,會讓德法戰爭沒完沒了地持續下去;但俄國是個落後的亞洲式專制國家,只要能夠在一開始施以重擊,就會瓦解對方的戰鬥意志,然後進入政治協商階段。這個被瓦德西稱為一廂情願的想法,確實具有一定的說服力,在德國社會中一直有其市場,只要看看納粹德國宣傳機器描繪的德蘇戰爭前景,就可看出偏見是多麼具有韌性。
晚年的老毛奇。(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爭論的終止:1886年的戰略轉向
就在參謀本部兩大巨頭繼續上演茶壺中的風暴時,外面的世界發生了更大的變化,也因此成為老毛奇接受瓦德西意見的契機。這些變化是彼此相關連的,軍事與其他領域緊密互動的特質,在此展現得淋漓盡致。
1880年代中期高爆彈藥的出現,是來自技術層面的危機,它讓原本基於要塞防禦能力而設計的作戰計畫全部落伍。所有新軍事技術的應用都帶有兩面性,高爆彈藥的巨大破壞力,對德、法兩國同時造成衝擊,讓攻勢、守勢作戰傾向變得不再確定。原本被視為可能採取守勢的法國,現在也可能先守後攻,這就使得作戰計畫制訂增加更多不確定性。
在戰略層級中最底層的技術層面,儘管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其效果最終還是要上升到戰略層級才能定型。在戰略層級中,政治的影響經常是決定性的。1878年因為巴爾幹的領土糾紛暫時解體的三帝同盟,在俾斯麥精巧的孤立法國外交運作中,於1881年再度復活,俄國被拉攏到德、奧陣營中。法國則因為海外殖民地的擴張,與義大利、西班牙的關係都出現裂痕,必須分兵駐防東南與西南的國界。在這個局勢紛亂的時刻,瓦德西確定東線攻勢作戰計畫絕對派不上用場,但他需要以證據說服一向頑固的老毛奇。
在瓦德西之後接任參謀總長的希里芬,就是這整個研究計畫的負責人,當時他擔任專門進行情報蒐集分析的第三處處長。參謀本部在巴黎負責法國東部鐵路調配的部門收買了一個間諜,他能接觸到法軍的動員與集結計畫。1885年春天,這個間諜將法軍1885/1886年的動員計畫(第六號計畫)交給德軍,希里芬就依據這個寶貴的情資,撰寫了一份敵情研判。報告指出,法軍擁有18個野戰軍與1個陸戰師,合計37個現役師,加上17個後備師,總兵力為54個師。此外還有第19軍常駐阿爾及利亞,1個師駐守突尼斯。若將民兵單位也計入,法軍的戰力超過103萬人,擁有2,514門火砲。
法國部署16個軍與12個後備師對抗德國,2個軍與2個後備師防守義大利,3個後備師提防西班牙。德法邊界的部署分為兩個梯隊,第一梯隊為現役的4個軍團,第二梯隊為3個由後備師組成的軍團。法軍的重心在右翼,著重於防守要塞防線刻意留下的香姆隘口;左翼與比利時接壤處,則只有1個軍團,但是為了因應德軍穿越比利時入侵,而部署了大量的騎兵。
德國參謀總長希里芬。(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基於希里芬的研究結果,老毛奇堅持的德軍部署將使西線出現2:1的兵力劣勢。因此瓦德西在1886年的備忘錄上建議,將德軍的主力部署於西線。他從三帝同盟重生的政治條件出發,判斷俄國不可能與法國同時動員對德宣戰。若法國決定發動戰爭,俄國最有可能採取的是觀望態度;因此,西線的勝利將是東線安全的最佳保證,而非將一半兵力用來防禦俄軍。為了確保西線戰場的勝利,則只能將西線兵力大幅增強。從法國動員的速度來看,西線作戰可在動員後第14天展開,法軍可能會立刻發動攻勢,決定性會戰可在第三週內開始,此時東線的情況勢必在可控制的範圍內,不會有立即的危險。
瓦德西計畫在東線維持最小的兵力,只留4個軍與3個後備師。這些部隊將不進行作戰部署,而是留在動員兵站中,避免升高俄國的敵意。如果俄軍在第14天沒有行動,這些兵力將被送到西線,預計可在第20天抵達柏林。如果俄軍動員了,德軍東線軍團的第1軍與第3後備師將開往東普魯士東部接敵;剩下的3個軍與1個後備師則集結於較後方,1個後備師留在西里西亞。即使法、俄同時動員,瓦德西也不會如老毛奇一樣將德軍一分為二,而是在西線部署9個軍,東線7個軍。與此同時,建議讓近衛軍、第9軍、與2個後備師留在他們的兵站中;如果法國提前發動攻勢,就將這些兵力直接送到洛林,最多只要10天即可抵達。這樣西線就增加10-12萬人,戰爭結果將由洛林會戰決定。老毛奇最終接受了瓦德西的建議,將1887年的戰爭計畫改為單獨對法作戰,兵力分配幾乎與瓦德西備忘錄一致。
參謀本部的軍事教育
不必為老毛奇最後的妥協尋找任何心理學的解釋,這個必然的結果深植於參謀本部的文化之中。一個組織文化的建立與維繫,靠的是恆常與齊一的教育,這一點也是參謀本部的強項。
1872年11月,戰爭學院與各級軍事學校,被納入參謀本部旗下。原本,戰爭學院這個普魯士陸軍最高學府,在行政管理的層級上由陸軍軍事教育總監處管轄,現在被老毛奇以教材、人員、與訓練統一性的理由加以兼併。這只是走完行政程序的最後一步,戰爭學院與參謀本部從來就是密不可分。
參謀本部同時也接管了各級軍事學校,包括:砲兵與工程兵學校、9個軍官學校、7個國防幹部學校、射擊學校、步兵教導營、馬術學校、砲兵射擊學校(柏林)、軍醫與獸醫學院(柏林)。另外加上一套完整的士官教育體系:每個師設有自己的學校,提供士官3年的教育課程。1890年時,每個師有超過400人爭取150個名額。如果以20個野戰軍、每個軍2-3個師來計算,一年可以訓練將近9千名士官。團級的學校則提供士官砲術、工程、地圖測繪等技術訓練。柏林的砲兵與工程兵學校每年接收800名士官,提供水利工程、測地、建築製圖、軍事工程、戰史、化學、與法語等課程。士官體系之下還有軍方的孤兒院,提供基礎教育課程,畢業後可以士官身份入伍,服役至少6年。
1900年代的德國參謀總部大樓。(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瓦德西在1880年代推動了第二階段的軍事教育改革。雖然身為傳統普魯士軍事貴族,在其軍旅生涯中受到家族與個人關係網路的幫助很大;但在軍中人事升遷上,他極為重視部隊上級為初級軍官所寫的評鑑報告,而非當事人的身世背景。他也要求軍官的作戰命令必須合乎文法規則與教範格式。他明訂參謀本部的軍官必須擁有中等教育卒業文憑(Abitur)的基本資格,在他任期結束時,已有超過一半的參謀軍官取得這項資格。德皇軍事內閣的成員對戰爭學院嚴格的入學考試十分不滿,因為許多年輕貴族軍官因為考試失利而失去升遷機會。但是瓦德西與當時的戰爭部長反而認為入學標準還不夠高,必須杜絕關說與推薦入學的陋習。結果瓦德西在這場角力中失敗,有力的貴族依舊可以在家族庇蔭下高升。1891年錄取戰爭學院的軍官中,210名為步兵兵科、35名騎兵、56名砲科、11名為工兵,年齡介於23-38歲,擁有5-16年服役年資。
1888年的戰爭學院課程顯示,人文教育的時代已經結束,實證主義與技術本位取而代之。從教學科目名稱的變化便能理解:戰爭藝術被更名為戰爭科學,教學的目標在培養純粹的軍事專家。由於戰爭學院的教官多由參謀本部支援,而參謀本部的戰史研究本來就著重戰術層面,這就使得戰爭科學課程幾乎全以戰術為主。學生從戰術形式與戰鬥序列的歷史演變開始學起,然後研讀戰場教範與準則。戰史課程則從腓特烈大帝開始,接著是法國大革命與拿破崙戰爭,再到威廉一世的統一戰爭。古代戰爭的內容完全消失,歷史課程的內容是精節版的,第三年的學生也不必再修歷史,而是遵照瓦德西的指示,將多餘時間用在學習科學技術。
從入學開始,戰爭學院的學生就接受參謀本部「工作中學習」的傳統薰陶。學校停課的7-10月期間,學生們進行兵科間的互換訓練,例如步兵軍官到野戰砲兵團實習。還有軍事調查與參謀作業訓練,包括鐵路與後勤業務的學習。最後是與參謀本部例行參謀現調完全相同的3週演習。戰爭學院畢業後進入參謀本部的試用軍官,過去是由老毛奇親自挑選,瓦德西擔任副參謀總長後,就交由各處處長自行決定。試用軍官必須在兵推、年度測考、參謀現調中,與來自部隊參謀部的參謀、第一線單位的軍官、以及參謀本部正式參謀競爭,經過重重考核之後,才有可能獲得正式成員的身份。
參謀訓練的精進
兵棋推演一直是參謀訓練的重要工具,隨著戰爭形式的改變,兵推規則也必須加以修改,否則就完全失去意義。參謀本部根據1870-1871年普法戰爭的經驗,利用重要會戰中的紀錄,發展了一套推算部隊交戰傷亡人數的公式,改進了團級單位的兵推訓練。這套方法能幫助指揮官瞭解何時部隊會支持不下去而從戰場撤出,這對兵推中判斷交戰雙方誰勝誰敗有重要意義。基本的判準有三項:部隊是否疲累?部隊是否維持良好的秩序與士氣?(這一點取決於上級是否下達矛盾的命令)敵人火力對部隊造成的影響?
團級兵推是所有軍官都熟悉的訓練,但在戰爭學院與參謀本部,則加上幾項額外的訓練考核。首先是「年度戰術測考」:每年1月,由參謀總長親自擬定發給參謀軍官的書面考題。測驗由一個戰術狀況開始,應用於團級或騎兵中隊的行動。每個應試者被要求研判狀況並下達命令,以書面方式回覆。接著會根據不同答覆下達第二個狀況,同樣以書面回覆。最後,由參謀總長、資深將領、與各處處長進行書面與口頭批評,口頭批評是在全體參謀集會時進行,以匿名方式討論每一份試卷。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個重要的測考期間,年輕參謀手頭仍有繁重的業務,只能利用晚間挑燈夜戰答題。
春夏之交,參謀總長會挑選出大約30名軍官(來自本部、部隊參謀部、與一線部隊),進行三週的戶外參謀現地調查。現調主要是戰略—作戰層次的兵推。參謀總長由幾名資深參謀協助擔任總裁判官,參加的軍官分為紅、藍兩隊對抗。兩隊各由一名校級軍官擔任指揮官,指揮一個軍級單位。總裁判官下達一個一般狀況給兩隊,各隊另有一個特殊狀況。通常會隨著虛擬戰況的進行,下達各種後續狀況。現調讓軍官能熟悉邊境地區的地形,獲取下達大型單位命令的經驗,更讓參謀總長得以深入認識下屬。現調也與當時的正式戰爭計畫有關,可用來測試計畫的問題與可行性。
歷任總參謀長小毛奇、法金漢與興登堡,以及魯登道夫、馬肯森、克魯克、比洛與提爾皮茲等陸海軍名將。(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從6月初開始,則有一連串的戶外實兵演習。這些由小單位到大單位的演習,都是由參謀總長規劃、總裁、與評論。輪調至野戰單位的參謀本部成員,就是在這些實兵演習中體驗實際的部隊指揮,並接受本部考核。所有參加演習的師級、軍級單位都必須將每日的行動與敵情研判詳細記錄於作戰日誌中。如果時間允許,演習開始前還有演習地點的戰史演講,所有軍官都要出席。實兵演習不只是職業軍官例行的訓練,對現役部隊而言,則是磨練戰技的機會;更重要的,則是演習中各單位都以戰時編制參與,後備役的部隊更能因此熟悉戰爭爆發時的組織環境。第二帝國似乎已經摸索出建立並維持一支精實陸軍的方法,利劍在手,是否就該出手一試鋒芒?
1880年代最後幾年,德國社會因為快速工業化而產生濤天巨變。統一之前就已經出現在各邦國的社會經濟變遷,在一個強力的中央政府有意無意地誘導下,匯聚成難以抗拒的洪流,開始沖刷貴族壟斷的政軍體系基礎。原本自認為高於社會的普魯士軍官團,在他們協助創立的帝國中,被迫在身份認同與效率原則間痛苦地自我調整。參謀本部,名符其實的陸軍靈魂與大腦,自然在這個變局中首當其衝。
延伸閱讀: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