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嚮往服役嗎？是時候重讀《驗證精實案》了－神仙、老虎、狗

胡又天專欄：
嚮往服役嗎？
是時候重讀《驗證精實案》了

2023-01-01 06:50 風傳媒

胡又天＊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等。

國防部舉行111年下半年陸海空軍晉任將官勗勉典禮，總統蔡英文除向晉任將官祝賀，也期許面對戰爭型態改變，國軍必須與時俱進。（資料照，蘇仲泓攝）

因應美國的施壓，蔡政府拍板決定義務役期調整為一年──或者說「延長」「恢復」什麼的也行，不出意外是罵聲與悲觀一片，沒幾人認為這樣真的可以有效提升備戰能力。至於要做到怎樣才能真正有效，你把標準開出來，得到的回應一定是：
一、我們不願意付足代價；
二、國軍一定會虛應故事。
既然我們不會想付足代價，那把辦不到的任務壓給國軍，國軍也只有虛應故事一途。那與其到時候再來扯皮，不如現在就建立共識，大家不要苛求什麼了，全民一起做做樣子，把美國應付過去就好。

這不是建議，這是現實。我們很多人已經是這個態度，我們還會維持這個態度，因為我們當過兵，我們知道國軍是怎麼一回事，國軍的核心是什麼。

國軍的核心，是業務。

業務是什麼？

就表相來看，是無窮盡的門面功夫、無止境的文書作業：在小兵是刷漆、打掃、搬東西，上去一些，是各種「證明我有在做事」的公文、記錄、報告。這當然都或多或少地有關於真正的戰備能力，一個大機構也不可能不靠科層組織來行政，但我們會心照不宣地盡量放大這些庶務的意義與價值，然後盡量放過真正的訓練與演習。這樣比較容易。

而就本質來看，這業務，其本質的核心，核心的本質，就是一個字：「凹」。

凹，是「量少質精戰力強」；凹，是要馬兒少吃草、不吃草也能跑起來；凹，是各種借調、支援；凹，是cost down，對下要求超額付出、超限壓榨。

自精實案及幾番縮短役期以來，國軍已經成為一個必須超限壓榨才能維持基本日常運作的組織。這當然是不健康的，但我們諒解，因為這是全民的意願。我們當兵時被凹，退伍後就是凹國軍的一分子，因為我們有選票。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慣老闆，那在慣老闆底下要怎樣才能混過去？我們心裡有數，因為我們身體有記憶。我們心裡有數，我們身體有記憶，所以我們可以想見各級同仁會如何一層一層凹下去，最後凹出一個大家心知肚明的空架子；但即便只是空架子，弟兄們也已竭盡全力了。即便這是無用功，我們知道源頭是不切實際的要求，而這不切實際是因為我們民意和執政黨都不願、不敢、不能切實，所以我們也不能再奢望什麼。

如果你對「國軍的核心是業務」這句話沒有切身的經驗，那麼，我要鄭重推薦一本書：2001年初版的《防區狀況三生效－驗證精實案》；如果你已經讀過，我更要推薦你再讀一遍，因為，時隔二十年，作者楊維中(zonble)又更新了！2022年，他不但作了修訂版，而且還寫了第三部十五到十八章。

有近8成的20歲以上台灣人同意台灣役男至少要服役1年才合理，只有不到2成的人不同意。（資料照，台灣民意基金會提供）

這本書，是作者1999-2000年在金門防區的服役經歷；他下部隊後，接任工兵營營部參一，掌管收發與返台差假業務，然後第一個震撼教育，就是由於正好遇到精實案造成的混亂，上面不撥新米，讓全連只能從糧粖庫房裡挖出爬滿蟑螂的十年陳米，吃了三個月的蟑螂飯。同時，又為新建校閱場，全連到海邊搬塊石搬了兩個月。同時，文書業務都還得做。政大新聞系畢業的zonble，以受過新聞寫作訓練的流利文筆，詳實記下了國軍基層業務世界無窮無盡的血淚循環：

業務不能不做，但是又能夠有多少時間作業？我們來一起算算看每天光是部隊集合上就花了多少時間：上午五點半、早點名，七點、集合用餐，八點、集合分配任務，十一點、集合用午餐，下午兩點、集合分配任務，下午五點、集合打掃營區環境，五點半、集合用餐，七點、集合分配任務，八點四十五、晚點名，一天集合九次，每次集合點名至少十五分鐘，也就是每天有兩小時十五分鐘花在點名上，因為上頭說，這樣才可以確實掌握部隊狀況，兵員絕對不可以脫離部隊掌握，這叫做「四清二點五查三找」，連上突然要公差又要集合 ⋯。更不要說你還要把時間花在吃飯、出公差、洗餐筒、服衛勤、洗衣服上面 ⋯

所有業務士在接任時，每每碰到對國軍早就心灰意冷的「師父」草率的交接、甚至沒有交接，在對防區一切陌生中業務還要四處碰壁一路在責難裡學，然後繼續意冷心灰，時候到了繼續草率交接，無止盡循環。每一次交接就是每一次讓國軍無法進步的無意義重新摸索，國軍要進步就必須改變做事的方法，改變業務的本質。而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說，國軍正在進步，國軍正在改變，國軍積極投入二代兵力整建，國軍正在搞精實案。……

我要作業。業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業務，所有的爽與操、喜與悲、愛與憎、信任與猜疑，都是因為業務。不過，後來有一次我去一處幫人事官問一份命令有沒有下來的時候，從防衛部一位中校參謀口中聽到一句震撼人心的話：「你們人事官怎麼會叫個兵來問呢？你們人事官在哪裡呢？業務怎麼會是兵來做呢？業務當然是由軍官來做啊！」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業務應該是軍官在做的。文書兵掛著卑微的軍階，扛著幕僚軍官的責任，領導幹部自然無法管理文書兵，因為這樣會癱瘓幕僚軍官自己該辦的業務。

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那位中校參謀的業務，也是他的文書兵在做。

兵役延長：網路留言內容，風向類聚分析。（資料照，TPOC台灣議題研究中心提供）

《驗證精實案》第一部「防區」的重頭戲是「防區狀況三生效」，即把戰備任務等級提升到對岸快要打過來的情況來操演；在這之中，部隊要重新編成，要專長戰力鑑測，要全面戰備演訓，還要開始使用新公文格式……吃不好，睡不飽，工作做不完，還要和過時的「線傳」，即正式名稱叫「國軍人事資訊系統」的線上傳輸系統搏鬥；終於完成了重新編成，也沒有什麼獎勵。

第二部「正義」作於2001年，是實體書（僅收錄第一部）的補遺，繼續記述了參一業務的種種混亂和荒謬。而2022年的第三部第十六章，則作了遲來二十年的總結：

過了二十年，我似乎有能力說明上個世紀九零年代的國軍遇到什麼問題。

軍中分成領導職與幕僚職，領導幹部負責管理、統御部隊，幕僚職則負擔那些一日不可停下的業務。由於基層幹部人數不足，在補充幹部的時候，優先補充領導幹部，導致幕僚軍官缺員，在晉升時，也往往看重在領導職、而非幕僚職的表現。九零年代，大專教育普及，大批的大專兵進入軍中，這些大專兵比軍校教育出來的軍官，更清楚怎樣經手業務，結果就是，大量的日常業務，就落在義務役官兵的身上，以士代官、以兵代官，居然變成了常態，至少在外島陸軍如此。……大批原本應該從事戰鬥工作的人員，得去擔任非戰鬥性質的工作。在這種狀況下，還想要看起來有著優秀的訓練與戰備表現，就讓部隊走上了造假這條路，讓基層營連造假的誘因太大了。一個被送到外島的阿兵哥，就這樣一直做著業務，奮力用文書維持著讓部隊得以運作的那個軀殼。承辦業務所需要的知識不是透過系統化訓練，而是讓流水的兵之間透過師父徒弟傳承，參一二三四各參文書都沒有相關的訓練班隊，而業務做不好，改進措施也不是看看基層到底是誰在承辦這些業務，而是下達更多的規定，印行沒有人去看的手冊。

那zonble會怎麼看恢復役期這件事呢？事情是12月底頒布的，而zonble早在11月就寫了：

有朋友算了一下：要維持約二十萬部隊的規模，每年至少要招募到三、四萬人志願從軍，而台灣年滿十九歲，進入役齡的男性人口，2022 年已不到十二萬人，再過幾年還會降到八萬人以下—我自己其實也得為台灣少子化擔上一定的責任—還想要全志願役是天方夜譚。參考十月十八日參謀本部人事次長李定中的說法，2021 年國軍的編現比為 90%，到了 2022 年則是 85%，根據 2022 三月份聯合報記者洪哲政的報導，有許多部隊的編現比還不到八成：

「國軍士兵編現比不及八成部隊，有陸軍特戰、兩棲部隊、砲兵部隊、陸軍防空部隊。士官編現比不及八成的，則有陸軍機步部隊、砲兵部隊、裝騎部隊、火箭部隊、防空飛彈部隊。軍官編現比不及八成的則有海軍陸戰隊兩棲偵搜大隊及其所屬單位、步兵營、戰車營、砲兵營各連及守備中隊、運輸車中隊、砲車中隊、防備連、飛彈連；空軍防空暨飛彈部隊；憲兵 202 指揮部。」

可是在軍中走過這一遭，自己也心知肚明，又不是延長役期、就代表有戰力，就讓我多當個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參一，多編多少期的軍中報刊，我也不覺得我有戰力。

當兵,國防部,兵力。（資料照，圖／國防部發言人臉書）

基層幹部仍然不足。比方說，國防部為了增加基層軍官，與幾所大學合辦了一個國防學士班，2019 年招募十名、報到九人，三年後只賸下五人在學：2020 年招募 20 人，報到 20 人，兩年後也只賸五人：2021 與 2022 分別招募 40 人及 80 人，但只招到 14 人及 25 人…我猜最後每年也都是賸下五人吧。

業務不會因為幹部不足而消失，招了多少官兵進來，部隊有多少人，就會產生多少讓部隊可以起碼動起來的業務，幹部不足就會讓義務役之間自己用奇怪的方式傳承部隊實務，幕僚的工作掉到義務役身上。延長役期之後，也不知道又有多少是真正的戰力，多少是丟去承辦因為延長役期而產生的新業務。

從我服役時的精實案開始，國軍已經精到再無可精了，接下來，國軍會因為恢復役期，回到我們開始碰撞精實案的時代嗎？我們的下一代服義務役時，還會遇到跟我們一樣的破事鳥事嗎？國軍到底會怎樣啊？但我也不能做些什麼了吧，八、九月份無人機騷擾防區離島，我透過軍人之友社捐給大膽守備隊兩萬塊的加菜金，我能對國軍做的也只有這樣。

為什麼《驗證精實案》時隔二十年又更新了？因為zonble八月的時候用了三天年假，到金門重遊故地，和弟兄聚會；玩的時候很開心，回來以後，卻因為喚醒了當年的創傷記憶，喚醒了身體裡當年那個被幹到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對、什麼都做不好的二兵，而陷入了「像是要把人吸進無底深淵的那種情緒」之中。為了處理這種抑鬱，為了安頓自己，為了走出來，他只能使用寫作這個方式。不考慮出版，不考慮篇幅，只為自我療癒，他不避瑣細，又寫了將近十萬字，把服役第二年調去編報紙的事情，還有這次重遊的經歷作了補充。

這是我今年看過最動人的長篇散文，雖然讀到一半也覺得「怎麼還沒完」忍不住加快速度。當年《驗證精實案》出版的時候，我大一，我哥正在服役，他買了這本書，為之絕倒又心有戚戚焉；後來2004年，網上流行一首用表情符號orz寫成的「orz之歌」，我點進去作者zonble的網誌看，發現他正是《驗證精實案》的楊維中，而且又讀了藝術研究所，寫了不少黑色幽默的文評、藝評，還自己用Garageband編曲，錄製自己寫的歌。有相當一段時間，他是我最欣賞的創作歌手，他當兵時寫的〈少年〉，我後來服役時聽了不知多少遍。

台灣軍人,國防部,當兵。（資料照，圖／翻攝自國防部發言人臉書）

這樣一個多才多藝的奇人，後來選擇的職業竟是資訊業工程師；使用蘋果電腦的朋友，應該知道蘋果上最好用的中文輸入法「香草輸入法」，也是他參與開發的。如果他當年繼續走文藝的路，我們現在應該已經多了一位名家，然而他的想法是可能會先餓死，所以選了穩定的行業，文章和歌曲就只掛在自己網誌上，沒想出版營利，也沒多與媒體藝文圈來往，所以我們很多作家朋友都還不認識這位通才。

而我想藉著他續寫《驗證精實案》這件事來闡發的道理是：對於國軍會怎麼落實這役期調整、國軍能且只能做到什麼地步，我們有好幾百萬服過兵役的國民，會從「身體記憶」來在第一時間就下意識地明白、認定，別抱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哪怕頭腦告訴我們這不合理、那不夠，哪怕我們也會端著一些道理和數據指點江山說應該怎樣怎樣，我們的身體會發出訊息，教我們諒解那一切的虛應故事；我們的心，是和那些為在日常運行和表面工夫上應付過去就已竭盡全力的弟兄同一邊的。換我們坐在主官的位子上，我們很可能也是個只會凹人的混蛋；我們現在身為民意的一分子，就是在凹整個國軍。不讓馬兒多吃草也要馬兒跑，那麼馬兒稍微跑幾步意思一下，也就很對得起我們了。哪怕輿論吵得再鬧，哪怕台海危機迫在眉睫，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心是這麼想的。

如果你沒有當過兵，或者你比較幸運沒有經受過「業務」的洗禮，那麼，推薦閱讀《驗證精實案》。如果你已有明悟，那麼，身為國家主人公之一，我們能為國軍多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

我的想法就是不多給什麼壓力。延長役期後多出來的人力，全部都丟去承辦因為延長役期而產生的新業務也好，全部都丟去補前人的坑、把200%超限壓榨的程度緩解到190%也好。如果有需要我們說話、評論這到底能增加多少實際戰力的時候，一切都說好好好，高度讚賞、完全肯定國防部和基層弟兄的辛勞與苦勞。如果我們主權獨立，當然不該說這種混帳話的，但現在我們上面是美國，所以大家一起把美國應付過去，就是最得人心，也是唯一能夠實行、且必將實行的方案。

如果不信或不服，請看《防區狀況三生效－驗證精實案》。還有，主題曲〈少年〉極好，一定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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