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麗喬:小國大戰略「和戰兩手」~台灣面對中國的不對稱戰略


尹麗喬專文:
小國大戰略,
「和戰兩手」
台灣面對中國的不對稱戰略

2024-04-10 19:30 風傳媒

尹麗喬 *哈佛大學政府系博士,現為台灣大學大陸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研究員。專長為國際安全研究及中美關係。回台前,曾任職於美國斯沃斯摩爾學院(Swarthmore College)及達特茅斯學院(Dartmouth College),並為美國知名智庫大西洋理事會(Atlantic Council)客座資深研究員。最近和甘迺迪家族合作於台灣出版《甘迺迪:美國願景》(John F. Kennedy: A Vision for America)。

尹麗喬:小國大戰略「和戰兩手」~台灣面對中國的不對稱戰略
美中關係。(美聯社)

從古至今,極少國家單純因弱小而滅亡,卻有不少國家因愚眛而衰敗。以史為鏡來看國際政治,國與國之間的「和」與「戰」一體兩面,箇中拿捏尤其不易。

一個國家過於軟弱,事事委屈求全,終招他國軟土深掘、得寸進尺,縱然是大國,亦會被瓜分蠶食[1];反之,一個國家過於強勢,一昧窮兵續武,四處樹敵,就算是霸權也不免遭各國圍困,終至覆滅[2]。國際政治講究進退有節,攻守自如。

以當代國際局勢而言,強大如美國碰上北韓也講究「和」與「戰」的平衡。華府的兩韓半島權威車維德 (Victor Cha)曾特別撰文闡述美國對北韓的「鷹派交往」(hawk engagement) 戰略。車維德指出,華府需要與平壤交往,因為交往可以避免北韓在沒有勝算之下,仍把攻擊南韓視為理性的選擇;北韓若因美朝關係惡劣,全然喪失「和」的元素,而對現狀毫不留戀,就算強大如美國也無法嚇阻北韓。剛柔並濟,才是王道。

大國如此,小國亦復如是。而對小國來說,和戰攻守的挑戰又更嚴峻。小國本身資源有限,無法和大國進行全面競爭。從這個角度來說,小國大戰略,勢必得本於「不對稱思維」(asymmetric thinking),講究「和」、「戰」的精準拿捏,須綜觀全局,僅專注必要戰場,養精蓄力,等待最有利的時機進場。「先勝而後求戰」。

「不對稱思維」的「兩手」戰略之於台灣在兩岸政策上的應對進退尤為重要。中國共產黨自毛澤東以降,早深諳「和戰兩手」,鑽研鬥爭(「戰」)妥協(「和」)的交替運用。也正因如此,美澳等民主國家現也開始研究應如何制定自身的「兩手」戰略反制中國。

面對中國的「兩手」戰略,台灣可如何拿捏「和」、「戰」的分寸,以「兩手對兩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台灣對中的「和」,是否就只是朝貢政治,向天朝表忠?台灣對中的「戰」,又是否就只是與中國全面「 直球對決」?台灣可如何借鑒古今中外各國的教訓[3],制定以小搏大,不觸碰統獨議題,能被台灣大多數選民接受的兩岸戰略?

當然,台灣所處的時空背景、國際局勢、及身分認同問題自成一格,難有完美的範例供台灣借鏡。末學後進,班門弄斧,以下的分析不可能面面俱到[4],更不是「終場陳述」( last word),但望文章提供一些討論基礎,釣出高手。「自己的台灣自己救」。面臨外在的挑戰,保衛台灣的第一步,就是每位公民都實事求是地思考台灣的未來。在民主國家,大戰略不是廟堂卿士的禁臠;國家興亡,公民有責。

下文分為三部份探討台灣對中的「和戰兩手」戰略:

一、中國對台「兩手策略」背後的思考。

二、台灣對中「和」的一手。討論分為兩個層次:先探討對中發動「和平攻勢」對台灣的價值,再分析兩岸之間在不拘泥於標語箴言的前提之下,是否有「和」的空間。

三、台灣對中「戰」的一手。討論仍分為兩個層次:先分析可如何反制中國灰色地帶作戰,再討論如何「以戰求和」。環繞這兩個議題,再著重分析「戰」、「和」的轉化問題。

同時,本文為《小國大戰略》系列文章終篇,文未將總結全系列以「韌性」為中心的台灣大戰略。

要特別強調,中國的「和戰兩手」是「攻勢版」(offensive version),核心在於分化、麻痹、欺騙對手以創造戰機,追求以最小的代價達到擴張的目標(見下文)。反之,台灣的「和戰兩手」是「防守版」(defensive version),關鍵在於羈縻牽制對手以限縮其戰略迴旋空間 (space for strategic maneuvering),謀求綿裡藏針,不戰而屈人之兵。

具體來說,台灣版「和戰兩手」可分三個層次來理解。首先,台灣很難單以「一手」應對中國的「兩手」。尤其是中國「和」的一手乃為以和之名,行戰之實,台灣必須反制。

再複雜一些,「和戰兩手」不(一定)是「半和半戰」;和戰的比例要隨形勢動態調整。舉例而言,如果中國將要侵犯台灣,當然要全力迎戰。反之,如果中國局勢特別不穩,「以靜制動」可能就很重要。就是千萬不能和戰不定,貽誤時機。

到最抽象的層面,「和戰兩手」追求「和中有戰、戰中有和」。「和」有「戰」的元素;羈縻是為了將對手逼上對己有利的軌道, 並為下一階段可能的衝突做準備。「戰」有「和」的元素;衝突是為了創造未來和緩局勢的有利條件。「和戰兩手」的最大挑戰在於主動掌握「和」、「戰」的轉化,進退有序,「和不忘戰、戰不忘和」。

拿破崙曾道,鐵拳就要藏在天鵝絨手套中(iron fist in a velvet glove)。這就是台灣「和戰兩手」的精神。

「兩手對兩手」,分庭抗禮,互別苗頭。

中國對台「兩手策略」背後的意涵

「和戰兩手」現是中國對台統戰手段的主要策略。一方面以融合發展、和平談判為餌,另一方面又不放棄武力犯台,以各種灰色地帶、經濟脅迫、及認知作戰對台施壓。和戰兩手旨在分化台灣民眾,若島內居民自行混亂崩潰,中國統一台灣自然水到渠成。

要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台灣就必須充分掌握中國的立場、角度、及偏見。我們可先從分析北京「和戰兩手」策略背後的三個思考著手。

一、中國輕視民主體制,認為自由只會帶來混亂。

二、儘管中國不會放棄武力犯台,但是兩岸關係一定會有「和」的元素。當然,中國的「和」是戰術,我們對中國不能有幻想。

三、和戰兩手是中長期戰略,隱含中國不認為短期之內需要解決台灣問題的意味。

這有兩個原因。中國的首要任務是政權的安定無虞、國家總體發展、及民族復興進程,再加上中國領導層普遍視統一台灣為時間問題,台灣在其眼中是「小局」,不能因小亂大。小局在台灣海峽,大局在太平洋。中國在處理兩岸關係時,不得不考慮美中關係。

舉例來說,中國對台灣2024總統大選的反應,就較往年相對克制,其中的一個解釋就是北京投鼠忌器,不願影響去年拜習會後美中關係已取得的和緩趨勢。

華府對北京的思考也有一定的了解。美國在台協會(AIT)台北辦事處處長孫曉雅2023年6月12日發表談話,強調「美中台關係不是零和賽局」。美方理解,中國口頭上強硬之餘,內部問題重重,短期之內在台海仍須維持「鬥而不破」。

當然,中國內部也不是只有一種聲音,亦有少部分的少壯「鷹派」,認為台灣的戰略地位極為重要,不能任由台灣獨立存在,或由美國操控,必須盡早掌握在手中,才符合中國發展的長遠目標。這樣的說法雖不是當今北京官方的「 主旋律」,仍不可忽視。

無論如何,中國就算是鬥爭,也有其脈絡,不偏離「有理、有利、有節」(毛澤東語)。在「知中」的基礎上,台灣要如何在「和」及「戰」兩個戰場接中國的招?

「和」:羈縻的藝術

對台灣而言,兩岸的互動、交流、連結、甚或只是建立默契,都要有清楚的目的性,不能獃獃的「被統戰」。「和」對台灣沒有明確的價值時,動不如靜。 不過,謹慎之餘,我們仍需思考台灣可如何以「和平攻勢」箝制中國。這分為至少四個面向。

首先,「和」中, 就算不成功,也可幫助台灣打國際輿論戰,對外表現出是兩岸負責、穩健、可預測的一方,同時將北京形塑為「麻煩製造者」(troublemaker)。這是「以和為戰」。

二、「和」有可能增加中國對台海現狀的認可及和平解決兩岸問題的期盼,並因而增加成功嚇阻的可能性。這和序文中所提及之美國對朝鮮的「鷹派交往」政策有相同的邏輯:要成功地嚇阻對手不輕舉妄動,就必須讓對手認為維持現狀比改變現狀更符合其利益。這是「以和止戰」。

三、「和」可給予台灣戰略迴旋空間以處理中國的灰色地帶作戰。這是「以和備戰」。這部分須解釋北京灰色地帶作戰背後的思維及「和」、「戰」之間的轉化問題,下一段討論「戰」時再一併闡述。

四、「和」可增進兩岸的訊息流通。起步時,純事務性的交流是建立進一步溝通管道的契機。國際政治充滿著誤解(misperception)及訊息不對稱(information asymmetry),雙方都有誘因去避免沒有必要,不在計劃當中的衝突。這也正是為什麽美國國安顧問蘇利文會強調高強度的國與國競爭之同時也需要高強度的外交對話以管控摩擦。這是「以和避戰」。

儘管「和」中對台有可能的價值,但是羈縻中國,談何容易。而台灣在討論跟對岸該如何建立互動基礎時,許多時候可能又過於著重於如何以標語、箴言建立互信,發展互動基礎。前國安會諮委林中斌曾指出,我們有太多人、花太多時間要找「說法」來為兩岸解套、換取兩岸和平。但兩岸之間不是「說法」的問題,而是「意願」問題。那麼,兩岸的「和」,除了「說法」之外,還有其他面向嗎?

英國史上最著名的政治家和外交家之一巴麥尊勳爵(Lord Palmerston,1784 – 1865)曾說,國際政治中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在此前提下,台灣不須信任中國,但可以推斷中國的行為是利益導向的,傾向追求所認定的國家利益。儘管中國可能時而過度自信,對國際關係的研判不一定總是準確,但中國仍會在自己的戰略前提之下作出盤算。

顯而易見的問題是:統一台灣會不會令中國的地緣政治處境更為複雜?台灣既是美中大國競逐的前沿及印太的樞紐,也是兩國的地緣政治緩衝地帶 (buffer)。北京必須深思,將緩衝移除會不會反而衝擊印太地區的平衡,不但陷日、韓於戒慎恐懼,也可能大幅增加美中直接衝突的機會。就算明天台灣投降,接受一國兩制,中國也不見得輕鬆,反倒要即刻面對美中競爭的終局 (end game);試問,中國準備好了嗎?

順著這個脈絡,某種型態的「維持現狀」,會完全抵觸中國的利益嗎?若如前所述,從北京當局的角度來看統一只是早晚問題,對台灣是否可更有彈性一些?而台北(及華府)又可如何「利用」北京的自信,穩定兩岸局勢?對台灣而言,有時間,就有空間。

進一步說,中國當前經濟欠佳, 短期內要好轉,挑戰極大。如上文所言,北京的首要目標是政權的安定無虞、國家總體發展、及完成民族復興進程。中國,在經濟下滑之際 — 就算北京認為其經濟問題最終不影響「東升西降」的歴史趨勢 — 是否會有對台灣採取更加務實之態度的壓力?

2023年十月,《彭博》點名某些台灣科技業者正在協助華為建設晶片廠,幫助中國突破美國的科技戰封鎖,並有違反美方制裁的疑慮。台灣的業者自然應該遵守國際法規,台北也一定會和華府站在同一陣線,但這一篇報導正點出台灣對中國在某些議題上的重要性。

在中國新的經濟形勢之下,兩岸在什麼領域,可以秉持尊嚴對等的原則,交流對話?有什麼是符合台灣利益,而中方又感興趣的議題?台灣是高科技業,尤其是半導體產業的世界「強權」,我們又可如何利用手中的籌碼穩定兩岸關係?中國政協主席王滬寧最近曾表示要聚焦加強兩岸產業合作,台灣可如何接招?

中國的「兩手」不可能沒有「和」的元素。一方面,台灣不能因此而麻痹大意,落入統戰陷阱。另一方面台北也需研究北京「和」背後的思路,伺機而動,思考可何時羈縻中國。台灣既不能因恐懼而「和」,也不須懼怕和中國在「和」的戰場上交手。台灣可評估符合中國取向的交換,並思考其交換是否與台灣主權和利益相衝突。若兩岸「和」有一絲的空間存在,那就在北京的戰略自信及兩岸利益交集之上這「兩點一線」之間。自信可鼓勵彈性,而有利可圖的「生意」大家自然會感興趣。

要特別強調,上述對「和」的討論,假設雙方基本上沒有互信。事實上,國際政治中,就算沒有互信,「和」也並非毫無可能,重點仍在於利益。反過來說,有互信,但是沒有利益,也不會合作。

兩岸初期交往時,雙方無互信。據說當時台北官方訪問北京,甚至不敢在下榻的飯店淋浴,怕水裡被下毒。但是,有利益就有談的空間及可能。 

當然,互信並不是不重要。信任是合作的潤滑劑。如有互信,台灣就有可能擴展上述「兩點一線」之間的合作空間。

而要和中國建立互信,除了透過事務性協商建立互動基礎,當然還有兩岸論述的挑戰。在處理這個問題上,近年來的泛藍陣營確實有對中國進行政黨外交的籌碼,但相對來說,泛綠陣營在政治攻防上卻較無包袱。美國有句政治俗諺這麼說:只有尼克森才能去中國(only Nixon could go to China; 尼克森是共和黨內著名的反共鬥士,但也是美中關係正常化的主要推手之一)。

不過,台灣當然不應「為和而和」。就算「和」對台灣有一定價值,台灣仍必須時時評估風險得失,動態調整對中國「和戰兩手」中「和」的比例。「和」的同時更要清楚地讓對方知道遞出橄欖枝並不是示弱。從這個角度來說,台灣決不能因為「和」而忽略國防、自癈武功,或為了「和」卑躬屈膝。和不忘戰。

「戰」:鬥爭的技巧

「戰」不只和軍事有關,也包括外交、經濟、國際輿論等一切領域的對立、脅迫、及衝突。這是國際政治中「硬」的一手。

軍事上,台灣需全力備戰以止戰己有不少討論,不再贅述。筆者希望進一步討論有關「戰」的兩個議題:
(1)我們要如何嚇阻中國的灰色地帶作戰;
(2)我們要如何利用「硬」的一手穩定區域局勢。
有這兩個議題為「例」,再分析「戰」、「和」之間的辯證關係。

灰色地帶作戰意指以未達戰爭門檻為底線或靈活在非傳統與非正規的地帶(如經濟及資訊領域)的衝突及脅迫行為。中國的灰色地帶作戰背後有兩個「特色」:

一、灰色地帶作戰不求鯨吞,但求蠶食。舉例而言,中國的飛行器及船艦對海峽中線的侵犯,一方面是北京單方面一步一步對台海現狀的挑戰,另一方面又不是嚴格定義上的軍事侵略。對海峽中線的侵犯,從北京的角度來說,儘管只有小利,但是代價極低,可「積少成多」。

二、中國也可利用灰色地帶作戰試探台灣保家衛國的決心及美國對台的支持。如台北及華府對北京的灰色地帶作戰沒有及時有效的回應,北京既可軟土深掘,常態化新的現狀。反過來說,就算台灣能夠即時應對中國的試探,北京的灰色地帶作戰仍可消耗台北的國防資源,甚至麻痺台北的警戒心。

台灣(及美國)當然有一定能力回擊中國,但「牛刀不殺雞」,無法冒著升高對抗態勢的風險,以傳統軍事手段回應中國的灰色地帶作戰。正因如此,台灣嚇阻中國灰色地帶作戰的挑戰很大;嚇阻的第一要素,就是必須要在對手輕舉妄動時,有效地懲罰對手。

要嚇阻中國的灰色地帶作戰,台灣或可思考應如何訂定自己的灰色地帶作戰[5]。台灣對中的灰色地帶作戰,可歸納為三項原則:

一、台灣需增加中國灰色地帶作戰的成本,使其成為「虧本生意」。

二、在不觸碰紅線的前提之下,挑戰對岸,並在非軍事領域與中國周旋以反制中國。

三、追求後發制人。台灣的灰色地帶作戰,不是為了單方面改變台海現狀,而是為了在以符合比例原則的前提之下,反制中國對現狀切香腸式的挑戰(salami tactic)。

具體來說,台灣的嚇阻策略又可分為至少兩個層次:第一為國際外交輿論戰層次。台灣必須不斷地利用中國的灰色作戰在國際上論述中國對國際秩序穩定的威脅,並以此進一步「國際化」兩岸關係。如果中國不收斂其灰色地帶作戰,台灣或可與民主夥伴合作,邀請更多國外高層級的政治人物訪問台灣,或者參加各式準軍事區域演習(如海巡層級)。

另一方面,台灣也可思考能否與美國達成一定的默契,以外交手段反制中國的灰色地帶作戰。華府可向北京表示,如其灰色地帶作戰不知節制,華府可能針對北京在乎的議題上減少北京希望華府做的宣示,或進一步制定支持台灣的法案及政策。

第二個層次為兩岸經貿交流。台灣,為了反制中國的灰色地帶作戰,可思考需不需要和中國保留一定的經貿及民間往來,以牽制中國,並為台灣創造更多的籌碼。如果中國以灰色地帶作戰片面改變現狀,台灣是否可藉由管制雙方經貿民間往來的方式反制?近年來,中國對台提倡融合發展,台灣能否「將計就計」,利用中國的政策增加自己的戰略迴旋空間?有時,先有「和」,才能戰。「以和備戰」。

進一步說,兩岸有一定程度的「和」,才有緩衝地帶(buffer zone)。當然,我們都希望北京停止其對台海現狀的挑戰。若中國堅持己見,台灣只能試圖管控雙方的衝突;兩岸在經貿外交上的衝突,其代價比軍事上擦槍走火來的低。

當然,「以和備戰」也有風險。一方面,台灣管制雙方往來是「七傷拳」,也會損害到台灣部分產業的利益。另一方面,「和」也會創造讓中國施壓台灣的機會。台灣需要精算其利益,謀定而後動。

小結一下,台灣應對中國的灰色地帶作戰,須「戰」的「恰如其分」,在不過份升高態勢的前提下增加中國灰色地帶作戰的成本,「以戰逼和」。同時,台灣也可考慮如何利用兩岸之間的「和」來牽制中國。

小國的「戰」常常不是「直球對決」,而是塑造局勢,逼對手走上對己有利的軌道,或是攻擊對手的軟肋。對手要是不求和,就必須面對不想打、或還沒準備好要打的仗。《小國大戰略》(4)所討論的「民主保台」,將台海局勢國際化,以「和平攻勢」應對中國的脅迫。這即是「以戰逼和」的另一範例,又有上個段落所討論之「以和為戰」的元素。

的確,「和」及「戰」常只有一線之隔。《小國大戰略》(1)所討論過的美國冷戰「圍堵」(containment)戰略,大家常認為其著重於「戰」,但圍堵其實也很著重「以戰求和」。美國國家安全會議NSC-68號文件 -- 圍堵戰略的藍圖  -- 特別指出,強大的軍事威嚇力之餘,成功圍堵蘇聯還需要兩個基本的要素:(1)華府必須要能夠和莫斯科談判,以「幫助」蘇聯調整政策[6];(2)華府在施加壓力之餘,必須足夠謹慎不去挑戰到莫斯科的聲望(prestige),讓莫斯科體面地撤退[7]。不知退,焉知進。 這個道理對資源有限的小國,可能又更為重要。

順其脈絡,小國也需要處理甚至是利用大國的衝突。如前所述,美中關係一去不復返;「新華盛頓共識」就是討厭中國。共和黨的政治人物,對中國常常更是極為忌憚。如此氛圍之下,華府對北京的政策,「戰」的元素,越來越多。軍事之外,貿易戰、高科技制裁,及從歐洲打到南太的外交戰及援助戰,戰鼓一通又一通被敲響。如果華府是黑臉,台北是否可當白臉?華府越強硬,台北是否可以越克制?這是否是台北可以和華府商討的「兩手策略」?台灣要如何「以戰求和」,利用美國一起打外交戰?[8]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總結一下「和戰兩手」全文,《易經》彖曰:「剛中而柔外」。這就是台灣「和戰兩手」的核心。

《小國大戰略》總結

台灣不分黨派,各界應該都能同意,台灣未來幾年的外部挑戰絕對不會少面對北京帶來的風險,台灣至少可建立起兩道「戰略防火牆」。

第一道「防火牆」是《小國大戰略》(4)所討論的「民主保台」。台灣可依托民主陣營夥伴,一方面與陣營中的對中鷹派合作反制中國,另一方面試圖說服陣營中的對中觀望派羈縻中國,全力將台海情勢國際化,限縮北京冒進的空間。嚇阻不單純是對抗。成功的嚇阻要求軟硬兼施。

第二道「防火牆」是本文討論的「和戰兩手」。「和」的一手是全力探尋兩岸利益的交集,說服中國升高台海局勢不符合其利益。「戰」的一手是一方面全力備戰來止戰,另一方面塑造局勢,陷對手為被動,再利用大國競爭格局,順勢逼和。「和」 不是投降,「戰」不是挑釁,「和」、「戰」缺一不可。

兩面「防火牆」既利用國際局勢箝制北京,又不給北京藉口冒進,並試圖和緩兩岸局勢以保障台灣的繁榮及和平。兩面「防火牆」都要求台灣充分利用大國之間的合縱連橫,相機行事。以屈求伸、羈縻牽制,這是台灣「戰略防火牆」背後的韌性原則。

《小國大戰略》系列文章於此完筆。《小國大戰略》(1) 以范睢的「遠交近攻」,鄧小平的「韜光養晦」、及凱南的「圍堵」政策為主要範例,闡述大戰略的三要素:對國際總體現勢的觀察和預測、 國家主次目標的排序、及戰略綱領。《小國大戰略》(2)以二戰前的波蘭及西夏為例,分析什麼樣的大戰略不適合台灣。《小國大戰略》(3)、(4)、(5)則試圖闡述以「靈活韌性」為中心的台灣大戰略及其必要性。

系列文章每一篇都是獨立個體,但是又「互通聲氣」,尤其是最後三篇文章。《小國大戰略》(4)及(5)都是為具體處理(3)所討論之台灣所面臨的兩大地緣政治風險而撰寫。

系列文章中所提出的「靈活韌性」為中心的戰略,基本上不抵觸台灣現今任何主流政黨的兩岸及國際路線。筆者於《小國大戰略》(3)中提出台灣是否有可能制定超越統獨及族群而又符合國際現實的戰略之智識習題(intellectual exercise)。儘管以上的分析一定疏漏不少,筆者希望以系列文章論證台灣制定「中間路線」大戰略並非完全不可能。在現今國會三黨不過半,及總統得票率不過半的政治形勢下,台灣建構跨黨派的「戰略最大公約數」,又更為重要。當然,這並不是說政黨政治不重要,也不是說台灣的認同問題不重要,而是台灣需要思考在外有強大壓力的情況之下,要如何團結多數的國民面對挑戰;台灣需要生存茁壯,才能夠決定自己的未來。大家都是「台灣大聯盟」的一份子,呼吸着自由的空氣,耕耘着民主的土壤。

特別感謝不少台美專家先進的鼓勵及討論,尤其是(以姓氏筆劃排列)李大維、吳迪、郭崇倫、洪奇昌、徐斯勤、梅復興、辜樹仁、閻紀宇、謝文生、蕭嫣然(Amanda Hsiao)的詳盡指正。也特別感謝陳柏青以文學家的「圈外人」角度提供的意見。文中的觀點僅代表作者個人意見。一切疏漏,作者當負全責。

文章定稿於蕭嫣然女士生日之際,順祝蕭女士生日快樂,以文相贈。

[1] 如北宋末年。

[2] 如一戰前的德意志帝國。

[3] 有些印太國家已經開始探討如何以「和戰兩手」策略制衡中國,如澳洲。

[4] 舉例而言,文章因為篇幅問題不能深入討論半導體及認知作戰議題。 希望未來有機會再寫專文討論。

[5] 現今對台灣應如何反制中國灰色地帶作戰的分析,一般較著重於台灣可如何在中國灰色地帶作戰發生之後被動作出反應,而不是主動嚇阻。

[6] 原文為: “At the same time, it is essential to the successful conduct of a policy of "containment" that we always leave open the possibility of negotiation with the USSR. A diplomatic freeze – and we are in one now – tends to defeat the very purposes of "containment" because it raises tensions at the same time that it makes Soviet retractions and adjustments in the direction of moderated behavior more difficult. It also tends to inhibit our initiative and deprives us of opportunities for maintaining a moral ascendancy in our struggle with the Soviet system.” State and Defense, Secretaries of(1975) "NSC-68: A Report to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Naval War College Review: Vol. 28: No. 3, Article 7. Available at: https://digital-commons.usnwc.edu/nwc-review/vol28/iss3/7

[7] 原文為:“In ‘containment’ it is desirable to exert pressure in a fashion which will avoid so far as possible directly challenging Soviet prestige, to keep open the possibility for the USSR to retreat before pressure with a minimum loss of face and to secure political advantage from the failure of the Kremlin to yield or take advantage of the openings we leave it.” State and Defense, Secretaries of(1975) "NSC-68: A Report to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Naval War College Review: Vol. 28: No. 3, Article 7. Available at: https://digital-commons.usnwc.edu/nwc-review/vol28/iss3/7(

[8] 以克制取信於各國,見Ikenberry, G. John. After Victory: Institutions, Strategic Restraint, and the Rebuilding of Order After Major War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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