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
近代史上最幸運的戰爭罪犯
閻紀宇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專業譯者
越戰時期美軍戰爭罪犯威廉・凱利（William Calley）（AP）
今年4月28日，一名80歲老人威廉・凱利（William Calley）在美國佛羅里達州根茲維（Gainesville）一座安寧療護中心嚥下人生最後一口氣，除了家人，沒有引發任何關注。可是3個月之後，《華盛頓郵報》得知他的死訊，發了一篇訃聞，《紐約時報》、美聯社等主流媒體隨即跟進。
凱利是美國陸軍退役中尉，上過越南戰場，雖然得到紫心（Purple Heart）與銅星（Bronze Star）勳章，其實沒有什麼戰功可言。儘管如此，凱利卻是這場戰爭的關鍵人物之一，他的死亡也再度揭開美國軍事史上最黑暗的一幕。
1968年3月16日清晨7時30分，時年24歲的美軍第23步兵師（23rd Infantry Division）少尉排長凱利，率領第11旅第20團第1營第3連約100名官兵，搭直昇機來到越南中部廣義省的松美（Son My）掃蕩「越共及其同路人」，短短幾個小時內擊斃504人（越南官方數字，美軍統計347人），看來又是一次迅雷不及掩耳、乾淨俐落的任務執行。
美國軍事史上最黑暗的一幕
但問題是，死者全部都是手無寸鐵的村民，而且大部分是婦女、兒童與老人。多名婦女和女孩死前遭到輪姦，死後屍體遭到臠割，年齡最小的小女孩只有12歲。
有些村民被美軍用刺刀活活戳死；有些是全家人躲進防空洞，被美軍送上一枚手榴彈；有些人邊走邊哭被趕到村中廣場或趕進排水溝，再由美軍以機槍掃射成蜂窩。美軍縱火焚燒村民的茅屋，不忘對逃生的村民補上幾槍。凱利看到一名和尚，一槍解決；後來又看到一個小男孩爬出水溝，把他抓起來丟回去，也是一槍解決。從進村到出村，這批英勇神武的美軍沒有遭遇任何抵抗，而且凱利和他的弟兄們顯然樂在其中。
慘絕人寰的滔天罪行，主角不是日本皇軍、納粹德軍或蘇聯紅軍，而是天下無敵的美國陸軍。這是越戰期間最嚴重的戰爭罪行（之一），後世稱之為「美萊村大屠殺」（My Lai massacre），因為駐越南美軍地圖將松美標記為「美萊4號」（My Lai 4）。
1968年越戰時期美軍犯下的戰爭罪行，美萊村大屠殺（My Lai massacre）（Wikipedia / Public Domain）
五角大廈企圖隻手遮天
見證屠殺的直昇機駕駛員湯普森（Hugh Thompson Jr.）不但搶救了16名越南兒童，而且回基地之後立刻向上級舉報，調查小組隨即成立。軍方原本有意一手遮天，一開始甚至認定這是一次相當成功的「搜索與殲滅」（search-and-destroy）任務，擊斃128名「越共」，連駐越南美軍最高統帥魏斯摩蘭（William C. Westmoreland）上將都褒揚有加。
光天化日之下的燒殺姦淫，看來就此湮沒。所幸一名當天不在現場、但聽聞此事的美軍萊登奧爾（Ronald Ridenhour）義憤填膺，做了紮實的訪談與調查工作，回國並且退伍之後開始寫信給白宮、五角大廈、國務院與多位國會議員，終於迫使五角大廈重啟調查，收集大量的目擊者證詞與慘不忍睹的照片。
1969年9月，軍方以預謀殺害109人起訴即將退伍的凱利，但是外界並不清楚案情，直到知名反戰記者赫許（Seymour M. Hersh）介入調查，甚至訪談到凱利本人，這才徹底揭露美萊村大屠殺，舉國震驚。赫許因此在隔年榮獲普立茲國際報導獎（Pulitzer Prize for International Reporting）。當時美國社會正深陷反戰運動風暴，大屠殺火上澆油，也讓凱利成為焦點人物。
1968年越戰時期美軍犯下的戰爭罪行，美萊村大屠殺（My Lai massacre）（Wikipedia / Public Domain）
戰爭罪犯成為另類英雄
軍方先後起訴包括凱利與兩名將軍在內的25名軍官與士兵，罪名包括謀殺、隱藏證據、行為不檢等等。後來6名官兵被送上軍事法庭（兩位將軍當然沒事），凱利在法庭證人席上坐了3天，完全沒有表示歉意或流露悔意，始終堅稱自己大開殺戒是奉命行事，奉直屬長官（連長）梅迪納（Ernest Medina）趕盡殺絕之命。也被送上軍事法庭的梅迪納自然矢口否認（他並沒有進入美萊村，而是透過無線電指揮作戰）。
1971年3月29日全案宣判，6名被告只有凱利一個人被定罪、判刑：他因為涉嫌殺害「至少」22名平民而判處無期徒刑。判決一出，輿論大譁。許多人將凱利視為軍方的代罪羔羊、本身也是一場殘酷戰爭的受害者，做為事件中的最底層軍官而遭到犧牲。後來當上總統的喬治亞州州長卡特（Jimmy Carter）批評判決「嚴重打擊軍方士氣」，也曾競選總統的阿拉巴馬州州長華萊士（George C. Wallace）更呼籲總統特赦。
一時間，「戰爭罪犯」成了「另類英雄」，甚至成了被歌頌的對象！阿拉巴馬州DJ尼爾森（Terry Nelson）為他寫了一首《凱利中尉戰歌》（Battle Hymn of Lt. Calley），單曲唱片4天賣出100萬張，賣成金唱片，登上Billboard百大排行榜，最後銷量突破200萬張。
1968年越戰時期美軍犯下的戰爭罪行，美萊村大屠殺（My Lai massacre）（Wikipedia / Public Domain）
504條人命，3天鐵窗生涯
於是荒謬的一幕出現，時任總統尼克森（Richard Nixon）順水推舟，在本案宣判3天之後，下令將凱利從軍事監獄釋放，改為不痛不癢的「在家軟禁」。軍法體系也體察上意，將他的刑期從無期徒刑一路減為可笑的「在家軟禁3年」。尼克森曾對白宮國家安全顧問季辛吉（Henry Kissinger）：「大部分人根本不在乎他有沒有殺人。」
換言之，美萊村504名越南村民慘死只換來美軍一人定罪。這人的滿手血腥只換來3天鐵窗生涯。換言之，凱利堪稱史上最幸運的戰爭罪犯之一。
3年「在家軟禁」很快就過去，凱利1974年重獲自由之後定居喬治亞州，結婚、工作、生子、離婚，頗有自知之明地低調渡日；出門時總是帶著一把傘，以防攝影記者拍照；對於媒體邀訪當然一概婉拒。
1968年越戰時期美軍犯下的戰爭罪行，美萊村大屠殺（My Lai massacre）（Wikipedia / Public Domain）
「我只是執行上級命令」
然而2009年8月，凱利在朋友力邀之下回到當初接受軍法審判的喬治亞州本寧堡（Fort Benning）軍事基地，發表簡短談話：「對於那一天美萊村發生的事，我沒有一天不感到悔恨。我對於越南人民遭到殺害感到悔恨。對於他們的家人，對於涉入此事的美軍官兵及其家人，我非常抱歉。」
這是美萊村大屠殺發生40多年來，凶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道歉。但凱利在道歉之餘仍然不忘強調，1968年3月16日那天發生的事，他只是執行上級命令。這就不由得讓人想到，多年來每當有納粹戰犯被逮，世人最常聽到的辯解之詞正是：我只是執行上級命令。
耐人尋味的是，《華盛頓郵報》後來取得凱利的死亡證明，上面的基本資料如出生日期、姓名、暱稱、職業等都沒問題，唯有一欄詢問「是否曾在美軍服役？」填寫人回答：「否」。
從1965年到1973年間，美軍在越南的地面戰大約造成100萬至200萬平民死亡。根據五角大廈自家紀錄，這段期間美軍在越南犯下大約300樁戰爭罪行。
延伸閱讀：
NEVER NEVER：美萊村與戰陣心理學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