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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又天專欄:
「不想再問」的成長辛酸與軍旅感嘆

2023-01-15 07:10 風傳媒

胡又天 *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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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中攝於去年的金門風景(作者提供)

《驗證精實案》作者楊維中(zonble)作於2000年退伍前的〈少年〉,是軍旅題材的華語歌曲中,首開先例,至今獨一無二的,既非命題作文,也不滑稽,而是直抒服役之苦,引伸出人生感觸的血淚之作。歌詞如下:

A1

回憶裡泰半是疲憊 回憶裡泰半是厭倦 回憶裡我蹣跚在冬夜的黑

回憶裡泰半是苦水 回憶裡泰半是卑微 回憶裡你塗改一遍又一遍

回憶裡泰半是傷悲 回憶裡泰半是心碎 回憶裡我只想要遠走高飛

回憶裡泰半是謊言 回憶裡泰半是欺騙 回憶裡你什麼都沒有給 ──可

是我

B1

不想再問是否後悔 不想再問能否後悔 至少我也曾經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不想再問是否埋怨 不想再問能否埋怨 起碼我也曾經留有屬於我的那一頁

不想再問誰錯誰對 不想再問誰是誰非 畢竟我也已經走過不堪回首的歲月

從平凡的昨天今天 到一樣平凡的明天 至少我曾在穹空下如此 展開肱臂

C1

──在湛藍穹空下展開肱臂

──在我就此一回…

A2

回憶裡泰半是威脅 回憶裡泰半是懼畏 回憶裡我遍嘗所有的滋味

回憶裡泰半是眼淚 回憶裡泰半是崩潰 回憶裡我早已經心如死灰

回憶裡泰半是靡萎 回憶裡泰半是憔悴 回憶裡青春在荒島上凋謝

回憶裡泰半是敷衍 回憶裡泰半是虛偽 回憶裡高牆他從不曾傾頹 ──可是我

B2

不想再問是否後悔 不想再問能否後悔 至少我也曾經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不想再問可否改變 不想再問能否改變 最後我也只能乞求所有折磨的終點

不想再問誰錯誰對 不想再問誰是誰非 畢竟我也已經走過不堪回首的歲月

從平凡的昨天今天 到一樣平凡的明天 至少我曾在穹空下如此 展開肱臂

C2

──在湛藍穹空下展開肱臂

──在我今生 就此一回的少年

D1

曾經在那雲彩飛盡、華燈初上的時候 我是多麼氣憤多麼懊惱為何我不能撼動一切

我只能夠茫然望向曠闊無垠的灣面 仰望天狼星孤懸 ──而且

D2

曾經在那雲彩飛盡、華燈初上的時候 我是多麼妒忌多麼欽羨別人臉上的燦爛笑顏

但從平凡的昨天今天 到一樣平凡的明天 至少我也曾在穹空下 如此

展開肱臂

C3

──在湛藍穹空下展開肱臂

──在我今生 就此一回的少年

初見此詞,首先是驚嘆於它的工整與排比──居然能夠堆疊出疲憊、厭倦……這麼多詞,而且毫無硬湊的痕跡,都是真情實感。「回憶裡我遍嘗所有的滋味」,如果你看過《驗證精實案》,你就知道這些滋味也包括「蟑螂飯」和一些伙房兵無奈發明出的超級黑暗料理。

編曲上,從前奏開始,也是工整的簡單四個和弦,高低高低猶如踏步行進的固定節奏,可以說是教科書式的起承轉合架構,毫無花巧,但就是完全契合主題,引人進入那身陷深淵、又還保有著一絲光明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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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軍人,國防部,當兵。(資料照,圖/翻攝自國防部發言人臉書)

通常,軍旅題材的作品,在A段那樣極言痛苦、折磨之後,總要在B段拉回到正面,寫成長,寫增益,不能流於全然的負能量。可是,硬要拉回來,也很容易流於軍教片那樣的陳腐,或者俗套的說吃苦當作吃補、收穫了寶貴的人生經驗和同袍情誼云云。那如果這個人的軍旅生涯就是很慘,讓他一點都不想粉飾,不想正面肯定,又要怎麼拉回來,怎麼講「成長」?

Zonble的答案,在心性上,是「不想再問是否後悔 不想再問能否後悔/不想再問是否埋怨 不想再問能否埋怨」,層層遞進──我後悔來這裡當兵嗎?但我能後悔什麼?後悔之前沒自殘逃役?我埋怨嗎?我能埋怨嗎?無論答案是什麼,都沒有意義,都不能改變,所以,我不想再問了。──這樣的麻木,雖然真實,但是不美;人不應該徹底麻木,所以他在作為螺絲釘的麻木之中,仍珍惜著一點生而為人的自我:「至少我也曾經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而在這個牢籠中,也曾在穹空伸展雙臂,感覺著片刻的放風。

詞意至此,也還沒有特別出彩,於是C段重複強調「在湛藍穹空下展開肱臂」這個動作,和「在我今生就此一回的少年」這個認知,重量感就出來了──青春就這樣過去。

意猶未盡,第二疊A2、B2、C2繼續排比、層遞,終於一轉音調,來到D段最精彩的高潮:

「曾經在那雲彩飛盡、華燈初上的時候 我是多麼氣憤多麼懊惱為何我不能撼動一切

我只能夠茫然望向曠闊無垠的灣面 仰望天狼星孤懸 ──而且

曾經在那雲彩飛盡、華燈初上的時候 我是多麼妒忌多麼欽羨別人臉上的燦爛笑顏

但從平凡的昨天今天 到一樣平凡的明天 至少我也曾在穹空下 如此

展開肱臂」

優雅、燦爛、美不勝收。先前堆疊的種種苦悶,來到「雲彩飛盡、華燈初上」的時候,霎時開出極強烈的對比,令人驚豔:他,在又坎又操的部隊生活中,居然仍保有著美感,可以使用這麼「文藝腔」而又紮紮實實的文辭,把心境寫照出來,還認得那夜空中最亮的天狼星(記得這點天文知識的現代人應該不太多,起碼我是查了一下才想起)。他沒有全然麻木,他沒有泯然眾人。

他沒有全然麻木,他沒有泯然眾人。我沒有全然麻木,我沒有泯然眾人。我還記得文學,我還記得美,我還記得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或許並沒有那麼值得拿出來說嘴,但起碼可以讓自己偶爾能想起自己,不被「體制化」(《驗證精實案》裡也有引用這句電影名言)。

點著這樣的一盞心燈,他撐過去了。不管這在你眼中可以算是怎樣的成長、增益,反正他是這麼過來了。很多弟兄也就是這麼過來了,只是當時可能沒像zonble保持著令自己更為痛苦的感性。我想〈少年〉這首歌之動人心魄,至少對我來說,就在這直面淋漓現實的感性。

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算「勵志」;如果按尋常意義來說,應該算不上。然而,到我服役的時候,它就是對我來說最勵志的歌曲。並不只是「我比zonble爽太多了,他都能撐過來,我沒道理不行」那種加油打氣,而是有點像聖嚴法師所說的「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但又不是修行人那樣的忍辱精進,而是普通人,磕磕碰碰、起起伏伏,也可以勉強做到的調適。在我慌忙、低落的時候,它可以托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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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中服役時編過的一版報紙(作者提供)

中國文學史上,寫軍旅之苦,而又以基層視角寫出感性者,最早有《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單看這幾句,誰能想到作者是個軍人?又「采薇」是摘野菜,在飢餓的情況下,可一點都不浪漫),漢樂府也有「十五從軍去,八十始得歸」;而後世文人所作的軍旅詩、邊塞詩,除了浪漫化的勵志、歌詠,便較多偏向從宏觀視角來作社會批判,如〈兵車行〉等等。即便詩人自己從軍,一般也不會一直做大頭兵,畢竟古代能做文書的人不多,不會像現代國軍這樣,有那麼多大專兵可以接軍官的業務,而仍然只給二等兵、一等兵的待遇。底層的大頭兵,又有幾人能有暢達的感性和文辭,還把作品流傳下來呢?

近現代,除了命題作文式的正經軍歌,流行歌曲通常會採用《報告班長》那樣搞笑滑稽的寫法,淡化操練之苦,再拉回成長和勵志;林秋離〈當兵前的男朋友〉寫兵變,視角特別,是個異數。然而這些都沒有觸碰到真正的痛苦,國軍的核心──疊床架屋的業務。《驗證精實案》不是第一本直擊業務問題的軍旅紀實,但〈少年〉是第一首從那些荒謬血淚中脫胎而生的歌。我至今沒有聽到過其他類似的詞曲創作。環顧東亞,台灣之外,大概只有南韓有條件生出這樣的歌,不知有沒有熟悉韓文歌曲的朋友可以介紹一下,或者,可以把這首〈少年〉向韓國同仁推薦,請他們買過去翻唱。

〈少年〉是如此的特別,我認為,不只在華語歌曲,就算在整部中國文學史、音樂史上,都值得記上一筆,應該有它「雲彩飛盡,華燈初上」一個可以和〈采薇〉相提並論的位置。雖然它從來沒有紅過(甚至沒有公開表演和宣傳,只是就這樣掛在網上而已),雖然它的編曲、演唱很質樸,歌詞倒字也比較多(zonble不太看重聲調與旋律和),但他表達了一種很多人都經歷過,以後人也還要經歷,卻很少人寫出來的心境,而且如此純粹,如此洗練。

我2005-06年在海巡服役時擔任過心輔官,面對過不少適應不良的、甚至是憂鬱症的士官兵。接任時,大隊長教我的要領是「傾聽」,我又給自己加了一條,就是從〈少年〉學到的:感性,我們男性經常為了社會化、體制化而壓抑下來的感性。後來,我也給幾位出問題的弟兄聽過這首歌,或許能有一點幫助吧。

有一次,一位曾在大隊部發病、發狂被眾人制伏送醫的憂鬱症下士,退伍前找我聊天;他身形高瘦,臉比一般人長些,眼神有些深邃。聊著聊著,他居然談起了白先勇的《台北人》,說,他深深著迷於小說裡寫的那種,一群人沉緬在過往之中,慢慢自毀、慢慢腐爛的氛圍,他好想和那些人待在一起。我肅然大驚,一是想不到他也看文學小說(雖然《台北人》是名著,但這時代會讀這些書的人已經愈來愈少了,而他也不是文科生),二是他竟讀得如此之深,還起了靈魂共鳴,然而這共鳴卻是想和那些祖輩一起沉緬、沉淪。這是個怎樣的心靈!我不知道這和他病症的關係有多大,但這樣善感的人,在部隊裡肯定要想很多有的沒的吧。

我也慶幸,慶幸自己也讀過《台北人》,可以真的跟他交流,不只是聽,也不會一概把那些無助於社會化、體制化的思緒貶稱作「有的沒的」。我和他也沒有聊過幾次,但他就這麼在現代文學上給了我啟發與見證,而我想我在他的低谷中,也有稍稍接住個一下子。雖然幫不了更多,但我們通常也不能奢求更多。

這也可以算是一種成長與增益吧,然而和部隊講究的執行力、戰鬥力有什麼關係呢?硬要扯的話,可以說,我們組成的社會,容許這些「適應不良」的聲音出現,而且能夠發自內心地理解、尊重,所以值得保衛。這種論調,想也知道是很容易被現實粉碎的,然而現實也就是許許多多不合規格、形形色色大病小患的曾經的少年,一梯梯、一屆屆勉強著彼此撐出來的。「一切都是假的,退伍才是真的」,達到真實以後,回憶以往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與價值好找?〈少年〉的答案是「不想再問」,而我想,成長的況味,也就在這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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