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生(林野) 臉書
退伍空軍上校, 詩人和作家，從事教學工作(兼專任34年)。1997年 ~ 2005年在國軍岡山醫院航訓中心擔任主任、美國肯塔基大學哲學博士1992年畢業。著有「肯塔基異鄉人」、「肯塔基老家鄉」、「北城舊事」。
棕 色 蝴 蝶－懷念母親－
＊原文刊載於「文創達人誌」21期，2015.06
1997年3月10日的清晨四點多鐘，天空尚未破曉的時分，您終於走完劬勞的一生。在助唸的梵音中，動身前往一個傳說中沒有疾病、苦痛的世界………..。
您曾告訴過我：那年廣州淪陷，在珠江口一艘燈火寂滅的輪船上，用一個奶瓶壓制懷裡嬰孩的哭聲，得以逃過岸上虎視眈眈的砲眼。住在香港灣仔，當我不乖時，常騙說要賣掉我的貓；當我乖時，就會帶我去街口買過期的公仔書。每次我惹您生氣，您就假裝離家出走；每次修理藤椅的人來敲門，我都趕他走，因為您說會跟他買籐條修理我。
我上小學時還不會繫鞋帶，最怕剪腳指甲，都是由您代勞。您不准許我擅自接受別人的東西，每次親友帶我逛街要買玩具給我，總是執抝不取。我很討厭吃魚，因為從小餵我吃魚，您老是說魚肉最有營養；還有餵我吃飯時要先「種樹」，將菜莖插在米飯上。
在漸入佳境之時，爸爸放棄香港的事業來台復任軍職，您一直含辛茹苦，錙銖必較地存錢，不斷地跟儲蓄會，從添購電器家用到買下雨農橋傍的公寓房子。您四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醫藥費花掉家裡大部分的積蓄。幸好買的愛國獎劵和軍人儲蓄獎劵連連中獎，您說是上天保佑吧!
在眷村的日子，您以極嚴苛的方式管教獨子的我，放學得按時回家、不可坐同學的摩托車、不准與您看不順眼的人同行。記得初二留級那個夏天，從北投走回士林，走了兩個鐘頭，還不敢回家，後來聯考終於考上師大附中。大學聯考落榜那年，我黯然去當兵。第一次放榮譽假歸營，您送我去士林車站搭車，要我千萬不要學壞。
家裡的客廳擺着一台從香港帶來的舊式「勝家」縫衣機，您的手很巧，曾經爲他人做衣裳貼補家用。唸小學時，沒有您就交不出勞作。70歲那年，您到台北榮民總醫院開白內障，80幾歲還能穿針引線，替我縫扣子，覺得自己還能做家事。结婚那晚，您要我吃掉壓在新床下的幾粒桂圓乾，您說這樣纔會早生貴子。
住在眷村時，您從來不打麻將、不看電影、甚少出門。我常怪您不懂得享清福，連一點嗜好也沒有。我出國唸博士後，您更年期的營養不良出現了症狀，骨質疏鬆導致脊椎過度彎曲，卻又不肯接受治療。您說小時候常背馱我，或許擔負過生活的重荷，以致壓垮您的脊骨。
您一生之中僅遠行過兩次，一次是全家六口返回爸爸睽離半世紀的馬來西亞僑居地，他20歲離家到貴州報考黃埔軍校17期，沒再回去過；另一次是陪爸爸和軍校的同學，去印尼雅加達觀光旅遊。第一次出國，在吉隆坡和檳城，我堅持訂高級飯店讓您享受一點，10天的旅行似乎是您畢生僅有的歡樂假期。爸爸往生之前，我一直不敢讓您知道罹患的是肺腺癌。直到病情已惡化，您還希望爸爸會好起來，明年再去馬來西亞掃墓祭祖。
軍旅20多年，連同負笈美國求學和長期在南部工作，昏定晨省，寥寥無幾。退伍後轉到大學任教，雖教導學生要孝順父母，卻從未躬自事親。您對金錢的嚴謹態度，有時難以苟同，也許是窮怕了，不許我買不需要的東西。老舊眷村終於改建，繳了自備款，抽籤那天您高興地抽到好號碼(82號8樓)，彷彿是您一生中的最大成就。您卻不願搬過去住，仍然眷念着舊家；我雇了個菲傭照顧您，卻仍時常在廚房裡指揮烹飪，好像一輩子閒不下來。
連續幾年的清明節，您已無力去「金寶山」拜祭爸爸，卻記得許多先人的生辰忌日，叮嚀我早晚要燒香。爸爸走後，您無比儉省地存下他留下的半俸，幾次問我要不要換新車？或經常要我記住郵局存摺的密碼和家裡存放印鑑圖章的位置，我總以為您想得太多。
1996年除夕前，您第一次沒有做港式蘿蔔糕，您的手藝從此走入歷史。過年後您半夜跌倒而入醫院檢查，雖沒有顯著的發現，全家人都忐忑不安。原以為祇是肌肉扭傷，休養一陣子就可恢復，沒想到竟仆倒不起。
喪假時整理家中的舊衣物，忽然想起您昔日穿旗袍的樣子，自從駝了背，彎了腰，您好像都把衣服送給人了。客廳裡的展示櫃收藏著我小時吃飯的飯碗、湯匙和象牙筷子。您說原本還有一個奶瓶，臨來台時纔送給別人了。
舉行告別式之前，您的媳婦一下班就趕去「龍巖」，在您的靈前上香。頭七前，岡山軍醫院的老同事開車北上來弔唁，許多親朋和眷村的媽媽前來幫忙摺蓮花和元寶，又想起您爲我摺過紙船，放在澡盆裡玩耍…….。
兩個孫子找出舊相簿，掃描一些您生前的照片，製成一張紀念光碟，在公祭的廳堂播放。不喜歡照相的您，在過年前竟為您拍下最後的遺容記憶。司儀低聲唸著我撰寫的祭文，不禁抆淚，而我匍匐在地慟哭失聲，無以名狀。
中元節前，兩個孝孫帶了供品去「金寶山」弔祭您和爸爸。您的長孫在您離去之年，以學系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負笈英國諾丁漢大學進修，幼孫也服完兵役踏入社會，在天母的美國學校當健身教練，而且結婚和當了兩個男孩的爸爸。您從小照料他們成長，滴水之恩，雖不能再湧泉以報，但願您在天上慈光長照，保庇孫子和曾孫的平安。
幾年來，在睡夢中有幾次遇見到您和爸爸，彷彿是在一處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有各種神殿、奇樹、水榭和無喧的街衢，祇能望見身影，卻不能夠接近和言語交談。我在客廳牆壁換上一張放大的全家福照片，希望每一天都能看到您們。
「龍巖」來移靈的的早晨，一位鄰居媽媽說在客廳的窗戶，有一隻棕色的蝴蝶停在您的拖鞋上，她將它牠輕輕地捧到窗臺，任牠翩然飛去。記得您曾經為自己針織過一件棕色的毛線衣，穿了許多個冬天，我覺得您一定已幻化為那隻棕色的蝴蝶，飛往夢中無苦厄的淨土。
上文承蒙 溫德生(林野) 先生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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