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生(林野):公園裡的長青樹~悼念敬愛的顏嘉德先生~


溫德生(林野)  臉書
退伍空軍上校, 詩人和作家,從事教學工作(兼專任34年)。1997年 ~ 2005年在國軍岡山醫院航訓中心擔任主任、美國肯塔基大學哲學博士1992年畢業。著有「肯塔基異鄉人」、「肯塔基老家鄉」、「北城舊事」。

公園裡的長青樹

-悼念敬愛的顏嘉德先生-

林 野

顏老(嘉德先生)又要去湖北棗陽觀光,LINE上稱「告假」一個多星期,這次打算去遊覽一些名勝,福志公園忽然變得有點冷清。幾年前認識人緣極佳的顏老,每晚九點一到,幾個六、七十歲的朋友聚集在公園聊天,天南地北,聊到10點後纔解散,大家還成立一個叫「中常委」的群組,互通信息,臧否時政。

民國17年出生的顏老,是我們心目中的老英雄,一生的經歷精采無比,有如一部生動的近代史。他打過抗日戰爭、國共戰爭和金門823砲戰,在動盪不安的烽火年代,僅讀過兩年的私塾。16歲剛結婚的他,正逢縣城招兵,保甲挨家挨戶拉壯丁,民國33年3月23日,他離開家鄉吳店鎮,被編入南漳的第33集團軍(前身為西北軍,總司令為馮治安),在湖北的當陽和遠安之間駐守。

在抗戰勝利前,顏老共參與了三次戰役,其中第二次是夜裡去偷襲日軍的機場,放火燒油庫和破壞飛機。撤退時腰部中彈。所幸背在身後的防毒面具緩衝了子彈的力道,否則就穿過身體,性命堪虞。那枚彈頭一直留在脊椎,拖到2018年在陽明醫院脊骨開刀時纔一起取出,他忘了告訴醫師把彈頭留給下來當作紀念。

在家鄉他僅粗識文字,因在西北軍當兵,這支部隊在馮玉祥統領時即很重視士兵的教育(馮氏曾經編過一本800字的課本),規定每天要認識兩個字,中晚餐各一個,由連長督導,週末要測驗,每人要到黑板上寫字,還要了解其意義,如果學不會,就會被處罰在午睡時出「小操」。因此,士官兵之中沒有文盲,顏老雖是行伍出身,終生都在學習,足令後輩汗顏。

民國34年第33集團軍成立幹訓班,培養基層幹部,顏老以第一名結訓,暫時留任中士教育班長;民國37年元旦,他又因作戰英勇被部隊選送到漢口,在中央軍開辦的的第六軍官訓練班受訓半年,之後分發甫整編的77軍37師擔任少尉排長,當時的師長是抗日名將,在金門殉國的副司令吉星文,不久又投入國共內戰的戰鬥。

這一年的8月,部隊在山東臨城和共軍激戰,傷亡枕籍,他以鮮血塗抹在臉上佯裝陣亡,躲在屍堆裡得以死裡逃生。此時徐蚌會戰已經開打,回到徐州後戰況更加吃緊,風雪交加,雲層低致空軍無法支援,部隊雖奉命移動,但在青龍集被包圍,一度被俘。脫離後飢寒交迫,一路討飯,輾轉投靠到28軍的80師239團,復任中尉排長,因時局緊張,再從浦口渡江撤至南京下關。

由於情報不靈,共軍早在兩天前已佔領南京,祇好轉進浙江長興,行軍中部隊被擊潰,再次被俘,不過如同上一次,中共的第五縱隊竟以飯菜「招待」這群飢餓疲憊的俘虜,叫他們繳械回鄉到解放區生產。但顏老選擇往南逃跑,長途跋涉,經過江西來到廣州的火車站。他看見張貼的「國軍各軍校畢業生收容處」牌子,遂和兩位被打散的同伴去多寶路報到,經驗明身份後登船,去福州找自己的部隊。

因他搭的是商船,沒有直航,所以繞經香港、汕頭、廈門,終於抵達福州,找到沒有投共的37師110團2營6連,防守閩清的山區,那時共軍已經在附近部署,準備隨時進犯。幾個月的戰爭以來,部隊倉皇撤退,棄甲曳兵的結果導致兵員和武器皆不足。某夜,他率領一個敢死班去摸哨,擄獲四支步槍和一挺輕機槍,敵人發現後發射曳光彈,並以機槍掃射,所幸全身而退,事後晉升連長,時年僅22歲。

民國38年8月14日,共軍對福州發動攻擊,兩日後城市淪陷,國防部原指示撤退到澎湖,因船隻籌措不及,祇能取道山區陸路,在中秋節抵達廈門的五通村。10月15日共軍攻克廈門,福建省政府主席兼廈門警備司令湯恩伯已悄悄上了軍艦。兩日後,在退潮前搶搭海軍109號登陸艇,在烈嶼的東林上岸,當時負責作戰的部隊來不及撤退,絕望之餘,忿怒倒轉砲口轟擊登陸艇,中彈兩枚,十餘人傷亡,幸未沉沒。

國共內戰的分水嶺自此形成,戰略錯誤、指揮失當、加上敵諜潛伏等因素,造成士氣低落,最後大陸失守。顏老隨軍漂泊不定,有一次離家雖近,卻不敢開小差回去探望。他在徐州接到家書,始知妻子被鬥爭致死,母親則投水自盡,因他是國民黨員而被牽累。時代的悲劇,來不及撫平傷痛,祇能選擇暫時遺忘,留得青山在。

三天後,他再乘軍艦抵達高雄港,下了船一切聽從憲兵指揮,軍官和士兵分成兩路,士兵上火車,軍官上卡車,各走各的。他上車後,被載到大同國小打地舖,兩人共用一張毯子,雖然有供飯,但沒有菜餚,他花掉一個銀元,裝了一個漱口杯的豆腐乳湯回來,用筷子沾着配白飯。由於不知道物價,買的時候店家也不找零,直到來到鳳山灣仔頭的「儲備軍官訓練班」,纔吃到6人一桌的飯菜。

那裡是孫立人來台練兵時成立的訓練單位。一群手下無兵的「光桿軍官」被分成四組,一組為體壯,有戰鬥能力的,留在鳳山;第二組為擔任過補給和軍需的,送往板橋的經理班;第三組為搞政治文宣的,送往北投的政治班;第四組為老弱傷病,教育程度低的,送往宜蘭農作生產。他猶記得孫將軍逐一點名時,將每個人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蚊蟲飛來不揮,汗滴流在臉上也不擦,紋風不動,儼然大將之風。

民國39年元旦起,顏老在第一組(5大隊19中隊)如同士兵,重新入伍受訓8個月,結訓後又到澎湖加強訓練,次年6月,在烈嶼后頭臨時擔任情報官,他和另一位同僚在麒麟山的瞭望哨監視海上的漁船和機帆船,每兩小時要回報一次狀況,直到返回澎湖為止。此時報到的部隊已完成整編,新的番號為45軍58師(軍長為高魁元),四年後回防台灣本島,從高雄行軍7天到達台中大甲。

以後的日子58師都在大肚溪以北不時換防,他當了兩任的連長,首先在后里的甘蔗田建營房,僅花了兩個星期,兵營、司令台、操場都如期完成。他待過苗栗的高山頂、楊梅的大坪頂、台北的六張犁(衛戍部隊),駐防苗栗的某個晚上,半夜來了一個陌生人(可能是政工人員),在床邊問他如何從徐州逃出來?民國44年,軍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抗日赫赫有功的名將孫立人被誣告圖謀兵諫,沉冤33年,部屬也被株連。

民國46年6月13日,顏老以解除職務的「部屬軍官」身份從后里調防金門,原因僅是兵籍資料上記錄了77軍在徐蚌會戰時投降(他的吉星文37師是突圍),以及曾經在孫立人的初級班受過訓(上面不放心任用)。直到823砲戰爆發,纔被派到頂堡的砲指部,擔任少校人事官,兼管後勤補給。某日,他駕駛吉普車到師部開會,途中在榜林遭到對岸砲擊,兩枚砲彈落在近處,頓時車子被震翻,所幸車毀人安,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二次遇險。

顏老在金門待到民國49年底纔返回台灣,新單位是國防醫學院的衛生勤務學校(士林芝山岩),總算安定下來。三年後他終於再婚成家,妻子是苗栗通霄的客家人。他在學校擔任隊職官和教官,升了中校,57年考上陸軍參謀大學,在大直受訓半年,本來有希望晉升三顆梅花的上校。無奈兵籍資料的記錄如影隨形,雖然有一個機會到馬祖升遷,但老長官力勸他要顧及家庭生活,於是留在德行東路底的中興營區,幹了9年的學生大隊長,也就是營區的指揮官。

這位可敬的老兵前輩,出身行伍,遭逢戰亂,沒有機會接受正規的教育,完全憑一己的努力自修自學,在軍中發展。在服役時期,以他豐富的軍事知識和實戰經驗,撰寫過一些傑出的軍事論文,包括「反制匪軍後退配備之研究」(64年,三軍聯合月刊),「從敵後作戰論反攻大陸」(65年,軍事雜誌),兩次榮獲國防部的獎勵。

這兩篇連陸軍官校正期的軍官也不多見的論文,雖然帶給他殊榮,卻造成身陷中國大陸親友的麻煩。他的老營長在華東改造時,因是他的長官被要求重新坦白;家鄉的鄰居好友(人民大隊長)和姐弟也被叫去問話,這是在他返鄉時纔知道的事。民國68年4月,顏老的中校功俸12級已到頂,終於結束35年漫長的軍旅生涯。

顏老拿到退伍令的第二天,又開始到民間的職場上班,為了存錢買房子,做過貿易公司的會計、紡織廠的伙房總管,以及公寓大樓的管理員,每到一個地方,都因工作勤奮負責被慰留,直到80歲纔告老退休,在家含飴弄孫。民國76年11月,政府開放兩岸探親,兩年後的清明節,一個少小離家的老者終於踏上歸鄉路,回到揆別了45年的棗陽,焚香叩拜,掃墓祭祖。

接機的竟然是當地的官員,十分錯愕,景物依稀,人事已非。想重聚天倫幾不可能,老家祇剩下姐弟兩人,悲喜相對,恍如隔世。以後每年他都抽空回去,前後超過40次之多,其中有6次信守諾言,帶着老鄉的骨灰回家,葉落歸根,了償遺願;此外也受行動不便的友人相託,接送其親屬來台終老,爾來成為縣城經常接待的賓客。

早在民國71年春,顏老參加在台老縣長的生日宴時,即有發起組織「棗陽同鄉會」之芻議,於是他幾位鄉誼奔走數月,四處聯繫散居各地的鄉親,邀請加入,凝聚感情。經過他積極的穿針引線,糾集達百多人,包括軍政、從商和教育等行業。同年內政部核准成立為人民團體,公推前100軍的軍長杜鼎為理事長;72年元旦,歡天喜地在台北中山堂舉行了首次團拜活動,自此每年續辦,萬流歸宗,齊聚一堂。

顏老做人處事熱心誠懇,受到鄉親愛戴,歷任同鄉會監事、總務、秘書、總幹事等職務,從此牽動兩岸同鄉的交流,先後捐出積蓄40萬元,贊助家鄉的公益事業與文化建設。尤其難能可貴,他耗費了十年的時光,搜羅史籍,編著「棗陽顏氏族譜」,又在嘉南追尋先人足跡。撰寫「顏思齊開拓台灣史略」一書,補述「開台王」早年開發台灣的掌故。

平日凡有人罹病,住院治療必前往探慰,給予精神支持。如今,來台的顏家崗同輩多已物故,獨剩下年已古稀的他,仍在打理同鄉會事務。若非他不忘本的尋根,後生豈能知前人之事?他殷切寄望年輕的族輩們能夠接手,使香火不絕如縷。他走過將近一個世紀的歲月,兩度止步於鬼門關前,因此樂天知命,縱使遭時不遇,亦未有怨尤。

每晚顏老都準時來公園聊天,四季如常,風雨無阻,猶如一株堅挺的的長青樹。我有緣成為他的忘年之交,喜歡聽他說大江南北的戎馬經歷,由於人緣好,常被邀請參加社區的康樂活動。特別是他耳聰目明,記憶力驚人,簡直是得天獨厚,一時成為東吳大學師生研究口述歷史的訪談對象,聽他娓娓道來、無不動容。他的一生對國家忠貞,待人有情有義,是我極少見到的好人。

*為人敬重的社區最後老兵已於今日(10日)中午往生西方佛國

上文承蒙 溫德生(林野) 先生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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