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生(林野) 臉書
退伍空軍上校, 詩人和作家,從事教學工作(兼專任34年)。1997年 ~ 2005年在國軍岡山醫院航訓中心擔任主任、美國肯塔基大學哲學博士1992年畢業。著有「肯塔基異鄉人」、「肯塔基老家鄉」、「北城舊事」。
夢迴不曾「達美樂」
林 野
*原文刊載於「文創達人誌」28期,2016.01
上一個世紀高唱反共抗俄的50年代,台北的天母一帶來了一群高鼻子的老美,他們開車到圓山的美軍顧問團上班,喝可口可樂,抽Lucky牌香菸,附近也出現牛排館和大兵酒吧。
1960年美國總統艾森豪訪華,正值中美邦交的蜜月期,台北市的高中生多被徵召到中山北路排排站,揮舞着美國國旗夾道歡迎。歷史老師說美利堅合眾國是自由民主的「指標國家」,所以我們要讀華盛頓砍櫻桃樹和林肯解放黑奴的故事,有些家庭也經不起誘惑,虛情假意地信了基督教,因為在教堂可以領到「握手牌」的麵粉或脫脂奶粉之類的美援物資,這是我對這個北美大國的最初印象。
唸高一那年,翻譯官退役的英文老師請來一位美軍眷屬,每週來校一次教些簡單英語會話,偶爾帶來一些報刊給大家傳閱,或大剌剌坐上她的克萊斯勒敞篷車,不鳥校門的糾察隊出去兜風。聖誕節前夕,我抽中籤和兩位同學代表全班到士林蘭雅拜訪這位女士,送上幾盞在中華商場用班費買的宮燈,受到可口可樂和餅乾的招待。
班上開始流行交換黑膠唱片,哼一些膾炙人口的英文歌,當時越戰方殷,幾條反越戰的歌曲,例如A Dear John Letter和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迄今仍朗朗上口;週末總是按時收看台視由余光主持的「西洋音樂」節目,後來陽明山的美軍電台(今日的ICRT)也跟着開播,成為學習英語的空中教室。 在那個政治氛圍嚴肅的年代,年輕的大學生憧憬「美國夢」,努力考TOEFL和申請獎學金,遠走高飛,南海路的美國新聞處也提供留學諮詢服務,有的則一去不復返,想盡辦法拿到綠卡成為美國公民。
我雖有鴻鵠之志,但家庭經濟不足以負擔,讀軍校研究所就是為了省錢,直到1984年我有機會報考軍售留美班次,通過美國在台協會的ECL測驗,以上尉軍官的身份被派往德州的航太醫學校受訓9週。當時生怯地搭上飛機,飛越浩瀚的太平洋,降落之頃,我拿出相機拍下洛杉磯上空的風景,這是我的第一次踏上美國的國土,既緊張又興奮。
首次來到陌生的國度,說一口破碎的英語,聽力也很有限,每天都是帶着錄音機,坐在第一排聽課,因為結訓有考試,週末老美的軍官都外出找樂子去,我卻留在學校溫習教材。由於中美已斷交,其他國家的學員走在營區,遇到低階的美軍,他們都會舉手敬禮,祇認階級,不認國籍,惟獨我始終穿著青年裝,雖然省掉行軍禮,但心裡很不是滋味。唯一令我揚眉吐氣的是試卷發回來,我發現問答題全部答對,僅答錯了4題選擇題,我忽然發現老美的程度實在不怎樣!
來美受訓的最大感觸應該是見識到他們的國力雄厚,科技發達,國家要強必須要奮起直追,臨走前我搜刮了裝滿皮箱的教材,以及未來進修時的學校資訊,打定主意要再來學習西方之長。四年後,我終於獲得軍費留學的機會,考過TOEFL和GRE,以38歲的「高齡」又負笈來到美國,由於軍方尚未開放可攜眷伴讀,故這趟離家是拋妻別子,必須長期忍耐異鄉的孤寂,惟有週末打一通長途電話聊以慰藉,睡覺前常奢望能夠夢到台北。
剛來研究所時壓力頗大,考試就怕寫不完,和同學聊天很難切入他們的話題,還有一個老美教授打招呼從來不理人,想必是個種族歧視者,後來一位頗有同感的老中建議將他當作空氣,我畢業返國後,聽說他得了攝護腺癌。有一次我在週末帶一位台灣同學去看中古車,歸途被一輛從斜坡疾衝下來的車撞及,現場雖有目擊者,但事後保險公司看我是外國人,一毛錢也沒賠;無奈將車子拖到資源回收場,按理可索回當廢鐵賣的錢,但對方存心想坑人,經過一陣爭吵,纔支付區區的30美元。
不過我也確實遇到幾個好人,指導教授Randall祇長我四歲,對外國學生很友善,除我之外,他也收過幾位研究生和博士後研究員,來自敘利亞、埃及和中國大陸。他和妻子很能接受像水餃和粽子之類的中國食物,也參加過幾次台灣同學會辦的三節聚餐,還一同出城去吃港式飲茶的點心。Dare夫婦是我的外國家庭,都是在圖書館工作,收養兩個黑人女孩,視同己出,第一年的感恩節他們邀請不同宗教的異鄉遊子到家裡作客。另有一位南方腔調很重的教授Ott,課餘時常呼朋引伴到隔街的越南店喝啤酒,他力邀我加入他們的圈子,說可以學到生活英語。
我住的研究生社區逐漸多了一些對岸來的學人,每次放映台灣電影都是常客,很快地就熟絡起來。當年軍方派出國留學的人員都要到木柵講習一週,避免在國外被老共「統戰」,然而這種籓籬似乎擋不住「民族情感」,週末他們擀麵,包水餃都會招呼一聲,我則端去一大盤滷菜,或沏一壺烏龍茶,百無禁忌地一起「砍大山」。
他們大多一年半載就回國,少數留下來的都絕地求生,有位武漢大學生物系來美的講師,週末在農夫市場擺攤為人畫肖像,半工半讀唸完碩士和博士,而且將妻女接來定居,畢業時他贈送的一幅水彩風景畫,一直掛在家裡的客廳,每年農曆新春我都寄一套生肖郵票給他收藏。
有朋自遠方來是一件喜悅之事,我客居的肯塔基州小城有條75號公路穿過,南來北往的朋友都會來小住一晚,他們常會為我帶來一些買不到的台灣蔬菜,視如珍饈。有一回吃到亞特蘭大的燒餅油條,捨不得一下子吃完,幾天後竟因發霉,祇好丟棄;後來發現辛辛那提有一個市場賣台灣蔬菜,開3小時車去採購,就是為了吃到空心菜和豌豆苗。
1989年6月4日,北京「天安門事件」發生時,一些分不清楚中國和台灣的老美們問我家裡是否都平安?這件大事促成了兩岸留學生的互動,老中們穿著印有螳臂擋車的「坦克人」王維林的運動衫,走在校園公告天下,令老美側目,我也代表台灣同學會送上聲援的捐款。年底妻兒來美國過聖誕節,Randall下令放我3週的假,孩子們終於有機會看到下雪的情景。幾天前剛幫一位老中肢解打獵來的公鹿,他們剛抵達那晚,桌上的晚餐是鹿肉火鍋,我不敢告訴孩子聖誕老人是乘坐馴鹿雪車來的。
1991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我開始打包變賣家當,學系的師友援例在Ott的實驗室舉辦聖誕節的「飲料交換」,這次的主題是為我送別,儘管校園有禁酒令,每人卻心照不宣地帶來市面少見的啤酒,師生共飲,我帶去的是從華府託人買的罐裝台灣啤酒。學弟妹們合送我一瓶簽上名字的「野火雞」波本威士忌。臨去之夜,Randall趕來和我合照,雖離情依依,但歸心似箭,等不到學系的聖誕節餐會就搭機離開肯塔基州,在蘇聯解體的前一日回到有點陌生的台北。
往後的十年我兩度趁參加學術會議之便重訪母校,Randall和Dare夫婦也來過台灣,他們已經成為交情日深,常以email聯繫的老朋友,Randall因為具有「中國經驗」,加上我的推薦信,曾經應邀到山東大學擔任客座教授。2005年,傳來Ott罹患肺癌的消息,我寄了300美金的支票過去,為他打氣,結果兩週後收到一封信和退回來的支票,信上要我用這筆錢和家人週末出去吃一頓大餐。他說:「已經畢業了,不再是師生的關係,而是學術的同道和好朋友」。信尾還蓋了當年我送他的大理石中文印章,不久他就溘然長逝。
離開美國多年,以前電視看到的黑人小子麥克・傑佛遜,不知何時已變成「白人」搖滾樂巨星,歐巴馬也成為第一位黑人總統。從網站上看到校園的改變不少,「野貓」籃球校隊拿過兩次全美的NCAA冠軍,Randall和Dare都寄過紀念運動衫給兒子,他們已經搬到鄉下去住。每年的聖誕節我為Randall寄去他喜愛的高山烏龍茶,他說自從椎間盤動過手術,已經不再騎馬。他的新居所在地出產含有酒液的巧克力,他結束中國之行轉機來台時,不忘攜帶一瓶台灣買不到的波本酒,我允諾退休後一定去探望他們,並且到南方漢子Ott的墓碑前獻上花束。
幾年前曾以「飛越太平洋」為題與學生分享留學的心得,說是一生中的美好回憶。有人認為做夢常會遇到喜愛的人事物,奇怪地,我卻不曾有過這種夢境,也許美國不是自己的家鄉,非我眷戀之地。記得看過一部聖丹斯影展得獎的影片,一個香港家庭到澳洲依親後,未久被全然西化的女兒嫌棄,我的一些移民美國的朋友在子女成長後變得相當寂寞,黃皮膚黑頭髮的孩子不願意學中文,把中國五千多年的悠久文化拋諸腦後,情何以堪!在社區裡也有風燭殘年的伯叔輩,含辛茹苦地將子女送出國,晚年孤單地與外傭為伴。
當年因學習英語能夠見識到美國的自由民主精神,像跳脫的井蛙頓時大開眼界,但我從不認為美國可成為的移民的天堂,從前在美援時代,政府將美國捧成救世主一般,後來知道先在開羅會議拉攏中國,後在雅爾達密約出賣中國;冷戰時期在亞洲、中東和南美以鄰為壑,打代理戰爭,種下「911」的恐怖攻擊的惡果。邁克・摩爾導演的紀錄片「華氏911」敢於批判美國的帝國主義,CIA的到處搞顛覆,對世界的動亂推波助瀾,因而該片在坎城影展被稱讚為美國的「良心」。儘管魔鬼和天使常有相同的面貌,美國也有許多善良的人民,憎厭齷齪的政治,崇尚無國界的人類友愛。
聖誕節即將來臨,也許美國正在忙碌於國內外的「反恐」,傷腦筋如何消滅伊斯蘭國,想到寄張卡片給那些美國老朋友,捎去一些溫暖的問候,也感恩歲末子孫都在身邊,每逢佳節可以聚敘天倫。
夢迴不曾「達美樂」,我祇是異鄉的過客,美國對我而言,並沒有「文化震撼」,不會是我心目中的樂土。生於斯,必也終老於斯,這是我對中華文化不離不棄的堅持。
上文承蒙 溫德生(林野) 先生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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