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瑞：軍旅憶往(010)帶兵帶心 @ 神仙、老虎、狗

高天瑞

軍旅回憶(010)帶兵帶心

高天瑞

初接連長，雖一路忙著師對抗與國軍地面射擊比賽，我知道我還有件事沒做，因為連裡餉冊上有個「神秘客」，他也住在連上，但當了他連長一個多月，就是沒見過他，比賽完後我得找時間會會他。

賽後回到營區，有天師部召開會議，要從駐地知母義走到師部還是有段三十分鐘的路程，全營區剛好就只有這位「神秘客」有輛單車，要傳令去向他借，

傳令回來說『報告連長，士官長說「不借」！』。年輕氣盛的我心想「可惡至極」，我連長咧！三步併兩步衝到三樓，終於在個小儲藏室見到餉冊所列馬順清本尊。

26歲的年輕連長對望著54歲的「資深」士官長，一位身高181，一位155，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的長官與部屬，進行著這麼一段首次對話「士官長您好，我是新任連長高天瑞」；【我知道，我看過你！】；「士官長，我急著去師部開會，要傳令來跟你借單車，怎麼連我都不借？」；【報告連長，不是我不借你，但借了你，下次副連長、輔導長和幾個排長都來借，我這車不就變公務車了？】。不借就不借，年輕腿長的我，用跑的總行吧！離開時，依稀看到身後的士官長正愉快的笑著。從此他繼續過著不參加集合、不用早晚點名、不與部隊用餐的逍遙日子，但已不會遠遠的避開我，狹路相逢時，我也禮貌的向他打個招呼，但我和他仍然是「無交集」。

七月，我又接到調職令、第二度到金門服務，這次和74年初由金門隨部隊「移防」返台不一樣，這時國軍輪調制度已改成「幹部輪調」(士兵與裝備不動)，所以我是帶著幾位軍士官一起輪調，馬士官長赫然在列！

抵金次日，他來找我【報告連長，我不要跟連部組士官兵住一間寢室】；「怎麼了嗎？」；【因為他們晚上要站衛兵，上下衛兵動作太大，我睡不著！】。雖然那時年輕的我還沒體會過什麼叫「睡不著」，但也立即答應他，並親自陪著他，在陌生的環境裡找獨居住處，後來在福利社旁找到了間儲藏室，派了幾個兵搬空後，就成了「士官長室」。誰知過兩天，他又來找我，【報告連長，這個寢室也不好，因為阿兵哥晚上都喜歡在福利社打撞球，吵得我睡不著！】。唉，這人還真麻煩，但不知怎麼搞的，我那時就是沒剛好想起他在台灣不借我單車的「舊仇」。

找來行政，在金城街上買了車空心磚，就在我寢室旁的連部辦公室裡，給硬生生的隔了間房間給他，這樣，我終於和他共用一牆，成了緊鄰，只不過他要到我辦公室，要先出他門，經過連部組辦公區，然後出連部組門，再繞過邊牆，才回到我連長室這頭，雖他每天自己在房間裡炒菜或咳嗽我隔牆都聽得清清楚楚，但王不見王，總該讓我好生輕鬆幾天了吧。誰知一周後他又來找我【報告連長，我要換房間】。奇了，天底下也只有我這連長，才會陪你一個人天天找睡覺地方，錢也花了，替你隔出了一個房間你到底還有那裡不滿意的？【報告連長，我不要住你隔璧，因為這樣阿兵哥都不敢來找我聊天！】。嘿嘿，這也算理由？本連長還不夠忙，還要顧上你聊天？火了！但還是按耐住「士官長，連部就這麼大，您也知道。我實在再也找不到地方了，您就將就點吧！」。他聞言，倖倖然的離開！

在台灣，我初接連長，到了他待了七八年的一個連隊，算我踏近他地盤，這下他跟我一起到了個新連隊，該聽我的了吧？不，他還是老大！那兩年，除了帶兵，我就跟他學怎麼生活。常言道，家有一老，好比一寶，的確沒錯！

有次我們連上一據點因為在自來水管路末端，總是缺水，向師部反應，工兵組就送來幾個水泥預鑄井圈，要我們自己掘井，步兵連什麼沒有就人多！每個兵挖五分鐘，沒一兩小時，一個人跳下去已看不到頭，正以為很快就能喝到甘甜井水，沒想到差點出人命，因為井內邊土崩塌下來，差點把兵給埋了。士官長來了。先在要掘井處搭個木架(用來懸吊井底挖上的土)，每挖一井圈深度，就往上疊一水泥井圈，這井圈就這麼隨我們的挖掘自己往下沉，弟兄也就受到了保護。

又有一天，旅長蕭江平先生到我連上，看到機場口有一塊空地，上面佈滿亂石及雜草，要我派兵整理，並要我把亂石挑出來，在那塊地旁壘起一石牆，咱們百人大軍一出動，三天就把雜草除了，把石頭給搬到空地旁，但怎麼壘，沒幾公尺就垮下來。士官長又出現了，他叫我把兵撤了，就他一人，沒幾天居然給他圍出了塊田，後來他專在那塊私田裡種各式蔬菜及蘿蔔，快樂得很。

士官長有一美德，就是惜物，那些年部隊常做工，土工器具木柄常斷，他總會到樹林裡鋸節樹幹給修理好，手工之精巧。絕！

為了改善官兵伙食，我養了三百隻雞，有天他來告訴我【連長，你這樣養雞不對，雞不能養在地上！』呵呵，雞不養地上，養那？他帶我到連上養雞場，親自做示範，原來在室內離地約100公分處，用細樹支做了個架子，把雞養在上面，這樣雞屎落在地面用水一沖即可，否則他說圈養的雞若不高架，群雞成天腳睬雞屎易得雞瘟。

以前在金門我們都養豬，他總告訴我們全金門養豬戶都怕他，因為他很會挑豬仔，他說他管的豬舍比連長室還乾淨，看了他的雞舍示範，我自然信他，他又成了我養豬顧問，他帶著我去買豬仔，人家還真怕他。以前咱們在金門養豬，把豬區分三種。第一種是「政戰豬」，這是有帳的，政戰部門將各連隊豬區分大中小造冊列管。第二種豬叫「餿水豬」，連上吃不完的餿水任由民人拖回家中養豬，不付連上錢，但養大後，這一窩豬與連上對分。第三種豬叫「防風林豬」，就一隻，圈養在連上附近的防風林裡，牠的用途就是隨時準備「犧牲」，為連上處理突發狀況而存活。部隊換防怎麼辦，那當然是人走路，豬坐車(不然要阿兵哥沿路趕，能看嗎？)。豬上兩噸半軍卡是有學問的，你以為牠笨，不！牠的本能告訴牠，這是要去屠宰場，所以怎麼打都不踏上車後鋪設的斜木板，你得倒著拉它尾巴，讓牠倒著退上卡車。眼不見為淨，人豬皆然。豬嗅覺極好，有極強的地域習性，若兩個單位混編，兵很快就打成一片，豬不行！會爭相互拱不讓另個單位豬吃東西，碰上士官長又得聽令，他教我一招，花點小錢，買瓶「明星花露水」往豬舍裡猛灑，群豬立刻高唱「你濃我濃」專心吃餿水了。

有次士官長休假後由台灣返金，來連長室找我，低著頭，扭扭捏捏的，我以為他又要出招了，沒想到他由軍用外套口袋裡，掏出顆蘋果塞進我手裡，就普通十塊錢一顆的蘋果！一盒蘋果雖算不上是賄賂，但總是公關，但一顆蘋果就不一樣了，這是認同與親情呀。我好高興，面對這比我爸爸還年長的部屬，我是真心的喜悅！76年的農曆年到了。午間我在臥室午睡，就聽他在隔壁不知又在煮什麼，正想敲牆抗議，沒想到一會後沒聲音了，然後就聽到他在我辦公室外間大喊報告，我起身穿衣，到了辦公室，打開門，只見他端了盤炸年糕，嘴裡說【報告皇上，大過年的，送盤年糕您嚐嚐！】。

他為什麼稱我皇上呢？原因是有次想找他，就直接敲牆喊「士官長、士官長」，他沒應，可我明知他在，這麼大牌？不把我這連長放在眼裡！我就喊「總司令」。沒想到他真在隔壁喊了聲「右」，不多時就跑到我辦公室外，高喊「報告皇上」。從此，我們都稱他為總司令。

有天，總司令抵金，我穿戴整齊，正要去機場督導我的機前哨(當年軍用機場下機後，徒步走到候機室，沿路是我連上派兵左右站哨)及空運班(幫軍機上下載貨)。只見馬「總司令」穿條黃埔大內褲，光著上身正在他那片田裡忙著，我忙喊他「總司令！總司令專機快到了，您回連上迴避一下」。那知他回我【他總司令，我也總司令，為啥我要迴避他】。唉，真上癮了！

數年後，聽說他退後住新竹，我立即開車去看他，沒想到迎出的是位小美女，就二十歲上下，瘦小，但有點肚子，原來是士官長的新娘，有喜了。好樣的！

之後有次去看他，正在收行李，原來是新娘回大陸老家生了個胖小子，士官長要趕去當「爸爸」，恭喜呀！

過了幾天，接了通陌生電話，原來是新竹眷村士官長隔臨打來的，說士官長在大陸死了。他們常聽士官長提到我，說是唯一有連絡的長官，要我去主持一下。到了新竹，都是些老革命，致意後問明原委，原來是回去當晚，天冷，燒煤球，一氧化碳中毒死的。按信封匯了一百美金奠儀去，過了個把月，女方寄來了謝函也附了張小胖娃照片！可惜後搬家竟弄丟了，不然今年也該有二十幾歲了吧。

心得感言

第一、在台灣，馬士官長他是當年全333師碩果僅存的五位資深士官之一。我們絕不能用大學長們任連長時，全連幹部泰半是老士官的年代觀點，看待我們後期對他們的禮遇─任他們在部隊中自由行動，這是對老革命的一份信賴與禮遇呀！

第二、台灣冰冷營房的確不是他們的家，在外島有太多他們可以發揮長才的地方。家有一老，好比一寶，的確沒錯，就看您是怎麼看待、相處與運用了！

第三、我何其有幸，在軍旅生涯中，居然能夠藉由馬士官長與「傳說中的部隊生活」有了部份的傳承，學到了養雞、養豬的一些生活體驗與趣事。

第四、我與馬士官長由剛開始的王不見王，到後來的相護照應與支持，其實只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帶兵真要能將心比心，你的用心，所有的士官兵都看在眼裡的。

謹以此文，紀念我心中永遠的馬「總司令」。也祝福他的傳人在中國順利長大成人。

承蒙高天瑞先生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