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瑞：軍旅憶往(037)彰化和美城鎮防禦－神仙、老虎、狗

高天瑞

高天瑞

軍旅憶往(037)彰化和美城鎮防禦

高天瑞博士 (備役上校)

民國83年6月底，自三軍大學陸院畢業後，分配到台中太平營區257師771旅擔任步八營少校營長。剛過一週，旅長找我們三位營長開會，宣佈九月份師裡受命接受上級「師指揮所演習」測考，師裡三個旅需各負責準備一個課目(本旅負責「城鎮建築運用及街道阻絕」)，於演習期間做示範給全師幹部觀摩學習。旅長才宣佈完，九營營長(陸官五十期)馬上表示去年是他做的示範，花了十幾萬，今年不該再輪他；七營營長(陸官四十九期)則擺出一副不可能是我的態度(因他是最資深的營長)，旅長看看我說：天瑞，雖然你剛報到，但我看就你做吧？我特別用「？」主要是在強調，當天旅長的確是用一種很無奈且半商量口吻跟我說的，這個態度讓我受寵若驚，因為軍中長官慣於直接下達命令，很少用這種商量語氣。當部下的，碰到這種長官，只能惜福，只能敬謹接受命令！

彰化和美，對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民國79-81年，納編國防部人次室「統一三軍軍職專長作業小組」時，陸總部讓我帶去國防部參與作業的資訊作業兵謝鈺淵就是和美鎮西園里人，我聽他說過他家所在的這個地名；感到陌生的是，在受命那天前，我應該還沒去過和美鎮。

7月22日，我找了營裡住和美鎮士兵領路，帶著軍用地圖及必要幹部，第一次去現地偵察，看若遇到戰爭，一個步兵營六百位弟兄，要如何固守和美鎮。

現地偵察後回到營裡，去向九營營長請教，問為何去年做示範時會花上十幾萬元，經他說明才知是每天由台中太平營區派出若干軍士官兵，至上級指定演習場域，實地演練城鎮防禦示範課目將近一個多月，光是這些演員的交通與誤餐費就很可觀。

壹、前置準備

經過一陣思索後，我將全營區分下列三個組，展開了「師指揮所演習」與「城鎮防禦示範」的前置準備作業與演練。

一、實兵演練組
8月8日，我親帶一組人再至和美鎮，找了間廟，要他們比照民國74年我當兵器連中尉輔導長時，帶106砲排去台南草店里助割一樣，就在那埋鍋造飯落腳。當我把這組人的食宿給安頓好後，就帶著他們依我的示範構想，在全鎮裡走一遭，規定他們在我走後未來的日子裡，各在某處將我指定的演練項目給「呈現」出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的這組演員，就或在高樓樓頂堆置沙包，演練對空監視哨，或在某大樓一角，設置狙擊手，以遲滯敵行動……….

二、模型製作組
和美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真要走一圈還是蠻大的，初至和美鎮之人穿街過巷後，很難對其全貌有一完整的瞭解，所以我決定將整個鎮的核心地帶以模型呈現，讓觀看示範者，較容易融入其中，感受到我的兵力配備與戰術著眼。

高天瑞

三、演習準備組
既然是師指揮所演習，免不了有許多文書作業，副營長就帶這個組，準備各參謀作業所需準則、作業文具、各類演習所需裝備，最重要的是要準備各項命令發佈的「奶嘴」(參考老案)，以免演習時在荒郊野外抓破頭想不出該有的格式。

貳、示範紀實

一、臨時受命
師指揮所演習係於9月15日至18日實施。14日晚，所有演習部隊依令集中在嘉義師部接受上級校閱，並預於晚上11時開始機動，分向各部隊戰術位置挺進。晚上10點半，剛接受完師部校閱在等待出發動令時，突然接獲通知說蕭江平師長找我，全副武裝向師長報到後，師長跟我說「天瑞，我剛接到軍團通知，明天司令(陳鎮湘)要來督導我們師指揮所演習，我安排第一站就到和美看你營裡的城鎮防禦示範，你是我由陸院畢業學官裡親選的營長，明天可要給師裡爭面子，別給我丟人！因是軍團司令來，你還要另外準備書面簡報資料」。
車隊按時於12時整出發，我坐在吉普車前座，傳令劉佳輝在後座以手電筒照明，我就這麼利用由嘉義大林至彰化和美的路上，一頁頁的寫著我的書面簡報資料。主要是因為這個示範，本是步兵「營級」做給師裡幹部看的，它強調的是防禦作為的實務，我本計畫以口頭補充說明的，所以文字部份很少。但自受命後，這示範已拉高層級，成了「師級」接受軍團督導之第一站，所以我必須把原本擬口述部份，轉化為文字呈現。部隊約在深夜兩點到達和美鎮，招呼好部隊紮營後，我率隊鑽進了第二天的示範場地─和美鎮圖書館地下室，連夜趕著書面簡報資料，直至四點半才終於完成，可當年全和美鎮在凌晨四點半，硬是找不到一家影印店開著，只好要幹部飛車去彰化市，並嚴令他須於上午八時前印製好趕回。

晨六時整，師長蕭江平將軍來到和美鎮圖書館，看到大門緊閉，經連絡後要我出去接他，當我告知示範場地在地下室，館方只借場地，不給鑰匙，我們都是爬窗進出時，師長無奈，只好也全副武裝的跟著我們爬窗入內。但他一入內，手一伸就跟我要書面提報資料，我說已去印，他一急，破口大罵說「你一個晚上在幹嘛？」我在幹嘛？昨晚十點半受命後我未閤眼，先是在車程中寫簡報草案，到達和美後先安頓部隊、再至圖書館逐頁修正簡報，現派人去送印資料如此而已。但我當時一句話也沒說，師長想想再氣也沒用，就板著臉說：八點半我陪軍團司令來，你自己給我看著辦，說完又氣呼呼的「跳窗」而去！

二、軍團司令親臨督導
上午八點半，司令陳鎮湘中將帶著整個軍團督導組來到彰化和美鎮圖書館，所有人對我的示範方式都捏了一把冷汗(大家來看示範，本以為是要隨我到和美鎮上各處去看實兵演練(這樣比較像在演習)，沒想到示範場地就只在圖書館地下室一個地方，且全是看照片與錄影)。當眾將官進入這特殊的「示範場地」後，冷氣呼呼的吹著，脫下鋼盔，啜飲著我準備的伯朗咖啡，座位前則是整個和美的城鎮模型，再前面則是兩個自製螢幕(左圖右文)，左面螢幕隨狀況推演，有時是秀出照片，有時是各式陣地構築時的錄影帶(這些自然是營裡「實兵演練組」月餘的成果)；右面瑩幕則是文字說明。示範完畢，最緊張的「司令講評」時刻到了(軍團司令陳鎮湘中將一向主張「軍以戰為主」，對有關軍事方面的指導十分嚴峻)。只見司令走上講台，不發一語，足足停了有十幾秒，大伙越發緊張。最後，他終於用他那高八度，極尖細的語調開了口，講了一段很有意境的評述：今天，我看了高營長的示範，我不是很同意(完了？)但是他把我所有對城鎮防禦的想法，都完整地表現出來了。三處！明天「國防部戰督組」來督導我們軍團，你們安排把他們帶到這裡看高營長的示範；後天，再安排軍團所有將級主官，通通到這裡，讓高營長給他們上城鎮防禦課程。說完當場由三處參謀手中，拿了一個紅包，由師長代表上前受獎。

恭送司令後，師長要在場所有人復位，然後說：今天高營長給師裡爭了很大一個面子，讓我們大家給高營長鼓掌！隨後說：今天早上六點我來這，高營長還沒準備好簡報資料，我把他痛罵了一頓，希望高營長別放在心上，那是因為長官確實沒看到所要的資料呀！(少將師長用這種方式，當著全師主要幹部的面，給少校營長一個交待，其實就是變相地道歉，也為營長在其下屬面前重建領導威信，這實在是很難得的心胸與細膩的統御之道呀！)說完，把拿在手上，軍團司令剛給的紅包就全數賞給了我(好多人頓時眼紅，事後還一直逼問我有多少錢？)。我一接手，也往後一傳，營裡某連長接去，當天中午所有長官一走，咱們在隔璧餐廳席開兩桌，也就吃沒了！

三、聯督部督導
第二天，聯督部十餘位將軍在軍團三處安排下果然到了圖書館，有了昨天的經驗，簡報起來當然是輕鬆多了。值得記述者有二。其一，我簡報完，有一從頭到尾都在睡覺的少將舉手問了個問題，雖然那是我一再強調的重點，但我還是說：報告將軍，也許是我剛沒說清楚，我的意思是…。這時只見同行的幾位將領都用極嫌惡的眼神瞪著他，一副「你再睡嘛，看你問的這是個什麼問題？」，讓我看了在心裡直發笑！等恭送他們離開後，蕭師長低聲跟我說了一句有趣的話：你跟他們廢話這麼多幹嘛？嘿嘿，師長這下可是「又」認同我了！

第二件事更是讓我一生受益。聯督部十餘位將軍臨上車離去前，有位將軍遞了個條子給我，並說：我這還有個問題，剛怕你一時答不上來，所以沒問，你下去研究一下，有了答案再打條子上面的電話給我。時間雖久遠，但我應沒記錯，當年的那位將軍應是汪國禎將軍。他好像問我的是「你們步兵的106砲車躲在暗處打我們戰車，如未擊中，怎麼辦？」為什麼說讓我受益呢，咱們太多軍人去參加示範講習，所問並非真要跟主辦單位研究些什麼，其實是在踢館或炫耀自己的專業能耐，像汪將軍這樣給人留臉面的少矣！我一輩子感念這位長官，也一再勉勵自己凡事多給人留臉面，真有什麼搞不懂的，私下再請教呗！

四、給軍團將級長官上課
第三天，軍團所有將級主官全來了，我才剛敬完禮，薛承志將軍環顧左右眾將官後發話「高營長，你也知我們是被司令給叫來的，但我們都這麼忙，實在坐不住，你一個小時鐘點費多少？要不，你到我們各單位給我們幹部上課好不？」
(當年年輕沒生意頭腦，應該請他當經紀人的！)

參、心得感言

一、謹記教訓，精益求精
這次示範，我將場地選在室內，應是師指揮所演習首例。司令後來說明了他為何說不是很同意的想法，因為他說別的部隊一定做不到(單指模型)。但在其它的展現方式與城鎮防禦實務，則是完全肯定。少數人看我寫到這，一定又會說，高天瑞你再吹吧，其實我真要告訴學弟們的是，我會這麼做，是因年輕時在三三三師曾看過失敗案例，因此我才說，在軍旅中，千萬別怕接任務，惟有不斷的磨鍊，當真要你拿出本事時，才能派得上用場。

民國七十三、四年間，我在三三三師連隊服務時，營裡曾奉命在嘉義市通往嘉義縣要道上的「軍暉橋」附近(靠嘉義縣這一頭)，做城鎮防禦示範。記得那次示範規模盛大，前來參觀的吉普車及各式車輛近50輛，營裡事先沒料想到，為了看某高樓樓頂的對空機槍演練，這50輛車就必須隨意停車，讓人員下車，偏偏那棟樓電梯又僅有一部，且每次僅能容納僅5-7人，而樓頂又頂多可站立20個人(但來參觀這有近200人)。結果一時之間，嘉義市通往嘉義縣要道的交通立即打結，且當主賓(最高階的主持長官及觀眾)看完此示範要下樓看下一個示範演練時，還有五分之四的人還沒來得及上樓看這一個項目…….為了當天示範，我們全營自是花費巨資且演練月餘，但效果奇差，下場奇慘！時隔近十年，我一直謹記本營當年所受責難。所以，這次我決定讓參觀貴賓舒適地在室內定點(和美鎮圖書館地下室)看示範演練(所有的演練項目全由「實兵演練組」先行現地演練，或拍照或錄影，再在指揮所演習期間，於圖書館地下室播出)。

二、拉高層次，趕上時代
在我當營長那年代，野戰部隊做示範，還是以用毛筆寫圖表，再一頁頁以教鞭翻動為主，尤其是營級。但我在唸陸院之前，係在陸總人事署與國防部人次室服務，高司單位簡報多係以雙槍投影(左圖右文)。所以當我接到這任務時，就要營裡木工釘了兩個架子，再買了兩塊白布給繃上成了螢幕。師長、軍團司令、聯督部眾將領、軍團各將級主官那一位層級不高，眼界不廣？要在這些人眼皮底下討生活，你不能當自己是少校，你得把層次與水準拉得跟他們一樣高才行！

三、適切編組，完美呈現
記得不，九營為何會因示範虧空十幾萬，這錢是讓他們營裡的「演練組」在台中與彰化間給消耗光的。我採用的則是把兵力駐紮在和美，花費自然少。而模型則是找會做的兵給自行黏製的(也僅花了材料費)。

表現較差的是我的演習組，因為我在整個演習期間都不在營裡(都在圖書館做示範)，營裁判是官校五十一期歐學長，他沒好氣的問我副營長：你知道作戰命令裡，在兵力配備上常寫「營欠」是什麼意思？副營長正要正經八百回答，就只聽學長自我解嘲的說：所謂「營欠」，就是指一個營欠營長啦！我就從沒聽過，演習期間，營裁判沒見過營長的！

亙演習全程，這麼多人車往來，還私下派兵長住和美廟裡，全營一件危安事件都沒發生，我最要感激的是我的營輔導長岳創業，他跟我的革命情誼，就由這一仗起，一直維持到一齊前進上海灘打拼；第二位則是三連連輔導長甘懋煌，因各連連長在太平營區駐地都有部隊要帶(指揮所演習，我指帶營部參演，大部隊沒來)，我不好調動，整個和美前置兵力，就靠他代為掌握了！

四、一步一階，步步踏實
我跟蕭江平師長初識在民國七十五年，那時他是上校旅長，我是剛到他旅裡報到的中尉連長，才報到兩週，他就要把我「拔掉」。考核近一年後，卻調我去當他旅部連連長(我才到任一個月他就高升走了)。七十九年，他臨離開陸總人事署二組組長時，推薦我去歷練參謀作業，八十三年他任少將師長，再次提攜我，讓我以少校軍階到他師裡佔中校營長缺。我說得這麼詳細，主要的是想以個人的經歷，再一次跟學弟們說，當你沒有人事背景時，僅能跟我一樣，一步一階，自己給自己造座山。但反過來，當長官把希望寄託在你身上時，可千萬別給他丟人，因為別人犯錯是自己的事，你犯了錯就是長官「識人不明」。因此，造山與敬山絕對是一體兩面的事，這其中的學問，各行各業皆如是，用心看我的血淚歷程，或許您能少吃些虧，就算無助於升遷，但最起碼能讓您心態健全些，不再怨天尤人，因為好多事，事在人為，成功與失敗，自己或多或少都有些干係！

高天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