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瑞：軍旅憶往(027)草店助割－神仙、老虎、狗

高天瑞

軍旅憶往(027)草店助割

高天瑞博士

當寫到軍旅憶往026「步兵營上尉作戰官」這篇札記，猛然想起，那之後我就進入陸軍總部，歷練高司參謀作業，但野戰部隊生活似乎還有些事沒談完。

民國七十四年盛夏，我任三三三師步二營兵器連輔導長，駐在台南市網寮營區，部隊接到助割任務，營長於台南新營開設指揮所，各連分散進駐週邊鄉鎮，我奉令帶106砲排進駐台南白河鎮草店里(連長帶連部及81砲與42砲兩個排另駐它處)。

初抵白河草店，依令找到里長黃阿武先生，再由他領著去拜訪當地國小洽談借住事宜。當我聽到，該校要我們循例住在教室，我就不樂意了。因為按他們說法，每天傍晚學生下課，我們就把課桌椅搬到走廊，我和全排弟兄就在教室內鋪上軍毯，晚上就睡那，第二天一早，捲起舖蓋打進背包，堆置教室後空地，再將桌椅復員，供學生上課。我們這近三十人就又成乞丐，那裡涼快那裡去，但不能妨礙學生上學。這種生活，對一個野戰部隊出身的我而言，早已司空見慣，但那多是在行軍操練或演習時，可助割怎麼說也是一個多月的任務，讓我的部隊過這樣居無定所的日子我直覺就是不恰當，再三洽借空置教室或禮堂均未果，因為總務主任告訴我「以前助割部隊都是這樣過的！」。年輕的我，有點火了，高天瑞的部隊不是叫花子。辭謝了他。走人！

里長問「接下來去那？」這是個好問題。離開學校後，我與老里長(他說他當里長近三十年了)，坐著106砲車，在「草店里」田間小徑里穿梭尋找住處，途經一小廟時我突然眼睛一亮，就這了！事隔多年，我也忘了那是個什麼廟，拜得是那尊神，我選中它原因很簡單，只是因它就在田中央、四周無民居、水泥廟埕極大且四周有圍牆，廟左方有一好大洗手台，四五個水龍頭，可解決官兵洗滌問題、廟後還有一雜物倉庫，可供開設指揮所。里長帶著我協調好廟方執事後，全排弟兄就進住這「人間天堂」了。接下來的這一個月，我們是怎麼過的呢？

高天瑞

一、開闢宿營地

我要弟兄進入廟內用手拜了拜，然後將全廟打掃得一塵不染，留下正中拜拜空地，弟兄的寢具就在兩側比照營區內務教則規範擺置的整整齊齊。另在雜物間整出一角落，當臨時指揮所，我在那處理文書作業，跟106砲排排長也就睡那。

二、埋鍋造飯

廟裡雜物間剛好有數張圓桌及圓板凳，我們清出來後，剛好成了我們官兵吃飯用的桌椅。另在廟後方也開設了炊事場，負責張羅我們這二、三十人的三餐。

三、生活設施

助割，都只白天活，晚上官兵回來，用完晚餐到就寢前還有二、三個小時，我開了張條子給個兵，他到我台南親戚家中搬來部卡拉OK機及一些日常用品，沒事士官兵就在那嘶吼競技著，舒發著白天在農田裡幹完活後僅餘的體力。

四、營長突檢

進駐次日，營長來了，部隊一交給他，就破口就大罵，罵了足足五分鐘，罵累了就問，八一砲排排長，我今天接到你們排裡下基地測考成績，怎麼這麼差？

排長回說「報告營長，我們這裡是106砲排！」。營長一聽，愣了一下，就喊解散！我趨前致意，他想挽回一點面子(但聲音低了些)，語帶責怪的問「你怎麼把部隊拉離開學校，害我找半天？」當我告訴他原委，他裡裡外外看了一圈，就只問「這些卡拉OK等生活設施那來的？」我答說「我`跟親友借來的」，他聽完啥也沒說就走了！

五、休假

助割體力負荷甚大，我就分批放假，每次兩三天，讓弟兄能夠出去散散心。

六、旅遊

在基層帶兵，我最喜歡帶著弟兄去旅遊(愛到處領著人玩，把我所知好玩的去處與好友分享，現在回憶起來，這習慣似乎是由年輕時即已養成)。有次我就向地方百姓宣告，某某日「公休」，那天咱們一行近三十人，擠著公車由內角搭公車去白河再轉車去關子嶺，好好玩了一天。

七、助割

好在我把部隊拉到廟裡。所謂助割，就是每天一早八點，各家農人到我廟埕來申請所需員額，我再依當天兵力狀況及申請戶數及人數分配。如果當初依部隊事先協調好之指令住在學校裡，那分配人的場面可真像是個魚市場般熱鬧的。

草店，絕對是個小地方，想必知道的人不多，當地民風極為純樸。但少數「有心人」經與國軍打交道數年，也聰明起來了，早上來申請兵力時，居然也知開賓士車來載，或派妙齡女兒或媳婦來領人，當我一喊「某某家要五人」，弟兄一看，哇！搭賓士車耶，紛紛舉手表示願意前往。但多數前來的，不是阿公就是阿嬤，就騎輛破單車，弟兄初時最不願去，因為去程為趕時間，多要騎上車，後頭坐位老太太。

一週過去，再也沒人搶搭賓士了，因為一上車直駛的去處絕不是毫宅，多是溪邊或山窪裡，幹的絕對是勞力活。反之，跟著老人家去的，多被奉為上賓，因他們來領人，就真僅為找個幫手及聊天對象而已，家中有什麼好吃的，一定豪不吝嗇與你分享。

八、端午節

端午節近了，弟兄收工時，多數懷裡還揣個粽子，我不想讓弟兄老吃百姓的，也為了打好軍民關係，特別舉辦了一個端午節軍民聯歡餐會和營火晚會。民國74年的草店真的是民風純樸，聽說部隊要放煙火及辦軍民聯歡餐會都來了，我請里長及士紳和我一起點燃營火，為那天的餐會及隨後的卡拉OK比賽揭開序幕。

九、負心

常跟人說，一輩子信守承諾，未曾辜負過對我釋出善意的人，人家給我一分，我都湧泉以報。但這一生，卻還真辜負過一位少女的期待，就發生在草店。

率隊初抵當天、部隊進駐廟裡後，我讓106砲排排長招呼部隊打掃，就跟著里長拜訪當地士紳。在某宅裡，跟士紳喝著茶時，驚見他女兒由客廳一閃而過，人高挑，眼睛很大，就穿著條家居白色短褲，露著修長一雙腿，絕對是位美女！

晚會她跟妹妹也來了，散場未走，我上前致意，才知她唸得是嘉義專科。周末相約搭公車去嘉義走走，在圓環下車，我們併肩站著看(記得那時還噴著水)，她很大方的告訴我，願意跟我當朋友。我很訝異的問她，我們才初識，為何妳如此坦率，她告訴我草店同齡男生只有三人身高夠高，而這三人學歷只有一人比她高，但她不喜歡。我又問「你不怕我騙妳？」。她直接回我「我覺得你不會騙我。而且你若騙我，我也認了！」。那年，我25歲，剛由金門輪調返台，萊茵河夢未醒，雖然單身，也沒女友，但總希望找位學外文的女友，能夠陪我驚歐震亞。

部隊開拔返營當天，她弟弟給我來個電話，說他姐姐在嘉義公園裡哭得很傷心，問我能不能趕過去？一方面是率著部隊走不開，一方面是我不想欺騙這麼一位純情的女孩，僅能牙一咬，下達出發命令！

我最終並沒有去成德國，更沒當上駐德武官，當年卻負了人家一片情意。事隔近三十年，總希望這位少女能夠知道，其實當年我很喜歡她，但年少時，總以為男人一切均應以事業為重，沒能選擇她，辜負了她，我感到很過意不去。今天特別在臉書裡記下這一段，當做是我鄭重的道歉，但我更想讓她知道的是，這份歉疚壓了我近三十年，每回跟人說，我「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人時」，心裡總是一片心虛，今日說出來，好多了，也輕鬆多了！

十、民族救星

營部通令，各部隊返營時，「最好」能帶回地方父老的「感謝」。在軍民聯歡餐會時，我技巧性的向里長伯轉達了上級的指令，別看里長伯是鄉下人，在大家酒酣耳熱之際，聽到我卑微的訴求，居然真用上了心，給記住了。沒想到壞就壞在這。任務結束前某天，有個兵來報，說里長伯在家發飆，還找著我，要我去看看。我一到，就看里長用台語在那大罵，說台南禮品社老闆看不起他，他好逮唸過些書，居然他題的字，老闆說不恰當。我問「里長伯，你寫什麼？」他說『你不是要帶回感謝狀嗎？我就做了一面錦旗，上面寫了「救國救民」四個字』。嗯，給步兵營106砲排這麼大一個「任務」，是大了點，但既然是給部隊的，也還好呀，怎就不給做呢？正想問，他又說「這段時間跟你相處，覺得你這位軍官不錯，我另外做了一個銀盤送你，但老闆說不恰當，不給做。幹！我也唸過書耶！」

我很好奇的問，你送我的銀盤上寫什麼，他答說『就「民族救星」呀！』暈倒！他接著說「那禮品店老闆問我，做這個要送誰？我說送給帶兵來替我們割稻的連輔導長呀！但老闆一直說不恰當。幹！以為我沒唸過書，民族救星很好呀，我常常聽說和看到呀！明天我還要去，幹！看不起我鄉下人！

心得感言

一、生活環境

帶兵多年，我極重官兵的生活，不論再艱難的環境，總是會想辦法創造出一個較為舒釋的生活環境，我一直認為這個訴求，跟嚴格的營務營規要求與平戰結合之理念是不會相衝突的。

營長誤罵我們之後，巡視我們的住宿、用餐與休閒環境，通知各分區指揮官到新營營指揮所開會，不但沒有責怪我擅自更動宿營地，還好好誇了這個排，要各駐地比照辦理。我想這一定是他走完所有派駐點後，心裡的感言。畢竟任誰看了自己的部隊過著那種居無定所，或蹲或席地而坐用餐的的日子，內心裡一定都是百感交集，極為難過的。

二、營務營規

我把士官兵帶至田中央的廟裡住宿，與百姓生活圈拉開，這樣對營務營規的要求是較為容易與有利的。剛好106砲排有個兵會理髮，我就要他休假時帶回電剪，隨時注意著官兵的服儀，絕不致因是執行助割任務，就讓兵不像兵，紀律一旦鬆馳，再要嚴肅起來。很難！

三、私人情誼

在基層任職時，我的要求總是極嚴格的，但我又常帶著官士兵去旅遊，很多人都不敢，認為這會有很大的責任。但透過與士官兵及眷屬們旅遊，讓在一向階級分明的軍隊裡，有了私人同樂在一起的情誼，我認為這個部隊才是真正有感情的部隊，袍澤之間甚至跟彼此眷屬間的情誼才能更加穩固，互相倚助的。

四、我的禮物星

我還是收到了里長送我私人禮物，上面還真寫了民族救星四個字，我雖不認識這家禮品店老闆，但我目前做的是文創生意，很想去嘉義找他與他合作。怎麼有人腦子轉得就是這麼快？

他抵不住阿武伯的「番顛」，執意要寫「民族救星」四字送我，就說服了里長，字保留，禮物要換。那一年我收到的禮物，是一個蔣公座像(上半部是蔣公的翻銅頭像，下半部是木質部，就跟學校跟公園所見一樣)。正面右邊寫「高輔導長天瑞中尉助割留念」、中間赫赫「民族救星」四個大字，左側自然是里長的落款。

五、釋懷

當年那位初識就向我告白，相識一個月連手都沒牽過就結束戀情的純情女孩，居然在四年前我首次在臉書上貼本文後某日，上網蒐尋我名字，見我這篇及萊茵河夢醒等文章後跟我連絡上。
時隔三十年，她說她終於知道了我當年的想法，也接受了我的道歉！見面當天，她帶著唸小五的女兒同來，好漂亮與聰明伶俐的一個小女孩，就靜靜坐在旁邊，看著媽媽的初戀男友。那天，我心裡好愉悅‧好輕鬆，因為她的釋懷與諒解，我終於又可以大聲對人說「高八段此生從不負人！」

承蒙高天瑞博士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