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生(林野) 臉書
退伍空軍上校, 詩人和作家，從事教學工作(兼專任34年)。1997年 ~ 2005年在國軍岡山醫院航訓中心擔任主任、美國肯塔基大學哲學博士1992年畢業。著有「肯塔基異鄉人」、「肯塔基老家鄉」、「北城舊事」。
北山斷崖弔戰場
林 野
計程車經過彈痕累累的北山洋樓，循着木牌的指標抄小徑來到濱海的觀景台，司機說我是第一個載過的客人，指名要來北山的黃土斷崖。站在高處，海風獵獵，山下是正面5千公尺、縱深6百公尺的「東西一點紅」平坦沙灘，無險可守，曾經一場慘烈的戰役在此爆發，成為兩岸分治的轉捩點。
1949年9月3日，李良榮(黃埔一期)奉福州綏靖公署代主任湯恩伯之命，將匆匆組建的22兵團移防金門擔任司令，因下轄殘缺不全的第5軍(剩200師)和25軍(40、45師)，加起來人數不過1.2萬。6日，孫立人調派80軍201師前往支援，由師長鄭果率領601團、602團、戰車第3團等進駐。
在東南公署長官陳誠的調遣下，10月13日，12兵團的18軍(11師、118師)由高魁元率領從汕頭增援金門；24日晚，原前往舟山群島的19軍(14、18師)轉航金門，由劉雲瀚率領部分殘兵從料羅灣登陸，這兩支部隊原稱「洪都支隊」和「武夷支隊」，多是不擇手段拉伕湊成的雜牌軍，有的仍穿著民服，還沒有分配到槍枝，戰鬥力不足，總數祇有4萬餘人。
李良榮以瓊林至沙頭為分界線，劃分成東西兩個防區，金東為11師、45師、118師的防區，由18軍軍長高魁元(黃埔四期)指揮；金西為25師、201師的防區，由25軍軍長沈向奎(黃埔四期)指揮。海岸第一線的佈署為601團防禦古寧頭至西浦，602團防禦嚨口至湖尾。由於永久工事僅有33座日軍留下的碉堡，而且缺乏建材，祇好使用民宅的磚頭、門板、甚至墓碑，上面堆放沙包當作掩體，並且24日在嚨口舉行反登陸實兵演習。
10月18日，共軍三野的第10兵團司令員葉飛仗着打下廈門的氣焰，決定乘勝進攻金門。25日，在28軍副軍長蕭鋒的指揮下，首發244團(82師)、251團(84師)、253團(85師)，約9千人，從蓮河、大嶝、后村等地搭乘帆船和舢舨渡海進攻。共軍輕敵僅攜帶一日份的乾糧，揚言隔天在金城開飯，還帶來一個「縣長」，打算就地接管金門。然而，強勁的東北季風將船團吹往古寧頭，偏離嚨口的登陸地點。
25日凌晨，201師突擊排排長卞立乾中尉查哨時誤觸地雷，驚醒了睡夢中的官兵，602團2營5連的哨兵龔尚賢發現到海上的船隻，立即鳴槍三響。此時一輛66號參加演習的M5A1輕型戰車(排長楊展中尉的座車)因履帶故障困在沙灘上，64和65號在旁警戒，砲塔正好朝向海灘，射手熊震球立即發砲，擊中共軍的彈藥船，火光沖天，其他的戰車也打光了砲彈和機槍子彈，巧合地擋住敵軍的第一波攻勢。
25日最先登陸的244團因沒有攜帶反裝甲的火箭筒，被迎頭痛擊，損失慘重；其餘的251和253團突破守軍的廣大正面的缺口，混亂地向北山、南山、林厝、埔頭、觀音亭山、后沙等地流竄，企圖爭奪132高地。清晨4時後，118師以湖南高地為指揮所，353和354團在砲兵和戰車的支援下展開反攻，沙美的352團也急行軍前來增援，激戰中14師41團代團長李光前於埔頭陣亡。
這場戰役是一場海陸空聯合作戰，45師是由空軍機場的警衛旅改編而成，師長勞聲寰(黃埔六期)利用無線電台的呼叫，飛來18架P-51戰鬥機，對第一梯隊的機帆船俯衝炸射，導致第二梯隊無返航的船隻可用。海軍也出動中榮、太平、南安等艦，阻絕海上的援兵。中榮艦(LTS-210)原是19軍的運兵船，因走私台灣的紅糖滯留在料羅灣，結果陰錯陽差加入戰役。
26日3時，共軍246團冒着風浪再次運兵，4個連中僅有10個排在古寧頭和湖尾登陸，部分進佔林厝，國共雙方展開巷戰，逐屋爭奪，最終352團和354團合力攻下林厝。10時後，LST戰車登陸艦將「裕民輪」上的胡璉(黃埔4期)接駁上岸，到達湯恩伯在水頭的指揮所，然後趕往湖南高地，勝負已分明。當時並無官職的蔣經國，以國民黨總裁辦公室第一組副組長的名義首次來金門，視察132高地，他一生總共來過金門123次。
26日，彈盡糧絕的共軍被逼迫到海岸與古寧頭的殘部合流，最後在北山進行困獸之鬥，北山洋樓幾度攻防易手，留下彈痕累累的殘垣，見證戰況的慘烈。27日清晨，118師和14師之一部掃蕩戰場時，在斷崖下的沙灘發現1,300多名殘餘的共軍，經過4小時的負隅頑抗，被擊斃400餘人，剩下的900多人無力再戰，最後集體投降。
同日，東南行政長官陳誠自台北飛抵金門巡視戰場；28日台灣省防衛司令官孫立人偕同裝甲兵司令徐庭瑤、80軍(青年軍)軍長唐守治、後勤司令何世禮等來勞軍犒賞。此刻蔣介石已經下野，是由代總統李宗仁在重慶馳電嘉勉。戰後，201師和118師皆獲頒榮譽虎旗。11月金門成為「軍事管制區」，12月胡璉就任金防部司令，前後當了兩任，總共6年，人稱「金門王」。
這場戰役有鮮為人知的兩件事，戰前在嚨口舉行的反登陸實兵演習是日人根本博所建議，此人在抗戰時是駐內蒙的日軍司令，官拜中將，在國共戰爭的末期擔任湯恩伯的軍事顧問。戰後45師師長勞聲寰並未獲任何勳獎，蓋因拒絕胡璉的命令，引導軍機掃射平民村落，結果他和統率的45師被貶往舟山群島，反而深受司令官石覺的嘉許。返台後，曾先後擔任軍人之友社總幹事、軍眷服務處處長、聯勤軍眷管理處處長等職務，貢獻良多。
是役共軍被俘總數為5,175人，其中有的是中央軍，在徐蚌會戰被俘後成為解放軍。這群人被押往台中干城營房和綠島的新生營實施「教育改造」，其中年齡較大、有妻小的9百多人不願意留下，於1950年分批遣返中國大陸。這些歸俘在南京、杭州、福州的集訓隊再受折磨，被要求互相揭發，逃過牢獄或免死。他們大都被開除黨籍和軍籍，回鄉務農，之後又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被批鬥。
在台灣完成改造的俘虜則被分發到各部隊服役，他們不像韓戰被俘的「反共義士」有政治上的利用價值，因其背景有污點，為政工人員列管，造成升遷的障礙。以前我在空特部服役時，步兵連有一個40多歲的上兵，聽說他有這種身分，同情者都稱他為「班長」。台大政治系畢業的陳心怡，因在古寧頭戰役紀念館裡的戰俘名單上赫然看見父親的名字，於是追究一段塵封的往事，錄製一部紀錄片「被俘虜的人生」，故事中的老兵晚年祇能用酒精療傷止痛。
2019年，中華戰略學會在三軍軍官俱樂部舉行「古寧頭大捷」70周年紀念大會，打響第一炮的老英雄熊震球在會場接受表揚。1958年，他調任戰車3營第7連車長、1960年，以陸軍上士的軍階退伍，轉任警察，2020年在家中以89歲高壽離世，獲頒總統褒揚令。
2023年11月7日，我履訪金門恰是戰地解嚴31周年，寂寥的沙灘不見人影，僅見佈滿蚵殼的軌條砦，斷崖的殘堡和瓊麻，心戰喊話牆曾經播放鄧麗君甜美的聲音。車子經過安岐時，司機說村落有一座「將軍廟」，當年安岐的田野即主戰場之一，國共兩軍陣亡近千，居民發悲憫之心，焚香埋葬屍骸，並且建廟慰靈，四時祭拜，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今皆然。
上文承蒙 溫德生(林野) 先生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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