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生(林野):昨夜星辰昨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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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空軍上校, 詩人和作家,從事教學工作(兼專任34年)。1997年 ~ 2005年在國軍岡山醫院航訓中心擔任主任、美國肯塔基大學哲學博士1992年畢業。著有「肯塔基異鄉人」、「肯塔基老家鄉」、「北城舊事」。

昨夜星辰昨夜風

林 野

✽這是大學時期懷着作家夢寫的粗文,一字未改。1977.10刊載於台北醫學院「北藥」第9期,藥學系首屆散文獎第一名(季季評審)

微明,我是那盞消失最早的燈火,高臨這丘陵,眼裡山色朦朧,樹影婆娑,灰黯的天翳仍披覆著夢寐中的大地。

我循著「百二崁」的階石而上,之後是一片展佈的草場,和漸次擴張的空靈境界,我獨行在曉風殘月之中,深深對視著彌留的夜色。此時,天空仍努力僵持著停止飛翔的靜態,而一種被蠱惑了的蠢動,卻在記憶的毛玻璃上半明半暗地顯現,我忽頓悟蒼穹乃一偌大的容器,正盛裝著眾多的事件,在這逐漸透明的拂曉時分,沉澱於昨夜的微粒,又紊亂地攪動,復浮升。

在記憶的遠端,我再度瞥見那條熟悉的河,一路流唱而來,令我感覺到的已不僅是最初的美學觀念,而是童年時期蜿蜒奔來的風景。當所有的兒歌皆已告瘖啞,惟我依稀還記得怎樣哼那首「我家門前有小河」。那串炎熱的夏午,裸泳和釣螃蟹的愜意,常換來「惡補」放學後的罰站,但同年的玩伴,並不以為忤。曾幾何時,寬深、澄清的河流,早已泣不成聲,當我乍然注視它枯瘦的脊骨,竟聽不出昔年的間的浣衣聲,取而代之的,榛榛雜草掩蓋過荒蕪的歲月,不禁使我聯想到一齣河變的悲劇:當布袋蓮與河床妥協,足跡將宣告佔領。

河的附近是一所小小的國校,偶爾我匆匆路過,常被幼稚園的歌唱絆住,我像在找尋什麼似的,摸索到壁報欄上的蠟筆畫,我興沖沖復又戚戚然地看到我的童年,被製成一幅幅的標本。小學六年級那年,班上來了一位年輕的男導師,據說 是中途休學的大學生,書教得不錯,籃球打得很出色。有次秋季遠足,他率領我們這群小蘿蔔頭,奔躍在陽明瀑布下游的岩石,而且不厭其煩地照顧各人的安全,當時有同學捕捉到一隻大青蛙,他熟巧地掏出打火機,當眾就地取材,烤給大家分嚐。

然而不到一個學期,他竟原因不明地離開了,記得他臨走的那天,他一語不發地望著窗外,一枝煙接一枝煙地抽著,有好一段日子,我十分懷念他。後來聽說他寫了一陣子武俠小說,鬻文為生,如今年華逝水,他已近不惑之齡,每當往事回轉,我總揮不去那份淡淡的惦念。

我的思維續翺翔在晨風的熠熠裡,清爽的氣流輕拂在我的兩頰,始感知山林的呼吸,以及大地復甦後的脈搏。我信步移向鳥瞰崖下的亭台,憑欄處視野開濶,整幅芝山岩的輪廓漠楞楞地浮動在一片錦靜之中,越過河的脊樑,是橫亙延伸的長堤,十多年前,颱風雨季來臨時,滂沱的雨水總漫溢過兩岸的稻作和眷村的房舍,曾經有一群囚犯,來此修築這段堤岸,他們曾是洪水,卻胼手胝足地阻遏了洪水,那是罪的代價與懺悔的過程。

常常每當我高臨這山丘,躑躅在這座修建於山頂的公園,我似乎感覺人類就如同一簇簇迅速增殖的菌落,散佈而割据着舊有的綠地,昔日大自然的田野,在推土機的蹂躪過後,紛紛舉起房屋的頭顫,傲岸的電視機天綫又揪住尷尬的天空。如今這已是一片人口密集的眷區,某些生命誕生於斯,成長於斯,那又是一株株生命的樹,開花結實,或被移植他方。

遠溯民國47年初,方8歲,青髮童顏的我,坐上渡海的四川輪,歷經三天兩夜的暈船嘔吐,來到這個陌生的島上。那時芝山岩沒有一棟道地的樓房,草廬瓦房卻比比皆是,然而鷄犬相聞,閭里間倒覺得仁厚敦睦。我一逕是個懷舊重遷的性情中人,每一個家都留給我心坎裡深刻濃厚的感情,初來台灣時,我的家蟄居在山麓下的一間簡陋的民房,在日據時期,上自陽明山,下至芝山岩,皆是毒蛇養殖試驗區,蛇虺出沒,常擾人安寧,故隣舍多飼養鵝群,家中每隔數日,就得薰燒一次硫磺。儘管如此,我仍深深愛戀着那蝸牆荊扉的故居,以及捕捉螢虫蟋蟀的兒時情趣。

越兩寒暑,我們卽遷入新落成的軍眷住宅,一住就是18年,由平房脫胎換骨爲半樓房。我親眼看到一些清晰的臉孔,在極度熟絡後而被遺忘,家家戶戶砌起牆垣,拱衛門戶,而分割了原已窄小的空間,人心也漸趨狹隘,街譚巷議,飛短流長。對過去兩排,有位太太曾是我小學五、六年級的隣座,在學校,我們常以小刀將課桌劃分成楚河漢界,而平均地權,時而爲了越界而興干戈,惟有等到交換批改「惡補」的算術測驗卷,纔化戾氣爲祥和,循情用私,免得在老師的木尺下,飽受皮肉之痛。

在我入伍後的半年,我從炎熱的屏東,囘到芝山岩的衞勤學校,爲時3個月的士官班敎育,我打心底慶幸能重臨那瞭若指掌的營房。昔年的居所,與此僅一牆之隔,兒時常來此看電影或採擷桑葉,那知時光輪轉,我竟穿上草綠色的軍服,來此體驗行伍生涯。多次部隊行經熟稔的街道,常有熟人指認出行伍中的我,不由靦覥,而感慨系之。

就在那短短的時日,我和幾位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朝夕相處於晨號和晚點,結訓後,彼此各自歸建囘到原來的單位,音訊遂告斷絕。大一那年,我瞿然從報上獲悉一件駭人聽聞的凶殺慘案,其中一人手刄另一人,不久卽定讞伏法。思索往日的記憶,他們並無血海深仇,更看不出有何禍兆,若非他們有幸相識,則絕無此不幸之發生,人之原罪,常存一念之間,今死者不復生,每憶及此事,悚然太息。

此時,林子裡傳來了清脆啘囀的鳥聲,在乳白聲的視境裏,微濕的石板路,順着山勢的起伏,引我來到那所庇佑平安的惠濟宮,木磬梵誦,唱和了發入深省的晨鐘。神多是寂寞的,除了時輟時續的香火,祂們祇有不斷的參透和覺悟。我是個無神論者,然而我深信宇宙間必存在一種善惡相尅的因果,當我迷失於白晝的浮華,常在黎明之頃刻,祈求平明之氣,重新拭淨我塵染的靈台,在沉思靜慮後,尋找我的前路。

於是,我又來到那棵根鬚虬蟠的樹下,思盼與之併立,彷彿我覺得自己是一棵徒有28個年輪的櫟樹,耽憂將成爲不被器使的散材。春日將盡,夏季的陽光漸將灼燒我的脊柱,我惶恐生活是否將擰乾我的意志,令我別無選擇地驅馳在一條永不囘頭的衢道。

我撥開滿山蓊鬱,走入山下初醒的街道,其實它夠不上稱作街,祇不過是狹窄寒傖的小徑。一街的秋意,無端端地唱着,時間隨聲而去,沒有止處。我又途經側立兩旁的矮屋,它們早已懶得修飾,仍固執着芝山岩十多年前的面貌,總有幾張臉孔撩起我相當的感觸,那開小店的老頭,賣麵條的胖婦人,顯得更遲鈍了,使人覺得像一張張秋葉、孤伶伶地飄動着。

以前唸小學的時候,中午囘家吃飯往返都在這裡耗上半個鐘頭,街上常遇見許多新奇的玩意,像搖着鐵罐子咔咔響的麥芽膏、挿在稻草捆上的麵人或李子糖,轟然巨響的爆米花、按電鈕猜東南西北的芋頭冰,還有那穿着小丑服裝,背着大鼓,單車上擺滿一罐罐寄生虫標本的賣藥老人。

街上住着一位三、四年級的級任導師,我記得她的體重祇有37公斤,但打起人來却虎虎有威,每當她路過,常嚇得大夥作鳥獸散。芝山岩的彈子房曾是遠近馳名的,原因不外乎價錢便宜,且不虞有教官的臨檢,不少居民擺個檯子兼營副業,生意興隆。如今,我頓悟翹課浪擲光陰,畢竟不能逃避成長的無奈。

轉彎處,被排屋擠得扁扁的天色,忽告明朗起來,在東方銹了整夜的天空,正爲一朵朵的雲擦拭着。路上,我寧願那片原是開闊的稻田還靜靜地躺着,隣居的孩子向我抱怨捉不到蚱蜢,此際,那塊被整容過的土地上新建的樓房,似乎酣睡得很舒泰。已經囘不去穿梭在水田裡捉蝌蚪的歲月,曾經跟着同學去「怪婆」住的古厝後邊偷摘蓮霧。偶爾翻開紀念册,檢視那些歪歪斜斜的畢業贈言,大家各奔前程,不知在何方。當太陽從我的瞳孔昇起,芝山岩,你已非最初的名字!

我終於走在囘家的路上,一輛輛的光華、大南巴士開始載客,昔年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半小時一班的29路公車,不到台北,祇到士林。周遭的景物,皆因文明的脚步,不斷地變化中,原是破爛嘈雜的鐵工廠,拆建爲美侖美奐的雙溪公園,園子裡的水榭亭台,成為外地遊客照相的景觀。

香港的親友來台探望,公園乃成為父母導遊之地,他們問何日再回香港?不知不覺在芝山岩住了快20年了,長久的昇平,慶幸得以接受大學的教育,過着安定溫飽的生活,或許有朝一日,飄洋過海的我被永久移植在此,變成根深蒂固,糾結盤錯的生命樹,娶妻生子,平平凡凡地過完一生。

驀然抬頭,陽光正摻着金粉篩過路旁的行道樹,在燦然的廻映中,幾許希望和憧憬忽躍然心頭。人生之路是向前不回頭的,我必須以不疲憊的意志,車輪般地轆轆推向遠方。於是,我把浪莽少年的記憶,悉交還給昨夜的星辰,昨夜的風!

上文承蒙 溫德生(林野) 先生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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