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生(林野):那群高頭大馬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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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空軍上校, 詩人和作家,從事教學工作(兼專任34年)。1997年 ~ 2005年在國軍岡山醫院航訓中心擔任主任、美國肯塔基大學哲學博士1992年畢業。著有「肯塔基異鄉人」、「肯塔基老家鄉」、「北城舊事」。

那群高頭大馬的傢伙

* 刊載於中國時報副刊1989.11.04

林 野

1988年的暑假,我突然決定到體育研究所選修運動生理,乃由於興趣和未來的工作上需要,學成後將來或可在軍中做些體適能的研究。9月初,剛從台灣探親回來,開學已遲了一個星期,臨時辦理加選,竟連課本都買不到。

第一次上課幾乎摸不到敎室,所幸在系館走廊碰見一個比我高出一個頭多的傢伙,他頗友善地說:「請跟隨我來!」。他就是狄姆(Tim),我所認識的第一個同學。那個班是開給研究生的進階級課程,連我在內總共纔12個人(4女7男)選修,其中體育系科班出身的佔掉一半,包括一個退休的棒球選手,一個女排球校隊隊員,其餘則來自物理治療系,祇有我纔是道道地地攻讀醫學生理學的。

我的身高有175公分,在國內也算是昂然男子,可是置身其中,未免顯得短小,大抵全班平均身高皆在180公分以上,我祇較一女同學略高。倒是開課的敎授是個罕見的美國矮子,比我還矮約5公分,頭頂秃了一半,還留著落腮鬍,其名字也極怪異,人稱之布布影(Bulbulian),其發音還是請敎同學纔曉得如何去唸,不過,這位貌不驚人的敎授之英語倒是清晰純正,省掉了我聽課抄筆記的困難。

狄姆來自南達科他州,頎長健碩的身材,平時上課總是騎一輛座墊加高的登山越野自行車,望之有若長頸鹿在草原上奔馳。另一位同窗羅拔(Rob),身高比我稍高,但鍛練得一身結實的肌肉,常常穿著一件沒袖的運動衫,儼然藍波的架式。令我驚訝地,卻是他們的溫和性情,與體型的粗壯,截然不同,每次在路上邂逅,總是主動打招呼,並駐足寒暄一陣。

另外有兩位與他們同系(物理治療)的研究生,是美國空軍的現役上尉,和我在空軍的職務相同,是由軍中選派到民間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每週四他們來上課時,總是穿著筆挺的蔚藍軍服,配件齊全,原來學校裡的預備軍官訓練團(Reserve Officers Training Corps)請求他們兼敎些軍事課程。兩人的軍服上皆配掛一枚盾形的徽章,我馬上認出他們的專業身份(航空生理官),因為1984年我奉派軍售留美,曾經在德州的航太醫學校受過同樣的訓練,結訓時也獲頒一枚相同的徽章,論期別我算是學長,因而形成一種熟絡的親切感。

凱樂(Keller)是位和藹熱忱的上尉女軍官,纔37歲頭髮已斑白過半,為了重作馮婦(研究生),兩個女兒皆委託褓母照顧。有一次我向她借筆記,欲補齊抄漏的部份,她說:「改天再給您,好嗎?」一時我不解其意,沒想到第二天,她端端正正重新繕抄一份,還親自送到我的研究室,唯恐我看不懂她的速記,來美國兩年,她是我遇到少見的好人。偶然,她會烘焙一些餅乾,放在我的桌子,並留下一張字條:“Happy study, Richard!”。瓦柯斯(Vakos)是個希臘裔的老美,也是上尉,留著短髭,與凱樂同年,仍然是單身貴族,實驗課我倆同在一組,聽不清楚的細節,他都解釋給我聽。

那個班的人情味濃厚,是我來美進修後感受最深刻的地方,我修的課都是在醫學院裡上,那些自以為是的醫學生,可就沒這般平易近人。有一天羅拔遞了一張鄉村音樂會的入場券給我,他說週五晚臨時要開車到賓州,不看白不看,希望我能撥冗輕鬆一下,他還再三向我強調全美最受歡迎的「阿拉巴馬」樂團將登臺獻唱。

那張票售價美金17元,還是排隊去買的,如今竟拱手讓人,實在受之不安,我掏錢給他,拒不接受,祇好領受他的美意。那是一場轟動爆滿的演唱會,我所喜愛的鄉村音樂歌手如Kenny Rogers、The Judds,皆同台演出,接近尾聲時,全場熄滅燈火,隨著站立的聽眾,掏出打火機在如癡如醉的樂音中搖曳,那個時候我感觸到的,不止是旋律的優美,而且是友情的溫馨感人。

在美國唸書,學識領域的寬廣,分支的細密,常有隔行如隔山之歎。當初選修運動生理,原以為自己的生理學背景,足可應付裕如,沒想到我對運動科學的基礎所涉有限,而且過去不曾修過「運動力學」這門課,記得第一次期中考,試卷發下,幾乎使我愣住。三題佔60%的申論題,有兩題是課堂沒聽過,且是書本內容沒有的。

例如漢城世運百米賽跑金牌選手曾受過何種體能訓練?又生理效益如何?試述棒球打擊者擊球之剎那,身體肌肉關節的運作為何?考後黯然而歸,大概是全班墊底的份。布布影敎授倒是個好人,他慨然借閱一些資料,以彌補我欠缺的知識,而那群同學總是有問必答地為我解釋「運動力學」的不詳。這門3學分的課,直到後來的兩次考試纔是我的生理學背景,連考兩個A,終於力挽狂瀾。

年近不惑的我,最辛苦的還不是課業的負荷,卻是每週四晚上的實驗課,不是跑坡度遞增的履帶跑步機,就是踩負荷漸增的腳踏車測功計,還得泡在游泳池裡,反覆閉氣和吐氣計量體脂肪率。每次回到宿舍,累得倒頭就睡。儘管如此,我似乎把這門課當作一週之中的最愛,因為有一群“Easy-going”的傢伙,帶給我課堂的歡愉。

入冬某夜,疲累的實驗課甫結束,我邀約狄姆、羅拔,以及兩位空軍上尉來家中吃便飯,沒想到其他人聞風都來,頓時我在廚房忙不迭地加炒多樣菜餚,冰箱理一週的存貨全搬出來應急,大號電鍋滿滿的米飯,剛炒完即被掃掠一空,我還得偷偷溜出去買冰淇淋和甜點,他們食量之大,似乎和人體工學的指數成正比,最後我在頻頻的道謝聲中收拾狼籍杯盤,那晚破了我在宿舍裡招待最多食客的記錄。

隔週上課,班代表約瑟夫(Joseph)送給我一張付了電話費的收據,一時令我惑然不解,接著他當眾說同學們很感謝我那晚的熱情招待,但想不出送什麼禮物給我較恰當,最後知道我常打長途電話給台灣的家人,所以他們自作主張,合湊了35塊美金為我預繳部分電話費,也許較實惠些。面對這群可愛的朋友,我忽然感動得說不出得體的謝意,對於一個飄零的異鄉人而言,這種烘暖的友情,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12月中旬,期末考後當晚我送給每人一件中國風味的小禮物,像中國結、國畫屏風、國劇臉譜之類的擺飾,令他(她)們玩賞不已。由於他(她)都是唸碩士學位,早我兩年畢業離校,我遂約定畢業前大家再聚一次,算是惜別晚餐。

考完試的第二天,羅拔打電話來,徵求我的同意,可否帶他女友來吃一頓道地的中國菜,他又說超愛我的烹飪勝過本地的中餐館,我正愁何以回報那張入場券,乃欣然同意。我於是把房間加以整理,佈置有點聖誕節的氣氛,準備餐桌的蠟燭,烤了一隻鵝,炒了一鍋廣州炒麵,等待他們的造訪。

那天晚上,我們在燭光朦朧的窗前用餐,他倆皆是虔誠的基督敎徒,並為我祈禱,及祝福我的學業和家庭。有著藍波般粗獷的輪廓,蘊藏的是一顆善良的心靈,羅拔的女友蒂芭(Debra),纖巧秀麗,白天擔任社會服務工作,夜晚為一些有藥癮的青少年做心理輔導,初識的印象,令我覺得他(她)們之間有著許多的契合和交融。臨走時他們送給我一件聖誕禮物,典雅的鏡框鑲著基督敎的話語:「願幸福伴隨您一生一世,上帝的光照將引導您的道路朝朝暮暮……」。

次年春天,我在心理學院選修「行為生理學」,空敞的大敎室,散列著20幾個研究生,很少交談,甭論知道他們的名字,有的像女巫般的臉孔,冷漠而陰沉,使我不禁想起那群高頭大馬的傢伙,豪邁而爽朗,幾不可同日而語。

5月間,我搬家獨居準備艱苦的博士候選人考試,開學前羅拔來電為我打氣,他提及明夏畢業後,將與蒂芭步上紅氈的彼端,要求我考試通過後,讓他和狄姆知道,他們會煮義大利麵為我慶賀,並相約再小聚一次。

〈後記〉1999年5月,我赴美國底特律出席航太醫學年會,在會場中意外遇見約瑟夫,他穿著白色的海軍中尉制服,神采奕奕。原來他畢業後通過美國海軍的甄試,並且成為一名航空生理官,人生無處不相逢啊!

上文承蒙 溫德生(林野) 先生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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