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生(林野):來去屏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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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空軍上校, 詩人和作家,從事教學工作(兼專任34年)。1997年 ~ 2005年在國軍岡山醫院航訓中心擔任主任、美國肯塔基大學哲學博士1992年畢業。著有「肯塔基異鄉人」、「肯塔基老家鄉」、「北城舊事」。

來 去 屏 東

林 野

*刊載於文創達人誌20期,2015.05

屏東市,東經12.3度,北緯22.4度。1969年12月,戍守國境之南,為時兩年又10個月。

剛放完入伍結訓假,回到新竹關東橋的第一新兵訓練中心,每個人收到一張南下的火車票,上午10點集體搭上每站都停靠的慢車,將近午夜來到植滿椰子樹的大武營。帶隊官就是幾週前來選兵的軍官,說是要挑選「儀隊」隊員,途中纔知道被唬弄了,竟然是陸一特的傘兵。

在陸戰隊服役的高中同學來信說當傘兵很危險,聽聞在空降演習時常有人被瓊麻刺傷或跌斷了腿,結果平安跳了5次傘,軍服繡上一顆梅花的傘徽,待遇是每月加發50元,早餐多了一瓶味全牛奶和一顆雞蛋。算我運氣好,傘訓後被留在司令部的衛生連,在那個軍令如山,軍紀如鐵的年代,一待就快三年。

第一個農曆新年過得很不是滋味,特別想家,因為是菜鳥,留在營區當雜役,因為老兵由排附帶出去舞獅掃街,賺紅包又優先放假,等到回家時時已經過了元宵節。有一個星期六,全連在飯廳保養卡賓槍,不知是怎麼搞的,結合槍枝時發現槍膛不見,幾位老兵為我找遍飯廳的每一個角落,終於在一堆要拿去燒掉的擦槍布中找到,那天正是我的21歲生日。他們中一人睡在我的下舖,屏東師範畢業,是連部的文書,幾十年後仍然保持聯繫。

從新兵熬成老兵得等待許多梯次的補員,最重要的是服從命令,不摸魚,不計較,與人真誠相待。半年後我在榮團會中當選「毋忘在莒」楷模,被保送到台北的衛勤學校士官班受訓,因而接觸到醫藥,改變了日後的生涯。回來後我升了下士,開始接值星班長,雖然是最小的芝麻官,好處是週三和週六晚都享有散步假,還有進出營門時憲兵比較不會找麻煩。

衛生連有一支烏合之眾的軍樂隊,來歷包括高中樂隊的隊員、賣藥走唱的藝人、歌舞團的樂手,甚至還有來自葬儀社的「西索米」,除了每個月司令部的閱兵分列式,偶爾也在軍士官的婚宴吹吹打打。當年救國團在屏東涼山舉辦冬令戰鬥營,全連得支援樂隊,且由我們表演些康樂節目,取悅一群大專院校的學生,因為次數多了,大家逐漸不耐煩,感到毫無樂趣可言,戲稱是「敵火下作業」。

屏東實在有夠遠,放5天榮譽假回台北,來回就得花上一天,每次回家父親總是叮嚀有空要讀點書,退伍後繼續考大學,千萬不要學壞。營區前有一條建國路,從那裡開始往下走都是紅燈區,記得有一間軍中特約茶室,門前貼了一幅奇怪的對聯「服務三軍,鼓舞士氣」,聽老兵說以前連上的醫官和醫護兵常去那裡出公差檢查性病。

市區比較熱鬧的沒有幾條街,星期天的去處很有限,免費的娛樂是看8點半的勞軍電影,每次發電影票有幾家最強手,祇因為放映時常有一兩分鐘的「插片」。夜市有一個阿婆賣牛雜湯的攤位,是清燉口味;有一間1949年創店的「進來涼」,冰棒和番茄切盤都很出名;中華路上有一家美美唱片行,老闆是屏東女中的英文老師,每個月發薪餉都會到那裡買一張黑膠的西洋歌曲唱片。

也記得公園路上有一間「黃鶯俱樂部」,是當年的高級場所,飛行員吃西餐和跳舞的地方,令我很羨慕那些穿藍色制服,很神氣的空軍。中山公園附近有一個麵攤,老闆是一個老廣,他告訴我以前在部隊跟過孫立人將軍,後來出事許多軍官都被降階,他從上尉貶為中尉,一氣之下打報告退伍擺麵攤糊口,幾十年後我纔搞清楚是白色恐怖時期的政治冤案。

連上有三位軍士官的傘徽鑲有3顆梅花,後來纔知道他們打過1953年的「東山島戰役」,跳傘次數超過50次。服役時間久了,逐漸和行伍出身的老兵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們多是家鄉淪陷時隨軍來台的,少小離家,沒機會受完整的教育;比較幸運的,靠自修和受訓補上個低階軍官,或升上士官長,他們住在騎腳踏車要很久纔到達的簡陋眷村,有些家眷必須做點副業來貼補家用。

晚上單身的營部中士傳令,人稱「迷糊大叔」,常來寢室搭訕,時而喃喃自語:「人都不見了」。後來纔知道在一次戰役中,全班的人都陣亡了,祇剩下他一個活了下來,原來他得了創傷後壓力症。營長是個好人,每月發餉扣留部分,強迫他儲蓄,就怕他退伍後不知如何謀生?

在高舉堅持反共大業旗幟的60年代,每週都有整天的「莒光日」,軍官讀「奮鬥」,士官兵讀「革命軍」,都是「仇匪恨匪」和標榜「民主自由」的教材,有時還有政治抽考和寫作比賽。為了方便政治教育,連營的中山室都裝了黑白電視機,有一陣子台灣少棒在國際打出了名堂,如果「莒光日」碰到有賽事,輔導長就派出哨兵在附近把風,全連噤聲摒息地看球,遇到政戰部前來查課,就立即轉台恢復上課。

正對營區大門的大同路有一間「美美冰果店」,顧店的是兩個荳蔻年華的姐妹,她們僅有國中程度,卻令我訝異看一些「大林」和「現代潮」文庫的書籍,每次路過我都會去吃一碗打上雞蛋的「月見冰」,找些聊天的話題。後來混熟了,那個妹妹還一度和我書信交往,在營區長久的心靈禁錮,收到女子的來信總是可以解悶。

然而幾個月後,接到作戰處一個少校工兵官打來的電話,邀我去「聊天」,他先將我美言一番,說查過我在連上表現很優異之類的廢話,然後開始切入正題,自稱和那位小姐很早就認識,還沒等他說完,就了然知道他的意思,我說純粹是交個普通朋友,難道還要比階級大小?。從此,我沒再去冰店吃冰,也不再寫信,她託人帶口信來,怨怪我膽子小,為什麼忽然消失?

兩年役屆滿我拿到一張「喜帖」(紅紙印的臨時召集令),憑此放了10天 的「退伍假」,開始進入「陸一特」的第三年。1971年10月27日,我在台北的街頭看到驚爆的電視新聞-「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休假回營後,「莊敬自強,處變不驚」老蔣訓示成為各個營區主打的政戰標語,「莒光日」之外,還有更煩的「莒光夜」。那年又跳了兩次傘,在清泉崗起飛的C-130上和美軍一起跳;不久來了一隊約旦官兵在大武營接受傘訓,每次來醫護室看病,我很神氣能夠以英語和他們溝通。

日子過得越來越快,退伍前半年我爬到中士三級,是有史以來義務役的第一人。最後一週是繳回裝備,連長在晚點名時頒贈了一個「忠誠勤奮」的紀念牌給我,班兵在福利社為我和同梯的老鳥餞行,第一次喝了幾杯烏梅酒,宿醉令我整晚頭痛欲裂,臨走前想起到那家冰果店說一聲再見。3年來的槍與槍看齊,棉被要求有稜有角的日子,轉眼到了盡頭。離營的清晨我帶了行李和眾多的祝福坐上火車,8個小時的歸程足夠我回憶3年的生活點滴。

中美斷交的第二年,我考上國防醫學院的研究所,畢業後以上尉派職,結婚成家,重啟我軍人生涯的「第二春」。退伍10年後又穿上軍服,兵籍號碼追溯以往,仍是「宇」字開頭的同一個號碼,「莒光日」明顯進步很多,也不需要再唱「大哉中華,代出賢能」的「領袖頌」。有兩次竟然收到「衛生連戰友會」的聚餐通知,席開好幾桌,就像一次點閱召集,老朋友知道我又回役,開玩笑地說我對「做兵」太有興趣。

1996年8月,行伍出身的我晉升空軍上校,被調到岡山的軍醫院,因每年負責一個軍醫的訓練班,業務和屏東「空特部」有來往,都親自帶隊去大武營接受基本傘訓,順便到潮州的打鐵看新兵跳傘,甚且回到以前的寢室,在睡過的床位前照相留念。有一次我也協助大武營的「傘訓中心」,為來台的約旦官兵安排高空生理的訓練,用英語教學,真有夠巧合。

在南部工作的幾年,每次來屏東,總是不忘去吃碗懷念的夜市牛雜湯,以及去看一些還有聯絡的外省籍老兵。每逢過年也邀約他們出來聚餐話當年,他們娶的是台灣老婆,被人戲稱為「芋ㄚ蕃薯」,離開軍中在現實生活裡忍受的艱苦不是一般人可以了解的。曾經是離亂的人世,他們被迫從軍,來台後落地生根,祇盼望等子女成長後返鄉祭祖。

2011年初,「陸一特」事件被政客搧風點火,沸沸揚揚吵着因多當一年的兵要求國賠時,我在彰化員林遇到從前同在一個班,領到榮譽紀念章的弟兄,因為他在兩次點召時又跳傘,累計超過20次,很想得到一枚有兩顆梅花的傘徽胸章。為了慶祝老友的重逢,我特地裱褙一幅空中跳傘的放大照片,外加銅質胸章,送他當作一份禮物。同月我到八卦山的團管區申請補發紀念章,雖然我忠勤勳章都領過兩枚,實質意義不大,但奉獻國家的無怨無悔,應該值得嘉獎。

1980年代來美國唸書時,每到獨立紀念日常看到穿上軍服,配掛勳章的退伍軍人出現在遊行的隊伍;2010年報上讀到一個小故事,兩名在伊拉克打完仗,搭機返回坎貝爾堡的大兵被機長升等坐到頭等艙,全機的乘客聽到廣播時為他們熱烈鼓掌。以前在颱風季節時,出動士官兵為農村助割稻米,風災後也參與修橋補路,現在時代不同了,沒有人想到勞軍和敬軍,每次軍中發生點事就群起而攻之,年輕的一代不想盡國民義務,國家觀念非常薄弱,而且莫名其妙廢掉軍法。

兩次的服役讓我這個軍人家庭的第二代領到榮民證,一直放在皮夾裡,當作一件榮譽紀念品。而今,隨着3號國道的延長,來去屏東的車程縮短到5個小時,早上出門,中午就可以吃到里港的餛飩或萬巒的豬腳,下午即達墾丁大街。然而,老兵們陸續失聯,有些等不及返鄉已移民天國,回憶遙遠的「陸一特」生涯,我的青春不留白,也沒有怨言,走過柳營笙歌的歲月,曾經體驗到那個年代的國家的艱困處境,以及民心士氣。

上文承蒙 溫德生(林野) 先生同意,引用他的「臉書」系列文章,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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